一、《西游记》中的饮食事象概说 饮食活动,是人类从事一切社会活动的物质基础。中国古代小说尤其贴近社会生活,反映社会生活,饮食活动的描写成为小说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一般来说,与历史、现实关系直接的小说,生活真实的程度较高,饮食活动描写基本保持原生态,因此,研究这些小说中的饮食活动的论文甚至专著都已出现,如对《水浒》、《三国演义》、《金瓶梅》、《红楼梦》中的饮食文化研究,就达二十多篇(部),大多运用文史互证的方法,揭示小说中饮食描写的真实性,探讨它的认识价值,也有文章从审美价值的角度论述饮食描写的文学作用,既展示了一些有意义的话题,也取得了许多令人振奋的成果。《西游记》是一部神魔小说,按照传统的文学观念,它是一部浪漫主义文学作品,曲折反映现实生活,尽管其中有大量的饮食描述(据笔者统计,有五十余处之多),细腻丰富的程度并不比其他小说逊色,有些关于饮食而内涵别致的俗语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吃唐僧肉”等也出自《西游记》,一般论著在分析猪八戒这个形象时难免要涉及他的贪吃,但很少看到专门讨论《西游记》与饮食文化的文章,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西游记》中指出:“食物无疑是小说中一个突出的主题:不但取经者总是感到饥饿(通常是唐僧饿,悟空找食,接着引起一场新的冒险);食人肉的怪物们老想吃唐僧肉;就是那些天神自己也迷恋灵丹仙果,小心翼翼地加以看管,以免被厚颜无耻的盗贼窃去。”([1])后来也出现一、二篇论及《西游记》饮食话题的论文(2),但多是申说夏志清的看法,并未作深入探讨,本文试图全面深入论析这一问题。 《西游记》的叙事空间主要由天上、人间两重世界构成(地府和龙宫也写了不少,但这两者从属于天上,受玉帝节制),其中的饮食可分为三大系统:神仙饮食、魔怪饮食和凡人饮食。由于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不同,修炼程度有别,饮食的选择也自有特色。 神仙主要指那些经过佛道修炼、获得超人能力、永保长生的神话或宗教人物,他们的饮食因教派不同也不一样。《西游记》以宣扬佛道两教同源和一为主,佛道神仙的饮食有共同点,也有差别,其共同的特点是:很少有荤腥,道教神仙有一些,都是珍稀品种;佛教神仙不吃荤腥。素食中以果品为主。这与人间的宗教信仰以及人们的日常供奉有关,神仙饮食正是人间宗教人士饮食的折射。魔怪主要指那些修炼还未到家、精神无所归依、为害他人的动物成精的妖魔鬼怪,具有兽人神等多重性格,但兽性往往表现得最为突出,尤其给取经人造成许多麻烦,其饮食因时因地因物种而稍有差别,其共性是:以荤腥甚至人肉为主食,而且不避食同类,这些都是典型的兽性,也可以说是魔性。凡人主要指生活在人间的普通人,他们的饮食正是作品产生年代的人们的饮食,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凡人包括没有脱却骨肉的唐僧,人间的帝王、官僚、百姓,他们在《西游记》中出现了不少,他们的饮食生活反映了当时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因为唐僧师徒是《西游记》的主要人物,尤其唐僧本是个肉身,于是佛教饮食在小说中描述得比较多。汉传佛教只准食素,戒酒戒肉,但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还是吃素酒,唐僧则是全戒了。如取经四众多数日子里在荒郊野外冒着生命危险化些斋饭,或是“将冷饭泡了”充饥,或是“寻些素米、素面,安排了饮食”,饿一顿,饱一顿,才是他们的常态。普通百姓的饮食荤素不分,互相搭配,但也有职业特点。朱紫国街市繁荣,各种饮食具备,“酒店、米铺、磨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好茶房、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蒸酥、点心、卷子、油食、蜜食”(68回),可见饮食业的发达。 二、《西游记》饮食叙写的文学意义 《西游记》中的饮食叙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人们的一些饮食生活以及饮食习俗,有些记述透漏了它的成书信息。比如天竺国玉华县“白米四钱一担,麻油八厘一斤,真是五谷丰登之处”(88回),其实这与明代嘉靖以前丰年的粮油价格差不多,但嘉靖以后,粮价普遍有所上涨(3),学术界大多认为《西游记》成书于嘉靖年间,应该说比较可信。其它独特的饮食品种当然也可作为推断成书时间的标准,但涉及的资料比较复杂,这里暂不讨论,主要谈谈饮食描写的文学意义。 首先,《西游记》的主题颇为复杂,历来众说纷纭,但就取经修炼这一主题而言,修炼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饮食的改变。《西游记》中除了“孙大圣自来不吃烟火食”(99回),唐僧本是肉眼凡胎,虽然比较斯文,饮食当然也不会少的,猪八戒和沙僧是天廷武将下凡,每次都吃得很多。他们到达西天以后,吃了“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就不怎么能吃了。取经四众返回途中经过通天河边的陈家庄,陈清给他们准备了许多饮食,可是他们都“不思凡间之食”。可见,饮食分量的改变,正是他们修成正果的标志。因此,饮食在《西游记》中不仅仅是个吃饭问题,它往往跟小说人物的道行、德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何对待饮食,成为《西游记》显在主题的一个组成部分。 其次,饮食活动的描写推动情节的发展,成为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孙悟空一般性地闹闹天宫,玉帝也只是派天兵天将去斗斗他,封他一个齐天大圣也就招安了事。而孙悟空不能安分,大闹起来,偷吃蟠桃,痛饮仙酒,倾吃金丹,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场祸比天还大啊,若惊动玉帝,性命难存”。由于孙悟空偷吃了他不该吃的东西,扰乱了天廷秩序,暴露了他的叛逆性格,以后有关孙悟空的的故事都由此发展开来,而且他的这一番作为也时常被别人提起。“吃唐僧肉”成为妖精拦截取经人的一个重要目的,许多故事就此展开。白骨精看见唐僧,就喜道:“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黄周星夹评:“西方魔怪要吃唐僧肉延寿长生者,自此妖始。”这个妖精三次变幻,孙悟空三次棒打,终于现出原形——一堆粉骷髅(27回)。由于猪八戒在一边挑唆,唐僧不辨是非,以为孙悟空打死好人,念了几次紧箍咒,孙悟空被迫暂时离开取经队伍。以后有十多个妖魔都因想吃唐僧肉,求取长生不老,在崇山峻岭中打劫唐僧,引发许多孙悟空征服妖魔的故事。 猪八戒是取经途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为最后到达西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他相貌不佳,秉性粗鲁迟钝,说话不知轻重,好占小便宜,贪睡,这些其实与他过大的食量有关,吃得太多,自然引起身体很多方面的不良反应。猪八戒是《西游记》中借助饮食描写刻画形象最着力的一个。猪八戒本是总督水兵的天蓬元帅,因为饮酒乱性,调戏嫦娥,才被罚错投胎,可以说,他的神生悲剧就错在无节制的饮食上。猪八戒食量大得惊人,其生活乐趣主要体现在饮食上,活着就是为了吃,这是典型的猪八戒生活哲学。取经过程让他经历了千辛万苦,到达西天的结果还是提升了猪八戒,吃了佛祖赐予的仙品仙肴,脱胎换骨,他也变得“不似前番”能吃凡间之食了。四众带着真经回到长安,安歇在洪福寺,“此时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黄周星就此评道:“八戒呆运脱矣”。按说猪八戒应该摆脱“馕糠的劣货”这样的骂名了,但是如来最后给他的封职是“净坛使者”——就是一个打扫卫生的——“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可见,在如来的眼中,猪八戒还是老样子,没有自我提升,这实在是佛祖的不明,难怪猪八戒要抗议了:“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可惜,他的抗议并没有效果(当然,他看重的是级别的高低,而不明白从骨子里被如来看低的一面),如来还是维持原判,并且说出了以上的道理,这应该说对猪八戒是不太公正的。总的说来,猪八戒的性格和命运与饮食分量和习惯有很大关系。 取经路上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如何解决饮食,当然每次都由徒弟去化斋,唐僧有时自己也坐不住,也要去化斋,结果中了妖魔的圈套。在盘丝洞,唐僧坚持自己去化斋,遇到蜘蛛精,被捆绑起来,险些送了性命,好不容易把他救出来,徒弟们都说:“师父,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唐僧道:“徒弟啊,以后就是饿死,也再不自专了。”这是事后唐僧得出的教训,而事先他自己要去化斋,如果不让他去,“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为解决饮食问题也丰富了一个人的人生经验,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唐僧固执、软弱的性格特点。 沙僧的痛苦神生也由饮食引起。他本是“灵宵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被玉帝贬在流沙河,还要受七日一次的飞剑穿胸之苦。其实这也是饮食惹的祸。取经途中他虽没有猪八戒的饥饿感强烈,但也倍遭登山牵马之劳,少有吃饱的时候。当然,一有吃饱饭的机会,他就和猪八戒一起猛吃。所以,四众到了西天,佛祖的斋宴不仅“化了八戒”,而且“便宜了沙憎”。不过,沙僧的吃相比猪八戒“斯文”,他也经常提醒猪八戒不要吃得难看。在舍卫国的布金寺,大家都看着猪八戒吃饭,沙僧就把八戒捏了一把,并叫他“斯文”,八戒答得很妙:“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沙僧也接着说:“二哥,你不晓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论起肚子里来,正替你我一般哩。”(93回)这哥俩一唱一和,借吃饭来讽刺天下人了。这样看来,八戒的毫无做作的大肆饮食还保留了他的生活本色,和一些假装“斯文”者自有区别。 所有的魔怪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吃人。但是不同的魔怪吃人的方式也各不一样,从而显示魔怪的独特兽性,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它们的原身。《西游记》中详细描写魔怪吃人的有这么几个:双查岭的寅将军(虎精)抓了唐僧和随从,“即呼左右,将二从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熊精和牛精),将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给各妖”;通天河的金鱼怪吃童男童女;琵琶洞的蝎子精吃人肉馅的馍馍;盘丝洞的蜘蛛女怪则将人肉精细烹调;奎木狼下界变成的老怪在宝象国一边喝酒,一边“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 狮驼洞的三个魔头则是“把那四个和尚蒸熟”吃,这三个妖魔分别是狮、象、大鹏鸟,如此吃法,自是为了照顾后两个魔头。 利用对方的饮食需求或行为,达到战胜对方或满足自己的目的,这在《西游记》中不时出现。白骨精变作俊俏女子,提着盛满“香米饭、炒面筋”的罐瓶,假装斋僧,如果不是孙悟空机灵,认出妖魔并将他打死,唐僧一定会着了道儿。十八公(松树精)也幻作施斋之人,掳走唐僧。妖魔如此,孙悟空表现也不差,多次变作小飞虫或水果,趁妖魔饮食时钻进肚里,再逼使妖魔就范。可见,饮食也成了小说中人物斗智斗勇的手段。 三、《西游记》饮食事象的文化内涵 《西游记》无论怎么说,其基本的、直接述说给读者的还是一个西天取经的佛教故事——“以释道文化为肤”(4),佛教文化无疑是《西游记》最外层、最宽泛的文化印记,因此,《西游记》饮食事象的第一个文化特征就是深广的佛教饮食色彩。佛教原本只有不饮酒、不杀生的戒律,而无不吃肉的禁条,只要不是自己杀死的、不是自己叫人杀死的、不是自己看见杀死的动物肉都可以吃,但大乘经典如《梵网经》、《楞严经》等都强调素食,严禁肉食。而汉传佛教由于梁武帝的提倡更规定不能吃肉,只能吃素,这一点在《西游记》中表现得极为突出。玄奘“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11回),也就是“胎里素”,所以被众人推举“修建佛事”,当然,也因为这点才被观音定作取经人。由于汉传佛教禁止吃肉,西天灵山的佛祖们也被想象成只吃素食。如来举办盂兰盆会,“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全是花果素品,布散给众菩萨(8回)。唐僧师徒到达西天后,如来供给他们的饮食“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这些饮食可以说“素味仙花人罕见,香茶异食得长生”(98回)。佛教的饮食方式比较独特,早先主要靠托钵乞讨或施主供养,中唐以后禅院制确立,僧人才有自食其力的意识,但乞讨、供养、自食其力三种方式在后世都存在。四众在观音禅院就食,院主安排斋供,表明这座寺院的和尚是“自食其力”的(当然也包含接受供养的部分),四众取经途中则以乞讨为主。佛教的食制本来是过午不食,但观音禅院却是“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众僧摆上晚斋”,这是因为中国僧人要参加劳动,晚上非吃不可,因此就不能不有所变通。《智度论》云:“食为行道,不为益身。”因此,佛教徒得到饮食即可,不择精糙,但能支济身体,得以修道,便合佛意,取经四众的饮食正是如此,而观音禅院老院主献茶用的器具精美,“一个羊脂玉的盘儿,三个法蓝镶金的茶盅,一把白铜壶儿”,茶叶当然也非比寻常,“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连唐僧都夸爱为“美食美器”,这就暗示了这个老和尚不是什么得道高僧,而是一个“贪婪奸伪之人”,无怪乎他要起歹心烧死唐僧师徒,企图占有唐僧的袈裟了(16回)。 “佛教重视智慧,若多饮酒容易乱性,而饮酒之后还能够自制而不致昏乱的人不多,所以,为了保持经常清醒,利于精进的修行,特别是为了达成修定的目的,必须戒酒”(5), 所以,当唐太宗为唐僧饯别时,要他饮酒,唐僧说“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而太宗告诉他这是素酒,且“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劝勉他“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他才“谢恩饮尽”。所谓“素酒”,就是粗酿的酒,没有经过“蒸馏”工艺,只是简单地将酒糟滤除,余下浑浊的酒水,放到锅里煮开,以使酒不会变质。这种粗酿的酒度数极低,浑浊不好看,不致“饮酒乱性”。相对于素酒而言的“荤酒”,是指“精酿”过的酒--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蒸酒”--通过蒸馏的手段得到色泽清亮透明,味道香醇的酒。从此,唐僧除了在陷空山无底洞被老鼠精逼得没办法,“没奈何吃了一钟葡萄做的素酒”,而唐僧接酒时心中暗祝道:“……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取经途中无论遇到什么磨难,唐僧几乎没有破过酒戒。但他的三个徒弟遇到盛大的斋宴,都能饮酒,尤其是猪八戒,不仅吃得多,酒也不拒,孙悟空和沙僧稍作收敛,在灭法国赵寡妇店里,他们更是主动要了素酒。 佛教对食相也有相应的规定:“用斋时,不得嚼食出声,碗、筷、匙等不得碰击出声。应常视己碗,挟面前菜,不应左右顾视,专挑美味捡食。食毕安详默念佛号,等候结斋。”(6)在盂兰盆会上,“如来却将盆中花果品物,着阿傩捧定,着迦叶布散”(8回)。众菩萨都是斯文进食。取经四众中,唐僧当然自始至终遵守佛规,饭前要合掌诵“一卷揭斋之咒”(13回),饭后“念了结斋”(93回),猪八戒的吃相最为不雅,但也不挑食。《西游记》对食相的描写体现了佛教饮食文化取向。 与佛教饮食文化相比而言,《西游记》也描写了一些道教饮食,体现了道教文化特色。道教的饮食习俗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重视服食辟谷,提倡不食荤腥,注重饮食疗疾。服食就是选择一些草木药物来吃。道士服食的药物大体有两类:一是属于滋养、强壮身体的,如芝麻、黄精、天门冬之类;一类属于安神养心及丹砂之类。尤其食丹之术,为道教独有。道教认为丹砂、黄金等金石类性质稳定的物质经炼制后可以炼成“金丹”(又称“还丹”),人服用后可以长生、成仙。“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药,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外物以自坚固”(《抱朴子内篇·卷四·金丹》)。太上老君是道教的“教祖”,《西游记》把他写成一个炼丹高手,孙悟空到了老君住所兜率天宫,偷吃了许多金丹,这金丹的神效在于“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里,运用三昧火,锻成一块,所以浑做金钢之躯,急不能伤”(7回)。 至于荤腥,应有分别,所谓“荤菜”,是指具有恶臭味的蔬类,例如:大蒜、葱、韭菜、小蒜等。所谓“腥”就是指肉食。辣椒、胡椒、五香、八角、香椿、茴香、桂皮等都算是香料,不算荤菜,不在戒律所限。因此,佛教严戒荤腥。道教虽然提倡不食荤腥,但有全真派与正一派的分别。全真道徒称出家道士,不结婚,不食荤腥,常住道观清修;正一道徒称在家道士,可以有家室,不住宫观,能饮酒食肉。地仙之祖镇元子是个“得道的全真”,“自种自吃的道士”,菜园里蔬菜品种极为丰富:“布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荙姜苔。笋薯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窝蕖童蒿苦荬,葫芦茄子须栽。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24回)就这个菜园里的菜类来看,“葱蒜芫荽韭薤”当然属于荤菜,种菜就是为了食用,这说明全真道并不像佛教的戒律之严。其实,全真道始于金元时期,本来就是受佛教影响后产生的一个道派,小说把它写在唐朝,当然是张冠李戴了。《西游记》中其他道教人物的饮食似乎并不回避荤腥,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桌上有龙肝和风髓,熊掌与猩唇”(5回),天宫瑶池的香醪佳酿准备蟠桃会上饮用。可见,道教的饮食与佛教还是有所差别的。 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饮食,尽管饮食品种极为丰富,但都无一例外地推崇素食,素食思想是贯穿《西游记》始终的饮食思想。第一,凡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食物大都是素食,且其生长期越长则效果越好,如蟠桃和人参果。第二,是否素食或以素食为主是区别正派佛仙与外门妖魔的重要标志,坚持素食也是一个人物得道成佛成仙的主要修炼内容。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在受戒之前,他们都是肉食妖精甚至以吃人为生,但他们加入取经队伍以后,荤腥之戒是绝对遵守的。正如前文所述,妖魔几乎都是肉食精怪,大多吃人。《西游记》中的素食思想不仅是出于宗教戒律和宗教信仰,也有中华民族尤其汉民族饮食习俗的基础。由于汉族在长期发展过程中以农耕为主要谋生手段,而农耕提供的食源多为素食,频繁出现的灾荒、战乱让人民饱受饥饿之苦,即使在丰年和平时期最广大的普通民众也告诫自己“一粟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过着“蔬食菜羹”的俭朴生活,只在节庆或招待客人的日子里才吃荤腥,而“肉食者”往往是上层阶级的别称,因此,从实践意义上看汉族广大人民都是准素食者,素食思想就具有最广泛的群众基础(7)。《西游记》是一部通俗小说,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广大人民的思想愿望,推崇素食正是人民思想愿望的集中体现。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礼运第九》),以儒家文化为基础的中国传统饮食文化极为讲究礼制。时至明代,儒道佛三派思想合流的趋势愈益明显,产生于明代中后期的神魔小说《西游记》也打上了这一时代思潮的烙印。佛教追求众生平等,“饮食为分食制,吃同样的饭菜,每人一份,只有病号或特别事物者可以另开小灶”(8);道教追求长生成仙,饮食也是为这一目的服务,信徒都有同样的追求。《西游记》中的饮食活动充满了世俗的中国传统礼仪范式。首先,客人来到,敬茶以示欢迎。唐僧师徒到了观音院,院主献茶;四众来到五观庄,二童子“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黄花观道士蜈蚣精借献茶之机毒害唐僧师徒。可见,佛道都以俗礼接待唐僧。其次,被邀请赴宴的人尊卑有别,宴会上的座次安排也有等第之分。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不是人人都能参加,孙悟空其时还是个无名猴精,根本不在邀请之列。五观庄办人参果会,“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26回),这种席位安排体现了尊卑的分别,其他世俗宴会莫不如此。可以说,《西游记》中饮食描写反映了儒家重视食礼的思想。 在《西游记》中,尽管我中华大国地处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但小说中还是借饮食描写来抒发爱国之情,说明“中华大国,比寻常不同”。首先,饮食器具精美,“琥珀杯,琉璃盏,镶金点翠;黄金盘,白玉碗,嵌锦花缠”。其次,饮食品种丰富,烹调精致,口味鲜美,“烂煮蔓菁,糖浇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还有些蒸酥蜜食兼嘉馔,更有那美酒香茶与异奇。”小说中就此感叹道:“说不尽百味珍馐真上品,果然是中华大国异西夷。”可见,《西游记》尽管是以宣扬佛教故事为主要架构,但华夏意识还是它的核心所在。 《西游记》中还稍稍提及饮食治疗,尤其是食粥补虚,表现了我国传统饮食文化中的食疗意识。明代大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粥“又极柔腻,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妙诀也”。唐太宗魂游地府,重新苏醒,魏征认为他鬼气未除,“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进了数次粥汤”(11回),这样才得恢复精神。在西梁女国,唐僧和猪八戒喝了子母河里的水,怀上身孕,吃了落胎泉水,“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53回)。道教的饮食选择本有疗疾以求长生的目的,如前所述,也可说是食疗文化的一部分了。 总之,《西游记》中大量饮食事象,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容,成为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关系、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载体,而且饮食叙写的文化内涵丰富,既有特定的宗教意味,也不乏中国传统文化的意蕴,因此,饮食事象已是《西游记》中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 注释: [1]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163. [2] 参看唐林轩.猪八戒的食物情结[J].湖南工程学院学报,2005,第3期,61-62;黄佩君.食无国界,智分中西[J].成都教育学院学报,2005,第11期,66-68;黄宇玲.西游记长生术解读[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5,第1期,26-29. [3] 徐海荣主编.中国饮食史(卷五)[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23. [4] 张锦池.西游记考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 [5]圣严法师.学佛群疑[M].什么是佛教的饮食观.http://www.huijia.com/xfqy1.htm [6]圣严法师.佛教入门[M].附录二:农禅寺佛七规矩(二、生活起居).http://www.tianyabook.com/zongjiao/1.htm [7] 参看赵荣光.中国饮食文化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198. [8] 赵荣光.中国饮食文化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143. 参考文献: [1]吴承恩著.李卓吾、黄周星评.西游记(上、下)[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 [2]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 [3]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 原载:《运城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