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讲一个故事就像是在餐馆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调情。几乎每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用这根骨头逗引那条狗,而那条狗又使你接近那个女人……” 这就是阿莫司·奥兹的“开头”观。 读奥兹的《故事开始了》,很享受的一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这书更像是写给作家的。因为是作家,便较之那些纯粹的评论家有了更为质感的思考。那或者是来自作家本人的、小说实践之后的一种切肤的体会。于是才能愈加透彻地了然小说的开头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而这样的和那样的之间又会有怎样的参差。不同的开头会对整部小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这影响又怎样最终呼应了或这或那的那些初始的文字。 此书为奥兹在世界各地的各种中学、大学乃至博物馆的系列讲稿。而完成这部自1995年到1996年之间的讲稿期间,奥兹或许正在创作或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何去何从》。所以《故事开始了》和《何去何从》几乎形成了奥兹那个时期的一种“互文”,并行不悖甚至相得益彰。 在书中能感受到奥兹的作家风范,是因为此书的叙述已完全超越了研究者的范式。奥兹几乎是以一种小说的方式在穿透那些文本,于是行文字字珠玑,无一处不精彩。即或讲述那些刻板的理念、枯燥的哲学、艰涩的思辨,奥兹所使用的依旧是既有质感又动人心魄的语言。那是惟有写过小说的人才能写出的感觉和句子。所以读奥兹的书未曾有过一丝烦闷,却是掩卷之后悠长的意犹未尽。 《故事开始了》佐证了奥兹所涉猎的文学作品之多。而写作此书的前提一定是,他必须精读(不止一遍,甚至两遍、三遍、更多遍)那些大师的作品。奥兹带给我们的第一个收获,是我们跟随他认识了许多作家和作品。一些是我们熟悉的,而另一些我们却一无所知。但奥兹显然对他们及他们的作品了然于心。于是,读《故事开始了》就仿佛是走在一道长长的走廊上。那长廊时而通透,时而曲折,却无限地深远。从冯塔纳到阿格农又到果戈理,然后是卡夫卡、莫兰黛、卡佛、马尔克斯……这长廊让我想到了罗伯-格里耶和雷乃一起完成的新浪潮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同样长长的走廊,一忽儿明亮,一忽儿晦暗。穿越时,我们瞻仰了一座座伫立长廊两侧的大理石雕像。那些伟人中,如今只剩下马尔克斯依旧在世。 在被选出的作家中,显然奥兹最钟情用希伯来文写作的以色列作家。是的,他的同胞,他们有着几近于共同的信仰和人生。早期的犹太复国主义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犹太人被迫害的历史,及至今天的以色列人不愿再提起那段屈辱的历史,甚至否定大流散时期犹太人那一如人类尘埃般的苍白。他们要重铸以色列人在世界中的形象,将自己塑造成如大卫王一般的强健和英俊。从阿格农到伊兹哈尔又到沙卜泰,奥兹在谈论他们时总是满怀深情。 若想要强调开篇的作用,奥兹就必定先要为读者讲述故事的梗概。于是奥兹的作家才华便因此无限张扬地表现出来,他几乎三言两语就能提纲挈领且极为生动地描述一个故事,以及倒腾清楚故事中那叠床架屋的人物关系。有时候他会游离于“开头”,尤其对那些他格外喜欢的情节不惜挥洒笔墨,甚至干脆对整部作品进行全面的“洗礼”,那显然是他的兴致所至,有时候要“偏离”很久很久以后才又重新回返原先的轨道上。 在建立开头与全文关系的过程中,奥兹会告诉我们该怎样阅读这个开头,进而怎样辨析和文本的纠结关系。他开宗明义提示读者:小说的开头就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某种契约。即是说,通过这契约你能在小说中得到什么,或者,你干脆就什么也得不到。而这有时候并不是读者的问题,而是作者根本不想让你找到那隐秘的并且很容易就被忽略的那个进入的通道。 于是透过奥兹的叙说,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开头的紧要。有时候觉得开头就像所有的文字一样,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甚至和整个谋篇布局都没有关系。有时候确实是文字本身在带动故事,其中诸多不确定因素,导致了连人物的命运都与开篇大相径庭。还有的时候因为有了某个句子或某段文字,就有了后面波澜起伏的故事。又有的时候有了故事,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开头,因为那开篇的文字将决定整部作品的基调。有时候开头时行云流水,而另一些时候却又难产一般地举步维艰…… 但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了开头与通篇的联系,哪怕是看不到的,感觉不到的,甚至是冥冥中的,开头最终还是左右了你的整个的写作。 作为作家,奥兹在论说中多文体交混。时而白描一般的冷静,时而论辩一般的激情。进入纯粹理论后他用词严谨,缜密而准确;一旦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小说层面,他便又立刻回归了才情洋溢的作家本色。作为作家的好还在于奥兹对小说内部结构烂熟于心,所以永远不会有隔靴搔痒的尴尬。小说何以如此开篇,又何以要沿着那条迷茫的路径发展下去。总之奥兹太知道其中的门道了。 事实上,“开头”不过是奥兹进入小说的一个由头,而他所关注的始终是整个的文本。既然整部小说都在奥兹的视野中,奥兹的真知灼见便开始自由自在地飞翔: ——一个人怎样才能用语言触摸那混沌初开的体验?奥兹说,应该打破常规,把整个开头部分描写成一个连续不断的句子;或者在第一个声音和第二个声音之间,创造出一种在模仿对位基础上复调音乐最高形式般的赋格曲。 ——奥兹对语言的功能情有独钟,他认为有时候在语言的运用中,应当把语言当做音调,而不仅仅是标识的手段。用一串又一串的拟声词,用旋律多变的混合曲调,这样,语言突然之间就不再仅仅具有标识的功能,而是开始歌唱,开始舞蹈起来。 ——在卡佛极为简约的小说中,为什么既没有写到希望,也没有写到失望,却希望和失望都在字里行间的缝隙中了。为什么在这个既没有感情,又漫不经心的描写中,奥兹却能读出那个经过剪裁的内在的故事? ——面对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奥兹为什么会说,这部滑稽剧似的小说,给我们提供的是周而复始的精神混乱的永恒噩梦? ——为什么奥兹能从契诃夫的《罗德西尔德的小提琴》中发现悲剧性意识的转换?在契诃夫看来,悲剧感不再只属于高贵的丹麦王子,小说中那个小人物的棺材匠在临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剧意识的高度。奥兹认为,这是来自于契诃夫的伟大革新。 ——奥兹好像格外垂青意大利女作家莫兰黛的小说《历史》。在论析中不厌其烦地讲述“二战”中德国士兵怎样强奸了意大利女人。然而奥兹所热衷的并不是这一事件本身,而是在这个事件中不断出现的情感的错位。正如奥兹所说,这是莫兰黛用梦魇般的光芒照亮的一幅令人恐怖的画卷。奥兹还说,这就是莫兰黛情欲加神秘的小说和读者之间订立的一份内在的、具有神学意义的藏而不露的合同,而读者也情愿对这份合同言听计从。 …… 这就是,这个人,怎样说都说不尽的,阿莫司·奥兹。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