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法高绝,文心细极。整部小说,喁喁絮絮,看似繁缛散缓,其实无一语是闲文,无一处是疣赘;走线飞针,筋摇脉动;涵咏愈出,寻绎益深。 开卷第一回,写石头下世落尘(按“下世”用雪芹原语,非“逝世”一义),前写一僧一道,答应了石头的请求,“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才写到此,将笔一下截断,却紧叙“几世几劫”以后,空空道人偶于青埂峰遇见石头,这已是“造劫历世”已毕、复归山下的石头了,是从一开头就遥注结尾“石归山下”(明义《绿烟琐窗集》题红楼梦绝句)的如椽大笔。可是,搁在那里的僧道袖着石头投奔某方某舍的那事由却落到哪里去了呢? 其实,以上只是一段“楔子”,正如《水浒传》里的洪太尉掘石放走天罡地煞下世是一个笔路,不过面貌各异,而雪芹又不把它单独分出、另标回目罢了。 从“当日地陷东南”起,开首就写姑苏的甄士隐,这才是真正的正文;大笔一换,与前全似无关。——可是甄士隐这一天就“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在此,协助雪芹整理小说的脂砚斋,却有一条夹批,说道:“是从青埂峰下袖石而来。——接得无痕。”妙,真真是个“无痕”!一语抉出了雪芹的文心匠意。 事情已然明白:原来士隐午倦抛书人梦之时,亦即石头投胎下世落尘之际了。 这事情就有些意思。如果我们能确定一下士隐入梦的时间,不就明白石头人世的生辰了吗? 士隐是什么时日做的这一奇梦呢? 且看雪芹笔下: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士隐大叫一声,定晴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这是夏日无疑了。 脂砚斋指出一段“接得无痕”的妙笔,已如上述,那是僧道二人,由青埂峰下,来到士隐梦中。从梦中,又怎样来到“梦外”——人间世上的呢?原来雪芹也是用“接得无痕”的妙笔,却又另是一种接法。 且看他写: (士隐梦醒之后)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甚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 真真紧凑之极,变幻之极,意外之极,真有连峰叠岭、应接不暇之奇致! 然而,正是在这里,又找着了雪芹的另外的文心。 他为什么要写一句“看那过会的热闹”呢?才说他没有闲文赘笔,这不是闲文赘笔是什么? 可是,文一点不闲,笔一点不赘,这才是正点石头降生的确切时日。 在乾隆时代的“姑苏”,夏日季节,有哪种节目,要“过”什么“会”,都不必胶柱鼓瑟,查考也无大用;关键在于雪芹这里实在是按他执笔之时在“都中”的风物节序而点明宝玉出世。而在当日的北京,夏季的“过会”则正是以极盛著称于世的。 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四月”项下“天仙庙”条,说:“京师香会之胜,惟碧霞元君为最。……每岁之四月朔至十八日,为元君诞辰,男女奔趋,香会络绎,素称最胜。”而北京一带,“庙祀极多,而著名者七”。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娘娘庙”,每逢此季,举国若狂,其盛况绝非今日所能想象万一。就中又以妙峰山的娘娘庙为尤盛。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妙峰山”条就说: 妙峰山碧霞元君庙在京城西北八十馀里。……每届四月,自初一日开庙半月,香火极盛。……自始迄终,继昼以夜,人无停趾,香无断烟,奇观哉!……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之繁,灿若列宿。以各路之人计之,共约有数十万;以金钱计之,亦约有数十万:香火之盛,实可甲于天下矣! 正是这样的“热闹”,才使雪芹在书中为它特特地著了一笔。 所以我说,宝玉是在过娘娘庙会期间诞生的。今年重读《石头记》,忽然悟到这一点。 十几年前,我写《红楼梦新证》,在第五章“红楼年表”中,曾举第六十二回书中“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是日,湘云醉眠的是“芍药裀”,是夜,怡红夜宴,宝玉说“天热”,要大家宽外衣,芳官也“满口嚷热”,只穿“小夹袄”、“夹裤”:因此我下结论说这寿宴:“综看,似是四月中。” 现在,用娘娘庙会的“热闹”一证,乃知当日“四月中”之推断真是“幸而言中”了!事情虽小,也不禁为之高兴。 雪芹遇书中重要人物的生日,都以明笔叙出,如元春,是“大年初一”;薛宝钗,是“(正月)二十一”;凤姐,是“(九月)初二日”;林黛玉,是“二月十二日”(附带一句话:二月十二是古之花朝日,雪芹安排黛玉生日于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必非无意);贾母,是“八月初三日”;探春,是“三月初二日”的“明日”或“次日”,乃三月初三;连薛蟠这位呆霸王,也曾叙明是“五月初三日”一一那么,为何独独宝玉的生日,反无明文,而出以如此之暗笔隐文? 雪芹无一笔无用意,这暗笔隐文岂能独无所谓乎?——应该怎么解释呢? 我以为,雪芹独不肯明叙宝玉的生日,而又故以暗笔隐文含于书内,令读者“自得之”,这正因为这与他自己的生日有关罢了。这也就是雪芹自己设计的“将真事隐去”的一种“体例”和笔法。 因此,我说,曹雪芹本人也就是生在四月中的。 【追记】 近年考得,雪芹当生雍正二年闰四月二十六日未时。 原载:(1962年12月9日香港《大公报》) 原载:(1962年12月9日香港《大公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