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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的几个侧面观(正、续篇1) ——在一九七九年河北大学中文系学术报告会上的谈话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周汝昌 参加讨论

    正篇
     同志们,我们今天谈谈《红楼梦》。《红楼梦》是谁作的呀?是曹雪芹作的。
     曹雪芹是河北省人。这话怎么说的呢?为什么说曹雪芹是河北省人?他的始祖名叫曹彬,是宋朝的开国名将,就是“下江南”的那位有名的将领,是他去平定了李后主的南唐,统一了全国。在江南富庶地区,他不贪一物,也不杀一人,人民群众对他有好感。他是灵寿县人,属于今天的河北省,这在《宋史》《灵寿县志》里都有明文。他们曹家还有一个祖坟在宁晋县,宁晋的地方志有明确记载。宁晋也在河北省。为什么宁晋也有他家的祖坟呢?这一点我们目前还不太清楚。只知道宋初曹彬的女儿是皇后,据史书所记,她的本籍不写灵寿而是宁晋;他们家祖坟正好在宁晋,看来不是巧合。后来还派曹彬一个儿子好像是封官在那里,去照顾这个祖居祖坟,这都是实事,不是捏造的。已经两点了。这两点都没有离开河北省。再一点呢?据我个人的看法,曹雪芹这一支派是丰润,这个话就晚多了,这从宋代开国一下子就跳到明代初期,就是明成祖永乐初年,大约是元年、二年之间。明成祖篡位以后,他要建都北京,因此那个时候有一个自南而北、规模非常宏大的移民,有很多北方的老家族,都是那次移来的。我自己的看法,这个曹家也是那一次大移民从江西搬到丰润的。这又是一点,还没有离开河北省,或者说又回到了河北省。话要简断,后来一直到曹雪芹生活的年代,他那是在北京。北京是当时的京师,也是我们的首都,当然这个地位很崇高,它是特殊一点了,但是它在哪里呀?哪一省呀?还是河北省,是吧!那么,从头到尾看起来,这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始末源流没离开河北省。
     顺便谈到丰润的问题,我岔开几句话。对这个问题,也有同志们、研究者,有不同意见。最近发现的文物,在东北辽阳有几项碑文——石刻的文字资料,是清太祖天聪年间的遗物,上面记载着曹家的上世曹振彦的名字。因此,由这一点来判断,曹家在东北居住的年代,也有一个相当长久的时间了。曹家是清代入关以前,就居住在东北。不过这个年代,实际上那就晚得多了,就整整从明初又跳到清初了。这中间隔着好几百年的事。我个人这个说法——丰润县,跟现在这个说法,并不是矛盾的,而是并行不悖的,它是时间的先后。我本人也并不是不主张曹家也是辽东籍,这一点我早就在拙著中以专章提出来了。所以曹家跟辽东的关系并不由于我刚才这些话而发生什么抵触,不是这样的。但是,曹家一度寄籍辽东,那是在整个过程中很后来的一段经过,曹家的真正的来龙去脉是河北省。在这一点上,我感到我到河北省的第一个学府——河北大学来讲《红楼梦》,心里特别高兴。——这以上就说是我的“开场白”吧!
     那么,正文让我们谈谈什么呢?我想,同志们还记得,我们打开《红楼梦》不太久,曹雪芹先是让冷子兴从旁观者的口中介绍这荣宁二府,后来,他在即将正面展开故事的时候,他说过,这人口大大小小、男女老少不下几百口,他们的事也是大大小小的事,每日少说也有二三百件。是不是原文如此?我是个从来背不下书来的人,如果我记错了,说得不够精确,同志们原谅我,不过是主要听我要谈的那个问题,我要说明一个什么事情。曹雪芹开始写《红楼梦》的时候,他就说过,那个意思是:唉呀!这么千头万绪的事,我从哪里说起好呀?我现在坐在这里,我老实对同志们说,我也有这个感觉,《红楼梦》这个主题太广泛了,包括的内容太繁富了,我们如果分成小专题,可以列成几十几百,这个话并不夸张,那么我们怎么 样——从哪里讲起呢?曹雪芹那个话是半真半假,他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心里早已经胸有成竹,他计划好了,就是从刘姥姥那一个线索说起,对不对?他并不是真正在他执笔之际,写这么一部伟大的著作,他还不知从 哪儿说起,这不成了笑话了么?他那就是说,有真的,也要用点儿“假语村言”,曹雪芹的手法永远是离不开这样的真真假假的。但是到我这里是真 的,并没有“假语村言”,我真正感觉到这个事情从哪里说起好呢?最后灵机一动,心血来潮,我说好吧,咱们是不是可以从越剧《红楼梦》影片先谈几句。由这里引起,引到《红楼梦》本身上,是不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为什么谈《红楼梦》影片呢?它的普及性很强。《红楼梦》我相信每一位在座的同志都读过,或者不只一遍。但是那种形象的鲜明,可能不如看一回《红楼梦》的电影,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那么谈谈也正非题外。
     这个《红楼梦》影片是早拍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以后,特别是“四人帮”被粉碎以后,又重新拿出来放映,很受群众欢迎。据我所知道的,各大城市这个影片上演以后,盛况空前,简直是啊——虽然不敢说是万人空巷,倾城而观,在那放映的几天,听说人人口里谈的话题都是《红楼梦》影片,可见这部影片的影响,是非常广泛深刻。这个我听起来是很高兴的。这部影片为什么这样受欢迎呢?原因恐怕很多。大家很多年没看见这种影片了,这一次,重新问世,当然都想看,看过了还要重新再看一遍。我本人也在内,我也重看了一遍,还有一连看上两场、三场的。有一个画家告诉我:“我一直连着看了两场,我两场都哭了。”啊,他连看了两场啊,两场都哭了,这说明这部影片是很能感动人的。我的同院的一个女同学来告诉我说,看了《红楼梦》电影了,我说你看得怎么样啊?她说:“唉哟,很好,当演到要紧的阶段,整个电影园子里边我就听见一片呜咽之声,感动得在那里哭泣,这个声音汇成一片。”我说:“你哪,也哭了吗?”“我也哭了,我旁边的那个同志,我看着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同志。”我说:“他哪?”“唉呀,他哭得简直更不得了。”那么从这些现象看这部影片是非常地成功。我对它的印象也很好,它基本是很不错的,它的好处是它的艺术成就,它的演员,都能做到那样子的地步,这是很难的事。演员里边我不知道同志们最欣赏哪一个,那里边很多了,都可以欣赏,但大家是不是可能觉得还是林黛玉演得好啊,“林黛玉这人物,王文娟饰这个角色,演得多好啊”!演得确实不错。从我个人感觉起来,林黛玉选好了王文娟同志这样的演员来演,以少女来表现少女,还并不是极端的困难,我以为更难的是贾宝玉,徐玉兰,这个任务给了她,她敢于承担,而且演到那样子一个境界,实在令人感到非常难得。这个贾宝玉是不好演的,而她是一个女同志,要女扮男装,要体会这样一个特殊的角色的性格,要通过那个形象的语言动作来表达这样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这个实在是难度非常之高。如果让我们去了,那简直就不能想象,不堪设想了。而徐玉兰同志演到那个地步,我想,我要把这一点来“说服”同志们,同志们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啊?可以说,她那样的年纪,演得那样“炉火纯青”,不瘟不火,恰到火候。恰到好处,不做作,不俗气,他那个潇洒,他那个天真,他那个性格神情的特殊的那一方面,——我不会用词句来描写,反正我的意思同志们可以听得懂,她表现得真好,没有让人看起来不舒服、庸俗气。为什么呢?这个贾宝玉他净是跟女孩子打交道,稍微一个弄不好,这个庸俗气,不高级的气,就容易透露出来。可是呢?我们看影片,丝毫没有。仅仅就这一点来说,就了不起,就是我对这个影片基本肯定的一点。
     它有没有短处呢?我认为有。它什么短处呀?也有大的,也有小的。小的,我们吹毛求疵,极小的地方,我也有印象。比如第一次贾宝玉看到薛宝钗那个金锁,同志们还记得,他拿在手里,好像是一只手拿着他自己的玉,一只手拿着这个锁,他看了念完了上面的字以后,他说:“宝姐姐,你这个金锁跟我这个玉,啊,这是一对儿呀!”这个话首先从贾宝玉嘴里自己说出来,好不好呀?贾宝玉自己说这个话,表明他的什么态度呀?这一系列问题就发生了,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他要表态,在艺术上的表态,不是开会上的表态,那你怎么给他安排呀?在曹雪芹的原著里边,写这儿,是莺儿先提出一对的问题来,宝玉才知道的,这个薛宝钗好像还不愿意拿出来,经过贾宝玉的再三请求,从内衣里边取出来,薛宝钗是一个很端庄正派的大家闺秀,她不肯发言的,这个时候,曹雪芹用的什么手法呢?旁边就有她的丫环,金莺,就是莺儿,用莺儿的话把这问题挑开了。所以旧抄本的回目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是的,我说的永远不能十分准确,大致是如此。那么这个问题,既不能由宝钗嘴里表示什么,也不应该由宝玉的嘴里表示什么,所以旁边有莺儿,他这个不是无意而设的。曹雪芹的文笔是非常细的,可以说细入毫芒,没有一句话、一个安排、一个角色的出现是无有他的用意的。没有反例。那么这时候有莺儿。但是在电影里边,没有表现这个莺儿。说完了这个话以后,——贾宝玉看到了这个金锁,由他自己肯定了是一对,他的思想活动如何?后来这个问题怎么跟这个场面来更好地联系起来,至少我是没有看得很清楚,可能由于我的眼坏了吧,受了局限,但是总觉得,这样子处理不十分妥善。这个很细碎了。再有,小毛病,大家看了《红楼梦》的,人人都知道,有宝钗扑蝶,可是您看影片上是谁扑蝶?宝玉扑蝶。宝玉在花园里游玩,他的小书童给他送来了小说剧本,看《会真记》,在那前一个时刻,他在花园里干嘛呢?拿着一个彩扇在扑蝶。这事不是说不可以,但是在《红楼梦》的情节上就不能这样,我们用一个老字眼,这叫“犯”。本来人家有个主要情节是宝钗扑蝶,你这里扑蝶,宝钗倒没有表现,给宝玉安上了,安上,这根本是闲文,有无皆可。他原来在花园里作任何一个形象动作都可以,完全可以有更好的表现,可是他没有采用,他用了扑蝶。我们看了以后马上就要起联想,为什么这个扑蝶挪到宝玉身上去了?这都是我个人的吹毛求疵。还有,宝玉在那里被迫要念“四书”了,念得简直是一塌糊涂,后来,实在念不 F去了,旁边晴雯出现了,出现了以后,对答了几句话,那么同志们你看看那下边的情形是什么?忽然宝玉用眼——目不转睛地看这个晴雯,看来看去呢,看的是什么呢?他看她那个眉毛,说是画得不够好,“来,用毛笔我给你画眉毛”。大家搞古典的都知道,画眉是什么典故,是张敞,张敞画眉,并且跟皇帝对答过,当时朝廷都传喧张敞他们夫妻亲密,说是张敞给他夫人画眉毛,皇帝就问他,是有这么回事吗?张敞无可奈何,就回答了,说臣确有此事,但是闺房之内,比画眉那个事更有甚的呢。那意思就是说,画眉算什么啊,为这个成不了罪名。张敞的对答很机灵,皇帝也无词可对,这一场就过去了。“画眉”这个典故已经被词章家用得成了陈言套语、陈词滥调了。这种滥调,我看不太高级,我不很赞成,《红楼梦》里边根本就没写过宝玉给谁来画过眉,为什么要如此点缀?不是说编一个剧本处处都要按照原著,一个字都不差,不是“改”编嘛!可以容许点缀,用适当的手法来增加影片的思想意义、艺术效果,是完全可以而且必要的,我不是说不允许,但是为什么非要采取这样一个“画眉”呢?不太理解。
     我说的这么多,这么半天,这都是极为细琐的,也就是无关宏旨,不伤大雅吧。《红楼梦》影片的问题就在这儿吗?《红楼梦》影片的主要问题,不怪演员,不怪导演,甚至于不怪影片的编剧者,因为它本来是一出越剧,是借来的,拍成电影,这里边有了这么多的层次,所以我们不能够苛求(我刚才已经说明了,我对这个影片是很欣赏的),我丝毫没有埋怨、批评这部影片的意思。可是这部影片它本身受的基本的局限,却不能够视而不见,或者说我们给它规避不谈了吧,那样子就不是我们探讨学术、认真研究《红楼梦》的那个应有的态度,所以还是要谈。这个问题谈起来,是非常麻烦的,说起来很费事,我这个口齿,我这个谈话的本领,也并不高,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能谈得比较清楚,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但是我还是努力地来试一下。
     这个剧本基本上依据的是程伟元、高鹗续成的一百二十回书,也只能够是这样,我们并不是说要要求编剧者拍电影的还能够有另外的选择。我们流行的《红楼梦》就是一百二十回,并且流行了二百多年了,那么如果要拍一部《红楼梦》电影,你想,让编剧、导演的诸位同志怎么办呀?他只能有这么一个办法,这并不是埋怨他。我们是说,客观的,从道理上、理论上、本质上我们来看问题,这个影片实际上演的是什么呢?是宝黛情缘,爱情悲剧,对不对?这是不是《红楼梦》的最基本的主题呢?就从这儿就发生了根本分歧。现在的红学界已经出现文章,现在用的名词,好像是“主线”,是不是?《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它事物情节很繁复,到底它的“主线”是什么啊?哪条线是贯串全书的,是曹雪芹的主旨所在呀?也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好像是大家都用这个“主线”,并且不只一篇文章,比如,有的同志就标题为“也谈《红楼梦》的‘主线”’,是吧?就是说已经有好多同志都谈过了,我也来参加意见。《红楼梦》这个主线是不是就是一个宝玉、一个黛玉,后来遇到挫折欺骗,结果非常不幸,结局很惨,悲剧嘛,是不是这样?这个问题是值得我们大家很好地作深刻思考的,这不是一个小问题。我今天在同志们面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能打诳语,我是不赞成这样子看问题的。《红楼梦》之所以伟大,伟大在哪里?《红楼梦》这一部书,先说曹雪芹的原书,现在就残馀八十回,他已然写了多少人物,多少故事情节,我们然后得到一个观感——《红楼梦》这样巨丽,——巨是巨大的巨,它的规模特别宏大,又不是粗俗简陋,而是巨丽,思想深度、高度,手法的高超、美妙,人物情节的繁复,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出来,很好地表现出来的。它的所以伟大,首先给读者留下了这么一个伟大的印象,还不太明白伟大在哪里。但是,如果《红楼梦》仅仅写的就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两个人感情不错,本来应该是爱情得遂,成就了婚姻,幸福美满,夫妻团圆,白头偕老;可是呢?现在不幸,被欺骗了一下,用了一个“掉包儿”的手法。并没有什么高明的主意,知道这个宝玉要不娶林黛玉,大概这个事要砸锅。为什么呢?宝玉有这个病,你不给他娶林黛玉他会疯,这很难治哪,因此呢就设了一个计谋,说咱们把薛宝钗的脑袋蒙起来,盖上一块红布,就说给他娶的林妹妹,然后等到拜了天地,大礼已成,再揭盖头他一看,大概也没什么办法了,也许结果还挺不错。这是他们封建家长们的幻想。这个手法,我老实说,不怎么高明,也很可笑了,它的价值有多大?不太大。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已经用过这个字眼,很廉价,是廉价的手法,很低级,很庸俗,用这样一个手法,用在这样一个伟大的著作。结果别的呢,他根本不管了,就这样把读者一领,领到这条线上来,然后你看哪,林黛玉结果没人管了,也没人问了,大家这样的冷酷无情,多惨哪,自己躺在潇湘馆烧诗稿啊!唉呀,在那儿,活不成啦!你看在那儿演的,那个唱,好半天啦。死了。死了以后呢?剩下就是贾宝玉到潇湘馆去哀悼了。那么多观众的哭,那是怎么取得的效果啊?你要说别的就不太公道了。但是仅仅是这样子啊,那何用《红楼梦》呢?“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很好了吗?那多得很啦。你看到那个剧本的时候,电影的时候,你也取得了同样的效果。我看那个梁山伯祝英台演出,还在成都,不记得是华大还是川大哪个大学了,刚到成都去教学。那天离开戏园子,我的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当时两个人正搞爱情,他们两个人怎样离开的戏园子?是横走,怎么叫横走?他没法往前走,两个人,男女四只手这么对拉着,走出戏园子,他不得横着走吗?两个人这四条眼泪,哭得泪人一般……,唉呀。可见这出戏很成功嘛!但是,《红楼梦》电影也不过是这第二本而已,它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呀?我看不大出来。《红楼梦》这样伟大,它反映面这样广阔,反映的社会意义那么深刻,都上哪儿去了?看不大出来,是吧,看不出来。《红楼梦》的伟大就这样啊?世界上伟大的悲剧,像埃斯库罗斯呀,莎士比亚呀,其他的悲剧家呀,它们的伟大和深刻,绝不是这么个陈套子:佳人才子,本应美满,却出了个坏蛋,从中破坏了。这种千篇一律的俗套子,“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不是曹雪芹在书的一开头就批了吗?他会自蹈?伟大的悲剧看了不是让你痛哭流涕,而是让你震动,让你深思。眼泪并不是称量悲剧是否伟大的砝码。
     同志们也可以说呀,那《红楼梦》何尝不如此呀?不是恋爱不自由嘛!要自由,不是反封建和维护封建的矛盾的悲剧嘛!是这样吗?谁说的呀?等一会儿我也谈谈,我也不这样看问题。
     大家常说《红楼梦》、曹雪芹主张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是这样吗?表面听起来也很像,我希望同志们细想一想,什么叫自由恋爱,这种概念从哪儿来呀?是我们本国的国产吗?《红楼梦》说的贾宝玉和黛玉这种所谓的爱情,是今天我们这种概念里的那种定义的自由恋爱吗?今天是新社会,这是经过了(往近里说)百年的多少先烈的斗争,获得了这个革命的成果,今天的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恋爱了。曹雪芹的时代何尝有这种概念啊,他想也想不到。这不是个名词问题,说那时候不这样叫呀,唉,对!不是辩名词。同志们想一想,他们俩的爱情那是自由恋爱吗?自由恋爱怎么讲呢?他们是表兄妹,他们在那样的家庭,由于林黛玉孤了,毫无依傍,没有办法,外祖母惦念她,把她接到这儿来住,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两个小孩从小长起来,两个在一起玩,脾气又投,感情深厚。这样的例子在我们中国几千年社会里边,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封建大家庭里边有这样的事,那是太普通了,表亲表兄妹来结亲,那简直多不胜举。封建父母是真的都像今天评论者那样说,一定得跟他们的子女找别扭,明明这个要出毛病,那贾宝玉一疯了简直没法办,大家可以看出那一塌糊涂,是吧!他们也是在选择、安排,尽管是包办,封建婚姻。他们也在考虑,你看,这俩小孩,从小不错,当然得加上其他条件,封建社会嘛,考虑门第、家财、社会威望等等,不是说不讲这个,但是他们也考虑这两个小孩。他们什么关系呀,他们两个投缘,夫妻和美,将来我们省心,他们表兄妹结婚了,皆大欢喜,这个事太多了。这叫自由恋爱吗?不是,不是我们今天说的这种自由恋爱。
     曹雪芹的《红楼梦》里边,除了这个例子,他曾经用任何方式去提倡说大家自由恋爱吗?你跑到大观园去,随便找到一个姑娘,你跟她说咱们搞搞对象,没有这么回事。园子里的,也从没想到跑出园墙外边自己去找爱情。另外一个好例子是司棋。大家都说司棋反抗性好,司棋临危不惧,在那样子的压力之下,她听了面不更色,所以别人心里还奇怪,她心里早知道这个事情的后果和将来的命运,所以她早就料定了,所以她不惧;等到听到潘又安这个命运以后,她自己撞墙而死。潘又安跟她什么关系?同志们心里很明白,尽管搞得,在那个社会之下,好像有点不光彩,有点暖昧,跑到花园两个人约会,他们是自由恋爱吗?今天的意思的自由恋爱,完全不是。潘又安是司棋的什么人呀?《红楼梦》不写得很分明吗,他和司棋又正好也是表兄弟姐妹。而且,潘又安的字帖儿上说得更明白:“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可以证明我的话,表兄妹、表姐弟相投了,家长看得见,也允许,也不是绝对不成全;潘又安的罪过只是你不该没过明路而偷订私约,而且跑到人家当丫环奴婢的主人家的花园子里去了!所以她们的事,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自由恋爱的那个意义。有同志说了:尤三姐不就自己挑的柳湘莲吗?这不凭个人自由吗?还不是自由恋爱是什么呀?我说,同志你没弄清,那是怎么回事,那是贾珍、贾琏等“驾御”不了这个十分泼辣放纵的三姐,留在这儿要出大麻烦,急于把她打发掉,才让她自己想想,愿意嫁谁,她才想到了柳湘莲。对柳,她一无所知,只见他在串戏时是一位“英俊小生”,有点心里爱慕;柳湘莲呢,对她更是一无所知,凭的是贾家人的介绍,介绍的是什么呢?就是她是个“绝色人物”,——长得出奇地漂亮。如此而已。这叫自,由恋爱啊,——爱情吗?我们不应该搅乱了。贾蔷和龄官,该是自由恋爱了吧?怎么该是的呢?她那是贾家养的一个“戏子”,戏子在旧社会地位极低,常和妓女并列,比一般丫头还被“贱”视,贾家一个少爷看上了她,对她好,她有了感情,是真的;但这和少爷看上丫头本质上并无区别。将来呢,最多是贾蔷娶了正夫人以后能收她做个小老婆在屋里。这叫自由恋爱吗?
     总之,曹雪芹并没有写过、提倡过什么真正的即今天意义的自由爱情。他写王熙凤间接害死的两条人命一桩姻缘,那张金哥和守备公子的愤而自杀,虽然是对压迫的反抗控诉,但他们本身也是包办婚姻,定了亲罢了,连面都不相识,是什么爱情呀?他们俩有义气,都不肯向恶势力屈服,一死了之,——读者是同情的,但如果你要给曹雪芹扣个帽子,那你说他是提倡愚忠愚义,维护封建包办婚姻,岂不也有你的“道理”?这话过分了,问题在于这总也可以说明:这儿哪里是什么爱情自由的命题呢?如果以为古代妇女有过某些形式的“择夫”之权,就是爱情自由,那么有在绣楼上往下丢彩球的,丢在哪位男士头上哪位就是丈夫,招亲;还有隐在绣幕后边,牵红丝的,谁牵得了谁是贵婿……这我们中华古国早就是自由恋爱之大邦了,那曹雪芹岂不是少见多怪,更加“渺小”了吗?所以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概念。曹雪芹的思想再先进,他不能够预先超离了时代二百年,来凭空地创造一个什么概念,是吧?不是指的先进的哲学思想,或是一个“办喜事”的办法、形式,指的是社会一个非常现实的伦理观念问题,恋爱问题。肯定他感受、考虑得很多,但是在他那个时候,是不是会想到最好大家这样自由,都来彼此亲自挑选、决定对象?他能够设想及此吗?我表示怀疑。至少《红楼梦》里没有反映出来过。我以为如果作了这种解释,那样子反而把《红楼梦》所有的很多的思想内容简化掉了。
     这个伟大的小说的结尾,应该是个伟大的悲剧,现在被变成一个什么呢?就是“移花接木”、“掉包儿”,用一个她来改扮另一个她,然后来骗他一下。我认为世界上的伟大悲剧作品没有这样的,没有这么廉价的,这能值几个钱呀?这个伟大性何在哪?我们向世界介绍我们从上到下、全国都一致推崇赞美的这么一部最伟大的著作,英文译文不是都翻译出来了吗?一介绍,国外的读者再一看,你们中国自吹自擂的这个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原来不过就是这么样性质的一个爱情小悲剧呀!?——“小悲剧”,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就是这么一个小骗局呀!?——小骗局,又是鲁迅先生早就提出来过的。鲁迅先生怎么看问题呀?小悲剧,小骗局,一个伟大的文学作品,主要的情节都是这个呀?怎么自圆其说呀?这不是太值得我们作一番深长思的吗?我们经常说学习鲁迅,鲁迅先生好多正式的、重要的话,黑字写在白纸上,反而视而不见,或者装作看不见,或者引用时加以删节,或者干脆就歪曲,这叫什么学习鲁迅呢?不是需要科学态度吗?这个问题实在不小了。鲁迅先生怎样评价《红楼梦》呢?他从哪一点上把《红楼梦》和曹雪芹评价得那样高?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悲剧、小小的不幸、小小的骗局?这实在不太好理解。你一方面说它伟大,你一方面把它的“主线”变成这么一个渺小的玩意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把二者调协起来?不好理解。当然,可能是我个人的头脑有问题,我的逻辑性不强,还没有想得很好。鲁迅先生不指出来了吗?我们社会上婚姻的不幸,文学作品里的佳人才子等等早已有表现了。我想真要这样追溯起来,恐怕很早了,是不是从汉代就有啦?司马相如这位才子,一下子看上了卓文君这位佳人,那时候就搞“自由恋爱”了,对不对?往下数,整个一部文学史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一个元代的戏剧、杂剧,什么《墙头马上》呀,还有什么后来明代的《牡丹亭》杜丽娘呀……唉呀,那简直还数得过来啊!?那为什么到了《红楼梦》就特别伟大呀?这简直不是给曹雪芹拔高吗?势利眼,大家都说它伟大,好,大概是伟大吧。这就不行了。如果是这么一个问题,我们本身这个毛病很大,是吧!我说得太多了,我本意不是要来评论这个剧本,我是通过这个来作为一个话题,比较方便,其实我是批评高鹗续书,让同志们想想这个重大问题。
     红学一是评论,二是解释,三是考证,四是什么……总之,有各种不同的红学。在旧社会,“评点”就是一种“红学”,他随着那个原文,他看到这儿,他想起他有个看法,有个意见,他要表达,就写在那里,这还不是他的“红学”吗?他仅仅是用这个方式,比较灵活。你如果总起来作一番分析综合的研究,就会弄清这个评者他的红学,他的观点。红学的表现有很多方式,编剧、演剧、导演,也未尝不是红学。经过这么多的层次后产生了这个电影,使我们观众看到了,这里面每一个层次都有它的“红学”在。如果他没有“红学”,没有观点,他怎么能编成那样,拍成那样呀?演成那样呀?这很清楚。为了证明拍电影编剧本也各有各的“红学”,有的并且非常高明,我可以再举一下例。同志们看电影最后的收尾是怎么样的?是宝玉哭完了黛玉回到荣禧堂,把自己那个石头摘下来看了一眼,啊,丢在地上扬长不顾而去。这是《红楼梦》里边的吗?一点也不是呀!曹雪芹没有写,他怎么写的,现在还不知道,八十回以后的书稿还没发现,高鹗也没那么写,这是哪里来的呀?我没看过越剧的原剧,我只看过电影,所以我分不清,不知是编剧呀,是改编电影呀,还是哪位导演呀,还是哪位高明的同志呀,作了这样的处理,处理得好,高。在这里,他不服从高鹗的意旨了。如果照高鹗,那就不得了啦。因为贾宝玉临出家,是超凡人圣的,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左边一僧右边一道来保驾,给他爸爸磕完了头,并且还留下了后代,封建社会里忠臣孝子的一切,面面俱到,然后,噢,我要走了,我要成仙了,我成了仙以后,由此一子得道,九族升天,我们贾家是兰桂齐芳,家道复兴,我的任务都完成了,我走了,两位大仙驾着这位小仙腾云驾雾而去了。——这叫什么玩意儿呀!我实在——我在这里说放肆的话,你这种玩意儿让我来欣赏,你打死我,我也不行。我发表我这种谬论,在过去一个时期里没有这个胆量,我要这么说,那就犯了众怒了,好,你周汝昌真太狂妄了,贬低《红楼梦》,大逆不道。可我不能骗人,我心里就是这么看问题。我们中国这么一部伟大的作品,从毛主席就再三再四地这么肯定、评价,怎么能是这么个看法呢?搞成一个什么小玩意儿呢?从这一点说,这个剧本,它在收尾改得好!是对伪续书的批判。它正是“红学”的一种很有代表性的表现。
     红学发展到最近——那电影是很近的事了,尽管从我们来说是文化大革命以前拍的,从历史上来说那不就是一点点时间吗?这红学二百多年发展到那拍电影的时候,对《红楼梦》的认识,拿出来跟广大群众见面的是这样的实质,是对《红楼梦》的这样一种理解,它有很多长处,但基本上是高鹗的伪红楼梦,这个问题历史上是这样,将来怎么办呢?我们每一位老师、学员以及和文艺文化界密切有关的同志都不妨想想,这是不是个重大问题?我们今后怎么对待这样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我们“红学”的成就实在还有待于不断提高。
     “红学”界历来表面表现得好像是很有点热闹,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更热闹,颇不寂寞。但是从它实质上来一核一验,不是那么很使人鼓舞的。说是考证,不是很多人作了很多“繁琐考证”吗?(关于“繁琐考证”这个名称,也不无可讲,但是今天我们不能旁涉枝蔓了。)既“繁琐”了,就应该考出很多东西来了,事实怕未必。这个曹雪芹,你来讲讲看,你说说你知道曹雪芹什么?除了一鳞半爪,点点滴滴,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还作了好几十年的“繁琐考证”哪,收获不多。如果我们对“红学”的现有的考证成果抱着任何自满,自己觉得有点不错吧,沾沾自喜吧,那是很有害的,很不利的念头。因为你不想前进了,你不知道我们目前这个“红学”界呀,这个情况这个成绩呀,到底是大呀还是小呀?你缺乏正确的分析和估价,那是很误事的。
     我刚听说,到明天这个时候,另有冯其庸同志也来讲《红楼梦》,这是我们得知后非常高兴的事。他来一定讲得很好、很详细,对“红学”界的一些最新情况、一些收获,我想他会向同志们来报告的。所以在这一方面我不准备讲很多,避免重复。但是为了帮助我说明问题,我简略地读一读《红楼梦学刊》的发刊辞。就是最近大家从报纸上看到的,北京有一个《红楼梦学刊》,成立了编委会,会上散发了学刊创刊号上的一个发刊辞。我泄露点“机密”,择着读几句,我请同志们通过这个也思考问题。关于这些学刊的事情,我想明天冯其庸同志会很好地向同志们介绍,我今天也不详细讲,我的目的不是报告这个,我只是借着它来说明问题。我读一点,同志们听一下:
     “《红楼梦学刊》创刊词:创办一个专门研究《红楼梦》的学术刊物,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不胜欣慰。《红楼梦》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那意思就是说它的地位早就定了,不必再怀疑了。“《红楼梦》,她的广阔丰富的生活内容、巨大的思想深度和高度圆熟的艺术技巧,使她在世界文学之林中也占据显赫位置。”——这几句话是开宗明义给《红楼梦》作一个评价,也是一个“鉴定”吧。说它广阔丰富的生活内容,很对,非常对。那么我们的影片呢?够不够广阔?这个同志们可以辩论,它这部影片一共才演一个半钟头,你让它把整个《红楼梦》搬进去,那怎么可能呢?是呀,对,这也是理由,但可以不可以再广阔一些?再丰富一些呀?可以不可以把主题放得更宽一点呀?为什么要搞这个爱情单线呀?我还是不能够妥协。《红楼梦》这个最大的特点是广阔丰富的生活内容,还有巨大的思想深度,这个思想有深度不难理解,而下一个字眼,“巨大的”,这思想不是一个小思想,它可能关系很大,关系全社会呀!关系整个对世界人生的看法,还是关于历史怎么往前进展呀!到底是什么呀?那我们可以商量探讨。总之我认为这个提法它是有道理的,曹雪芹的思想是巨大的,博大的。但是我又要说了,电影里的这个巨大的思想在何处呢?“广阔丰富的生活内容”最要紧,摆在第一,巨大的有深度的思想摆在第二,第三哪?是“圆熟”的艺术技巧。这个字眼儿,我觉得,“圆熟”二字在艺术上并不总是好的评价。圆熟不等于圆满成熟的组合词,不是说完美加熟练等于圆熟,不是这么一个算术式。“圆熟”在书法绘画上是一种境界,有人赞成圆熟,有人很不以为然。比如说赵子昂的赵体的书法,它是专门的圆熟派。有人不赞成,有人专门提出一个欣赏的词儿来,说艺术太圆熟了,这东西就完了,就没有力量了,说得不好听,就是流于软俗了。圆熟的对立面是什么?是生辣,生就是生鲜的生,辣就是辛辣的那个辣。所以这在艺术本身是一个问题。那么我们要圆熟呀,还是要生辣呀?曹雪芹那个笔调、笔法,是不是生辣?唉呀,那生辣得很,你细细地咀嚼咀嚼,咂咂滋味就知道,它不是那个软拉哄哄站不起来的,只是觉得甜媚、熟圆,不是。这个词大家别误会。善读古人的书,取其意旨,也要善读今人之书,因为我们很难保证每个词句都考虑得十分恰当。——那么,像上述这样对《红楼梦》评价,其好处何在呢?我认为,它的好处主要是不定调门。过去这么多年来评“红”的文章,一提《红楼梦》甚至有一个定式,“《红楼梦》是我国什么什么的一部什么什么的小说”,对不对?现在没有了,好。为什么呢?让大家重新对这一复杂的问题从头好好地思考思考,研究研究,看看到底应该怎么看《红楼梦》最好。这我赞成。我再读一点,不能全读。“但是,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研究还很不够”——太对了!我是十二分赞同。“有关她的作者,曹雪芹的问题,我们迄今还所知甚少”——完全对。这个意思我自己在前一个时期也通过某种方式提出过。不是所知很多、还行、还知道一点、差不多、大概如此——那是自欺欺人,实际上是所知甚少。“全面地科学地评价它所阐发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把古典作家的宝贵遗产变成广大群众手里的财富,仍然是我国古典文学和文艺理论工作者面临的一项重要任务。创办本刊的目的就是为专业和业馀的《红楼梦》研究者提供一个园地,通过彼此交流,互相切磋,进行探讨,提高红学研究的学术水平。”——这真是太重要了!这个刊物出来以后,我相信能够把“红学”的学术水平往前推进一步。底下还有几句话,我再念一念:“凡属经过认真研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观点和材料相统一的能够成一家言的论著,不管其学术观点如何,本刊都予以刊载,文责自负。确有创见的或为《红楼梦》研究提供新材料的文章,优先发表。台湾省、港澳以及国外学者的稿件,保证版权。”——可见这个刊物是一个团结面很广的,包括国内外各种流派、各种学派、各种观点,你都可以来发言,这个是太好了,这样,百家争鸣就可望贯彻了。面对着这样一个好形势,我们做这一方面工作的,感觉到异常高兴。这一个发刊词,应该说这是一个比较庄严郑重的文件,也是一个里程碑。不给大家定什么框框条条,这是一;这一点的重要性,无待烦言。二、“红学”这个词,已被正式采用。这在我感觉起来,也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了。
     “红学”这两个字,怎样地产生,又怎么就发展了起来?认真说来这也是写一部书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小说会发生什么“学”呢?“红学”大家都熟悉了,《三国演义》就没有什么“三学”,《水浒》也没有“水学”。《水浒》《三国》另当别论,那是历史小说,通俗历史小说,所以不要扯在一起,要另当别论,《西游记》又是一种,也要另论。具体事物要作具体分析。此外,写社会的就要发生“学”,因为那个历史小说,你也要查查《三国志》,讨论讨论人名、地名、战争、事件,看看是什么年,还有什么“七实三虚”。那尽管也是“学”吧,不会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这种“学”。《金瓶梅》有没有“学”呀?还没有人这么说,它写社会了,就应该有了。事实上也真有。有种种说法吧,《金瓶梅》是写的谁呢?写的严世蕃,严嵩的儿子,他们家庭的丑史。这还不是“金学”吗?这是“金学”,不过这个名词没有这么成立起来,“学”,其实早已存在。是从《金瓶梅》才有了小说上的这种“学”了吗?不,其实还早。这个原因何在呢?为什么没听见外国的小说有什么“学”?托尔斯泰的《复活》有“复学”,那没听说过。我们中国的古代小说是什么?一个外号叫“野史”。野史是针对什么说的?针对正史、官书,皇帝派了史官,他让你写历史,这一个朝代换了,给前边刚被推翻的那个朝代写史,本朝也修实录。是正史、官书,取材于档案、资料、碑版、传记等等之类。这样子来,这是钦定的、官修的、正统的。我们老百姓,在野的草莽之士,身不在朝廷,没法当史官,我们也想记点历史,怎么办呀,我们有办法,我们写我们自己的,不干预你官书。我们叫野史,还不行吗?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深奥,他本来没有说我这是编故事、讲笑话、写小说,我写的是野史稗官,稗官还是官哪!我这里也要反映,我有我的主题、素材,我有我的史观,他主要搞的是这个。
     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我们看看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提到《世说新语》的时候,在它之先不是有一部《语林》吗?这部《语林》没有传下来。鲁迅先生好像已经指出:当时为什么这一部书就不行了呢?就被卡死了呢?它写了谢安,谢安是当时的名门宰相,王、谢门第是最高级的,它写了他,记载有点欠确,谢安看了,大有意见,说是失实了。捅了“娄子”了!这部书就完了,就不能传了。通过这样的事情,同志们想一想,当时这些小说,他本不是当正史写,是写野史,可是别人,读者(其实包括作者)还是要照着写史实来要求它,你不合,他要不干的。这是我们国家民族文化历史的一个传统,一直到后来到清代甚至更晚都是这样看待的,包括小说、戏剧。并不像是今天我们从西洋传来一些作品、文艺理论之后那样“倒做”工作,因为先就导致了这种认识:小说是什么性质的文学作品?它应该用什么创作方法?我们对这些理论应该如何实践。先学会了,倒回去再去作小说。不是那样。所谓今天的文学理论,大部分来自国外,不是我们本土所生,这些东西在今天作家身上是统一或可以统一的,可是你不能倒回来,说是你懂不懂文艺原理呀?你懂不懂创作方法呀?他曹雪芹怎么写小说呀?他跟我们今天说的不太一样呀!他太荒谬了。你要那么解释他,你就贬低了这部伟大作品了,等等。用这么一种逻辑来看历史,我觉得不一定都合适。事物都是历史的,都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过去作小说,他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今天所认识的这么多的问题和道理。反映社会,唉呀,他怎么也没想到,什么是“社会”呀?也不懂得这些名词概念。这个名词,概念,好像从日本借来的吧,似乎到清末民初,新学兴起了,中国人才想到用一个“群”字来,约略近于我们说的“社会”的意思了。是不是这样?我此刻无法“考证”,姑妄言之。总之今天的理论上的认识,用以指导创作,都是后来的事。所以作家取材、构思、写作过程、动机,他心里要干什么,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那些观点引起的反映,不像我们今天一样,不是说一点都不一样,一点关联都没有,那不是,那不是历史又割断了吗?而是说不全一样,不要拿今天的观点去硬套过去。
     《红楼梦》一出来,你看读者首先最“关怀”的问题是什么?很显然,就是写的谁家。那部《语林》是明出谢安之名,出了事,后来接受这个教训,要改换手法,假拟个名字,他写的实际还有素材,他不叫谢安了嘛!叫什么张三李四不就行了吗?读者对我们本土的作品的产生,他第一个反响不是先考虑别的,而是说这是写的谁家呀,所以一开始就有了各种说法,乾隆年间南方的红学家周春就说这是写的张勇家,张勇是南京的一个封侯的武官。北方的明义,满洲人,他说得很明白,意思就是曹家,他说曹雪芹写了一部《红楼梦》小说,他的先世在江宁做“织府”,就是做织造,是个阔差事,他们的生活环境最“繁华”;他还说,大观园大概就是袁子才的随园,为什么呢?随园就是在南京,说了半天这两句话是因果关系。因为在.明义的心目中,《红楼梦》写的就是曹家的“风月繁华之盛”,因此他以为大观园理所当然应当是在南京。在南京找一个园子,他找得对不对那是男外一个问题,他受了袁枚的影响,说就是随园,这很明显,实际是说那就是曹家的事。以后这样的例子很多了,我曾记载过一个旧版本上的朱批,是从乾隆时代的人过录来的。他那个批语,是说《红楼梦》写的就是这个作者本人的事迹,他跟他的表妹的事迹,他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后来这个家庭败落,抄了家,如何如何。再有一个提法就是吴云,他是个赶上乾隆盛世的名人,他说当《四库全书》快要告成的时候,忽然北京出现了这么一部《红楼梦》小说,他指的是刊本,就是到这时程本才排成了活字本,才公开流传,他指的不是抄本,抄本早就“内部”流传了。在这个时候,他说这是“小说之妖也”,是小说里的一种“妖”异哪,这不是好听的话吧,谁知道呢?这里面也许包括有欣赏的成分。因为古人,特别是文人,他用字,你千万不要看他那个“票面价值”。因为他也有很多别的关系,他要是一味说心里话,旁边的冬烘先生、道学先生们也不饶他,他也得耍耍笔花。下面他接着说这本小说“本事出曹使君家”,明白无误地点名即是曹家的事。
     后来又出现过的一个说法是傅恒家。傅恒是乾隆初年攻打金川有“汗马功劳”的一个武将,唉呀,那不得了啦。他本人是皇亲国戚,他们家里每个人都是身居要职,那是当时北京城最显赫的人家。他的一个儿子是驸马,后来也是出征到南方去镇压叛乱,其奢华是骇人听闻的,在全国,为清代政治、社会风气造成了严重后果。再加上一个和坤,外面一个武将,朝内一个宰相级的大臣,这两个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那就没有法子用言辞来描绘了,造
    成了极恶劣的风气。全国官僚是挥霍、奢华、贪污、浪费,达到了极严重的程度。那么这个事件直接影响到清代整个的盛衰历史。从那以后,人民起义一个相继一个,在各地纷纷揭竿而起,从此,清代史的盛衰就由这里划了分水岭。说傅恒家,较晚的也有说写的是和珅家,还有说写别人家的,这就是,大家纷纷揣测。揣测不一定对,但反映出一个共同的看法:这小说是和某一重要家族、在政局上有关系的家族的事相关联的。南方的是一种猜测,北方的是北方的另一种猜测。满洲人,接近于曹家的,也提到一些看法,上面已举了明义,后来又有裕瑞,也是说写的是雪芹的“家事”,“感慨不胜”。这就是当时北京满洲旗人读者的一种反响。
     也就是说,当我们中国小说一出现之后,读者首先要弄清的就是写谁,他就这么认识,不是谁要他来这么干,这个“红学”的产生,不是谁下了命令,或者是谁异想天开,或者是吃饱了饭没事,就要猜谜,不是。这个就是从我们文学史、小说史、戏曲史的这个来龙去脉上,它势必如此。比如说《西厢记》,一个剧本出来以后,马上就有议论,这是写谁?《琵琶记》,名字借古人,实际又是讽刺当时的谁?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所以不要多费言词了。那么,既然是如此,为什么到了《红楼梦》这里,发生了“红学”就奇怪了呢?所以并不奇怪。但是它的规模、它的范围、它的势力、它的影响,这么雄厚、巨大,是空前的。如果和以前的例子有所不同的话,就在这一点。这是取决于《红楼梦》这部作品本身的内在因素,决不是偶然的,人为的。别的小说呢?当时也发生一种“学”,小小的一种“学”,暂时的“学”,但是它本身的那点意义,也不过如此,那个“学”,也没太大“参考”价值和意义,所以人们搞搞说说也就算了,那个“学”就自生自灭了。《红楼梦》不然,它本身不是那么渺小简单,这个学一发生就不可收拾,以至到今天还连累我们很热的天还要坐在这里,听一听讲“红学”。可见这个事情确实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是在我们的祖国伟大的中国才能发生的事情。你不能拿今天的、西洋的,来套我们中国的古代。比如希腊吧,它的小说、戏剧有这样类似的历史传统吗?我不懂,没有发言权。但既是中国的事,你总不能言必称希腊,或只称希腊,而不了解、不研究我们中国自己的特殊性。理论是从事物实例中抽出来的,所以应不断地为实例所丰富,而不是一个僵死的模式。
     刚才我的话题刚刚转入“红学”这个问题,现在我忽然想再往回退一点,对剧本影片再加说几句话。这个影片使我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感觉,就是矛盾冲突(这恐怕也是西洋理论,姑且借用)似乎表现得不怎么够。戏,应该分别而又联系地落在黛玉和宝钗两个角色的身上,可我们看影片呢?感到黛玉的戏是有一些了,好坏得失暂且不论;宝钗的戏如何呢?宝钗的戏太少了,看了一下金锁,下了一回棋,然后来到怡红院串门,劝宝玉走功名利禄之途,被宝玉给弄了个不好意思,——再往下,就到了蒙着红盖头做新娘子的时候了。这样一来,大概仅仅是她劝宝玉的那一个场面还有点“思想内容”、意义,其他的呢?好像也就谈不到什么了。这两个人,不是指的要钗、黛两个个人之间勾心斗角,打架吵嘴,而是说通过她们两个人所反映出来的极复杂的矛盾冲突也看不太见了。总之,一个戏剧,你光给“正面人物”——姑且假借这个词——很多戏,重要的地位,唱、做、念都有,你脑子里光存着一个宝钗肯定是个“反面人物”的想法,这个反面人物不能让她占据舞台太多,出现的次数一多,正面人物就不突出了。唉呀,这么一说起来,这个问题可是大了。这就是说,不知是哪一位同志脑子里有这么一个框框:这个薛宝钗不能让她出现太多,那还了得呀!结果哪,薛宝钗不敢出场,这个戏当然就是一面之戏,这是一个问题。再有,很多重要内容、矛盾冲突本来都是很复杂的,都被简单化了。当然,一个古典戏剧影片不能够照一个现代普通影片那样来要求,它是我们本国古典舞台那个戏,这一点首先要清楚,不能作过苛不合适的要求。但是,作为代表《红楼梦》,内容还是太单薄了。对此,且说到这里。咱们转到一个积极方面的话题,今天只有这部越剧影片,今后应该有一部相当水平的普通影片(不是唱旧戏),有众多的人物形象上台,故事情节、变化曲折,要大大丰富起来,这样的《红楼梦》影片也不至于搞成那么一个爱情单线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比较地反映出《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广阔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深度。这个问题值得大家考虑,特别是跟电影界接近的同志,我很盼望他们能动这个脑筋,我也盼望能够执笔写电影文学剧本的同志们来往这方面动脑筋,编一个新的《红楼梦》电影剧本。
     《红楼梦》里写的矛盾冲突是多方面的,我刚才说了一篇话,好像是不以那个单线主题为然。如果要用“主线”这个名词,它是好多条主线错综复杂地汇合在一起。所以曹雪芹的伟大和他手法的高超就也在于此。有同志问我,《红楼梦》反映了哪些阶级斗争的内容?我说,照我这个粗浅的看法,他反映阶级斗争并非由于主观上明确认识,但或许有三四方面可以一提。一个是人的思想方面的,这个大家比较熟悉,不用多说了。宝玉对封建社会的结构、上层建筑和很多现象,那些言论、行为,他都有他的看法,他是不以为然的,他的怀疑是大胆的,非常勇敢;而对立面还有维护封建的一方势力的思想,这最明显。再就是主奴的斗争,曹雪芹没有写到大观园以外去,他把他的故事主要集中在一个府,一个园子,这么一个范围,这里边有主子这个阶级,还有奴隶这个阶层。奴隶里边当然包括着奴才,奴才是统治阶级的附属品,不能把他们看作被欺压的人,这个要分清,他们给统治集团来服务效劳。好比大管家林之孝家的,我们生活在今天的人怎么能理解啊?不能理解。所以有很多年轻一点的读者看《红楼梦》,说老实话,他们并不是很得味的,得不到那个“真味”,因为他不了解,不知道那个时候是怎么回事。
     所以这里就发生了一个问题,有同志问我了,你怎么理解不读《红楼梦》就不能懂得封建社会这个提法?让我来谈谈看法。这个问题本来是简单的,不过是指作品的历史认识价值问题。就是说《红楼梦》有很多艺术内容、思想意义的价值以外,它本身也具有很高的历史性这方面的价值。到我们今天,人人都知道有个封建社会,那是读历史知道的,不过是个名词,或者抽象概念,封建社会到底什么样呢?封建社会早就死了,死亡多少年了,你把那时的人从坟里挖出来都没有用,都是些尘土、碎骨头,那个社会、构造都没有了。我们今天空谈封建社会的罪恶,它怎么不好,应当推翻它,可它到底怎么回事呀?一个很简单的概念:有压迫人的剥削人的,有被剥削的。剥削阶级他自己在那里享福,胡作非为,被剥削的呢?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完了,别的不知道了,还是这么个抽象的概念,再说说还有别的吗?说不上来。这东西没法复现。我们看看《红楼梦》这部伟大的作品,它里面表现的这些人物,各种不同的身份,看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封建社会的本质,所谓阶级关系,就反映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这一点曹雪芹表现得实在太高明了。没有任何另外一个古典著作能够同他相比的。比如说林之孝家的这种人,他是大管家,地位非常高,总管这一府,说他是奴才头儿,那也对,但他不光管奴才,主子他也管,包括风姐儿样的管家少奶奶,威权赫赫,那不得了,见了林之孝家的,也很敬重三分,也得称呼林大娘。什么道理?那儿给了她权,让她管事,她什么都管,这个封建礼法她掌握得最好,她看着谁不对,她马上就管,一点都不能含糊,因为那是她的职责。小一辈的她更管,怡红院开夜宴,你说那自由吗?一点都不自由,那闹腾得很热闹,可谁知道了都不行,先怕林大娘知道了。为什么把大嫂子都请来啦?把平儿也请来呀?她们都或名分或实际是管家的,有她们在座,大概咱们这个不会成了大“问题”的吧?这也是一种“走后门”,是吧?拉一个。她们这个干法,最担心的是什么?可别叫林大娘知道。她们还偷偷地弄了一坛子酒来,这是不行的,这太不允许了。就说诗社或园中聚会游玩,林之孝家的她管得着吗?她来了,不是以管家的那个面貌来的,她是低三下四,还是奴隶的身份,来照顾照顾少爷小姐们,说时间太久了不合适,天长了,也要吃点小食,以免伤了身子,另外呢?附带说一点——这也是今天的词汇,她不会说“另外”呀,“附带”呀,这可不要误会——附带讲一点“恭敬的管教”,就是了。这就是那个管家的意思,她是负着责的,出了事情那个主子找她,“唯你是问”。
     封建社会那个薛蟠没离南京时那么胡作非为,为了抢一个香菱,把人都打死了,他就走了。他怎么能走呢?“法院”传他呢?“法院”不传他,先传管家。这是小说。在历史现实里,曹家,雍正要抄他家了,先逮的不是曹左兆右页,是他的管事人,大管家,什么事都是唯他是问。《红楼梦》里那个恭顺亲王,他“丢失”了一个戏子,他找这个人,知道和宝玉有来往,他打发长史官,那就等于是官方——皇帝派去的管家,一个府的事,他都得管,还得
    去报告。今天的读者,不懂了。这是一方面。再如乌进孝年底缴租来了,一个时候评红文章纷纷论述,引了这个情节,把乌进孝当成了被剥削、被压迫的可怜的佃户农民。殊不知这弄错了,乌进孝是大庄头,庄头就是二地主,这种人实际比大地主还凶恶狡猾,他交去的那点东西,并不是他的劳动所得,而他剥削到的比那点送来的不知要多多少倍。所以贾珍向他说的话,正是反映了大地主和二地主之间的那种特别样式的关系。这些,现代人也很少知道了。所以青年读者看《红楼梦》并不容易。
     封建社会大家庭内部的情况,另有一条线,主奴的斗争。奴隶处境毫无自主权,好多人遭到悲惨的结果,但也进行反抗。那是一种表现的方式。另外是政治斗争,这个政治斗争八十回前表现得还不明显,但不是没有伏线;一到了八十回以后,这个贾府一抄家,就涉及到这一方面的问题了。可是我们看不到了,高鹗的笔下,这一切都没有了。然后还有一种矛盾斗争,就是封建大家庭内部的矛盾斗争,很显然的,这条线是关系《红楼梦》的一条非常重要的线。不能看不到,但又是容易忽略的,就是长房跟二房的矛盾,正妻一系和侧室一系的矛盾,这两层交织在一起,一切麻烦事的产生都在于此。谈宝黛关系,你不懂这个,你也没法谈,你谈了还是空的。
     这个林黛玉入了贾府,大家对她没有什么不好,待遇还是很尊贵的。最放不过她的是谁?是赵姨娘。赵姨娘为什么苦苦要害死三个人呢?哪三个人呢?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这三个人如果在,就没了她的地位和一切。怎么看待赵姨娘这样的人物?怎么评价她?也有人为赵姨娘这样的人物鸣不平,她是侧室,本来是个大丫头,像袭人那样的,收在房里,后来做了姨太太,她本来也是个奴。——是个奴才呀,是个奴隶呀,那可得分分。看不出她有什么像奴隶,反正我不把赵姨娘当正面人物。有的人主张说赵姨娘的斗争是应该的,她没办法呀,她很苦呀,受欺压啊,那个王熙凤多厉害啊。这又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做姨娘的,她生养了儿子,地位高了一级,可她的身份始终不能变,她头发白了,还是称为姨娘,名分森严。她要想改变一切,必须要争正位,正位是王夫人占据。王夫人这个人不好说,她没什么大本领,管不了家,就把她的侄女从大老爷那边请过来,借来,当这边的家,是实际的掌权者。她自己生的是宝玉,正支正派。将来呢?财产、职位、官爵、家私,统统落到宝玉身上,是未来的:掌权者。现在王熙凤总“克”她(赵姨娘),她很难过,所以第一次矛盾斗争,唆使那个马道婆,用迷信办法搞得她们差点都死了。把她们两个害了,那贾环就升为正位了,赵姨娘本身就得到好处了。这一手没成功,跟着就是第二手,就是害林黛玉。她知道,害了黛玉,宝玉活不了。林黛玉怎么死的?决不是一个坏人贾母,二个坏人王熙凤,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很廉价的一个小骗局,把林黛玉骗死了。曹雪芹不是这么个浅薄意思,那矛盾斗争已经展现得很清楚,虽然不明写,但暗写得更深刻。赵姨娘每天往贾政耳朵里吹风,吹些什么风呢?天天说宝玉怎么怎么不成材,怎么怎么胡闹,他最胡闹的一件事,最令这位大人先生担心生气的就是他跟表妹林黛玉的关系,唯恐出了什么“不才之事”,他们太亲密了,唉呀简直不像话呀!那个贾政看到宝玉不是不心爱,大观园题对额的时候,看他的文采风流,别人谁都不行,贾政本来是一付假面孔,严肃得吓人,最后被宝玉弄得“拈须而笑”,“点头不语”。甚至有一次他看见宝玉,神采飘逸,显得那个小冻猫子贾环简直萎萎脓脓。是不爱吗?为什么又那么讨厌宝玉呢?主要原因就是这个赵姨娘。赵姨娘这个人坏极了,她不是路过潇湘馆、路过怡红院,顺路来看看你们哪,身体好吗?有一套门面话,看看两个人又在一起了,干什么了,那马上添枝加叶回去打小报告。所以有一次她一进去,宝玉、黛玉正在一起,赶紧起身让坐,一顿周旋,林黛玉马上使眼色,让宝玉快走,别在我这儿。还有一次贾宝玉弄胭脂溅了一滴痕迹在这里,黛玉提醒:又挂上幌子了,回头让人看见又去当件事说了,大家不干净。“大家”是谁呀?就是指自己,封建时代大家闺秀,讲话极有身份的,她决不能粗浅、野,说“我”不干净。一系列的不明写的事情啊!妙就妙在赵姨娘那里一个小丫环,同情怡红院这一派,有什么事她跑来报告:小心一点,那个又跟老爷说你什么了,明天就会提溜你,把你提溜去考你、问你,当心点吧。这个宝玉马上紧箍咒就上来了,浑身不自在了。贾环当然是他妈妈赵姨娘那一头的,把蜡台推倒了,几乎把宝玉的脸都烧坏了。当时五官颜面最要紧了,假如你烧得奇形怪状,将来人人都不理你,什么都没你的份儿,不用说做官了(做官得堂堂仪表)。所以问题就在这儿,用各种方法来毁宝玉。宝玉差点儿要被贾政置之死地,是像电影那样就为了他结交戏子吗?那完全是贾环下了一个毒招儿,把贾政激怒了,要打死、勒死宝玉,根子还是赵姨娘,骨子里的问题还是在黛玉。你细读《红楼梦》,宝玉挨打后,黛玉去看他,两个人的几句问答,就明白了。——这是多么复杂的矛盾冲突啊!电影却全然不表现,就是因为不懂那些关系,结果简单化。
    原载:《河北大学学报》
    
    原载:《河北大学学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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