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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由“空·色·情”建构的立体世界——论《红楼梦》的总体构思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刘 宏 参加讨论

     了解一部文学作品的艺术构思,对解读其文本意蕴有着重要意义。尤其是对《红楼梦》这样卷帙浩繁、内容丰赡的文学巨著,把握其总体构思,对于打开作品的思想和艺术宝库,从而全面而深刻地理解其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是至关重要的。
     关于《红楼梦》的艺术构思问题,红学界已经提出了一些看法并作了有价值的探讨。但是不少论者试图从某一“主线”出发论述《红楼梦》的构思,眼界未免狭窄,对作品的解读效果也不够理想。其实,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楔子”中对自己作品的总体构思已经作过交待,那就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段话。如果我们能够抓住这十六个字并对其作出合理的解读,也就把握了揭开《红楼梦》总体构思奥秘的关键。
    这段话也曾引起过一些学者的重视。麻天祥先生认为:“空空道人所悟出的这十六字‘道’能带纲张目,涵盖全书的思想,并制约整个情节发生、发展和归宿。”[1](P129)这种看法是颇有见地的。可惜麻先生仅从这十六字对理解作品思想意义的作用着眼,并且把佛、道思想搅在一起。
    笔者认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十六字是曹雪芹特意交待的关于全书总体构思的纲领,是作者亲自指示的解读其天才著作的一条思路。本文拟为这“十六字纲领”提供一种新的解读尝试,就《红楼梦》所描写的“三个世界”及其相互关系,描述一个由“空·色·情”建构的立体世界,借以解开《红楼梦》的总体构思之谜,并就教于同仁方家。
    一
    《红楼梦》孕育、产生于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当时,在表面“安定”的社会深层郁积着巨大的历史苦闷和种种难以界说的骚动。这是没有希望,没有光明,没有激情,没有前途,只有血泪和罪恶的封建末世。一些思想家和文学家面对历史前景、社会人生的诸多问题深入思考,或企图找到“补天”的药方,或极力探寻通向未来的新生之路,但终因“天不可补”和“不知路在何方”而陷于重重忧患之中,最终导致对历史前景和社会人生的幻灭。
    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出生于封建大贵族、大官僚家庭的曹雪芹,一生经历了其曹氏家族由盛转衰的多次变故,从早年的繁华丰厚中一降再降,最终跌落到社会最底层。巨大的生活落差,强烈的今昔对比,使他对社会人生有了极其丰富而深刻的感受。《红楼梦》动笔时,正是曹雪芹人生旅途中最悲惨的后半生的起点。
    在极度的穷困苦难之中,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红楼梦》的创作之中,以满腔的血泪“哭成此书”,在表现对社会人生悲观虚无主义的总体见解的同时,对丑恶的封建末世的社会现实提出了严肃的批判,同时又表现了对美好的人生和爱情理想的无限向往和留恋。为了全面而深刻地反映出对社会人生、大千世界乃至宇宙起源沉痛而深入思考的成果,曹雪芹为自己的著作设计了一个由“空”、“色”、“情”三个子世界建构起来的多层次、全方位的立体世界。作品中的全部人物、事件和整个情节都以“空的世界”为起点和归宿;以“色的世界”为基础;以“情的世界”为中心,从而蕴含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意义。这一总体构思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因而堪称艺术构思方面的奇迹。
    为了对这一总体构思的立体世界作必要的阐释,我们必须首先明确“空”、“色”、“情”三个概念的来源及其意义。笔者认为,空、色、情显为佛教用语,故应用佛学理论对其作出恰当解释,同时还应联系《红楼梦》所描写的艺术真实,准确把握“空”、“色”、“情”的具体含义。
    在佛教理论中,“‘空’乃是天地万物的本体,一切终属空虚;‘色’乃是万物本体(空)的瞬息生灭的假象;‘情’乃是对此假象(色)所产生的种种感情,如爱憎等等”[2](P6)。对《红楼梦》全书所描写的内容作一番考查可以看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采用的“空”和“色”两个概念,基本上是从佛学中原封不动地借用的;而对“情”这一概念,则又经过精心地改造和重塑。曹雪芹扬弃了佛教理论“情”中的憎恶、欲望等丑恶、否定的成分,把它们放在“色的世界”中去表现,而《红楼梦》所描写的“情的世界”中的“情”则是狭义的,是被曹雪芹重塑成以“意淫”为主要内涵的至纯至爱的“真情”。这些或直接借用,或经过改造和重塑的概念,被作者用来全面而精辟地表达他对社会人生的真知灼见,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应该申明,本文中“空”、“色”、“情”三个世界的提法,最早是受余英时先生关于理想和现实两个世界学说[3](P31—55)的启发;后又有不少学者在论著中采用了《红楼梦》全书描写了“情的世界”、“理的世界”和“幻的世界”的提法[4](P195—239)。笔者认为,对《红楼梦》所描写的“三个世界”的称谓,应采用曹雪芹所交待的“十六字纲领”中的语汇,即佛教中的“空”、“色”、“情”三字。“空”、“幻”二字可相互置换,以“空”为宜。笔者尤其不同意把现实世界称为“理的世界”,一是因为作者在交待《红楼梦》总体构思的语汇中未出现“理”字,二是“理”这一概念过于政治化、伦理化,远不及“色”这一概念内涵丰富,外延广阔。
    二
    在《红楼梦》总体构思的立体世界中,“空的世界”处于最高层面,是第一个子世界。曹雪芹对这一世界的描写着笔最少,但其所蕴含的思想内容却最为复杂而深刻。它代表了作者对于社会人生的最高哲理悟性,是曹雪芹悲观虚无主义人生哲学的艺术体现。
    “空的世界”具体包括《红楼梦》前五回中描写的密切相关、又各具独立意义的三个神话,即“无才补天”的神话、“太虚幻境”的神话和“木石前盟”的神话。这里是《红楼梦》全书所描写的一切人物、事件的本源,它派生了“色的世界”和“情的世界”,又是“色”、“情”两个世界的最终归宿。
    “无才补天”说的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大荒山无稽崖”,顾名思义,是荒诞无稽之意,其抽象意蕴就是空幻和虚无。这里的“空”、“无”对应着“色”、“有”,而作者的思想底蕴是“以幻作真”,把“空”、“无”视为真,将“色”、“有”视为假。因而“空的世界”是万事万物的本源,是全书主要人物贾宝玉人生历程的起点和归宿,贾宝玉降生于“色的世界”中的封建大家族之所以称为“贾(假)府”,正因为“色的世界”的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假象。
    “太虚幻境”是“空的世界”又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个神话又有何象征意义呢?红学家们一般认为,太虚幻境是“女儿之心,女儿之境”,因而被称为“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所以,太虚幻境是封建末世少女心灵的象征,其中的警幻仙子则是少女灵魂的化身。她代表着封建末世薄命少女们的理想追求、价值观念和思想感情。她肩负着传情、警情的职责。在“传情”的意义上说,她被称为“东方的维纳斯”,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美爱神。其“中国特色”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她所传的是真情至爱,是很少有利己主义和生理欲望的“意淫”;二是她更重要的任务是警情。警情的含义又有两层:一警其滥,二警其幻,故称警幻仙子。众多的才貌兼得的薄命女儿生活在太虚幻境,过着自由、平等与友爱的美好生活。这一天国中的伊甸园是薄命少女们人生的起点和归宿。在这里生活熏陶过的女儿们,后来大都生活在“情的世界”大观园中,带着超逸脱俗的灵气,代表着纯洁和真诚。
    除众多的薄命女儿之外,在太虚幻境被称为“神瑛侍者”,转世为贾宝玉者是在这里逗留过的惟一男性。他转世之前的这段经历使他出生时即带有非凡的灵气,但当其在“色的世界”荣国府生活多年之后,作为须眉浊物,受到声色货利的蒙蔽,灵气渐趋泯灭,故警幻仙子让他再度“神游太虚幻境”,接受传情警情的再教育。在让他看图册、饮仙醪、听仙曲之后,再让其“历劫”,即与“乳名兼美,小字可卿”的警幻之妹同领风月之事,其后竟至于面临深渊惊吓而梦醒。之后又在现实中“历劫”,即与袭人“偷试”云雨情。这样一来,贾宝玉从“色的世界”如同蝉蜕那样摆脱了滥淫而进入到“意淫”的境界,而“意淫”正是警幻仙子所传播和推崇的“情”。从“意淫”的意义上说,宝玉堪称“天下第一淫人”,所以他不仅有资格进入太虚幻境,日后长期生活在“情的世界”大观园中,而且被奉为群芳之首。据脂砚斋评语透露,《红楼梦》原著结局由警幻仙子公布情榜,宝玉即高居榜首。
    那么,灵河岸边“木石前盟”的神话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从人的心灵深处产生的真情,是人性中的至纯至爱,是最高层次上的男女情爱,日后“落实”为大观园中的宝黛爱情。当神瑛侍者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看见一棵娇娜可爱的“绛珠仙草”之后,就逐日以甘露浇灌,使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日后下凡转世为林黛玉,每日以眼泪偿还灌溉之恩。当初神瑛侍者每日辛苦采集甘露浇灌绛珠仙草时,他并未试图日后得到报偿,这说明爱的起点正在于奉献而非索取。当然绛珠仙草“得滴水之恩,即涌泉相报”的品格也是极其可贵的。曹雪芹通过“木石前盟”的神话所表现出来的崇高的爱情观是难能可贵的,在人类爱情史上有着永恒的进步意义。“木石前盟”的神话所表现的爱情观还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木、石皆自然之物,意味着这种姻缘出于自然,符合人的天性,所以天国里的“木石前盟”转化为大观园中的宝黛爱情,构成了“情的世界”的核心内容。它与“色的世界”中的“金玉良缘”相对立,又与皮肤滥淫相比照。滥淫者为蠢物,浸透着被“色的世界”所污染、所异化的“欲”,已与真情无缘。金、玉皆为造作之物,是富贵的象征,代表着庸俗和势利。故“金玉良缘”为矫情,是“色的世界”对人情、人性的异化和扭曲。《红楼梦》着力描写了“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对立和斗争,表现了作者进步的爱情观和婚姻观,是明中后期以来被一再高扬的思想解放、肯定人情的时代进步思潮在《红楼梦》中的生动体现。
    以上我们分别介绍了“空的世界”三部分内容及其所包含的思想意义,我们还要进一步理清这三部分内容之间的相互关系。如果按照红学家们的一般看法,“青埂”即“情根”;“太虚幻境”是天国中的“情的世界”;“木石前盟”是“情的世界”中最珍贵的“情”,这些说法能够成立,那么,我们可以借用一组比喻来描述三者之间的关系:在大荒山无稽崖的土壤中孕育了一“情根”,“情根”发育成株,成长为“太虚幻境”这棵葱茏佳木,佳木秀而繁阴,开出了“木石前盟”这朵奇葩。
    《红楼梦》这部“大旨谈情”(第一回)的小说,其中的主要人物、事件、情节皆出于“情根”,全书主要描写了一个“情”字。然此“情”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情”就是作品中被一再推崇的“意淫”,其中虽包含着亲情、友情、爱情,但其核心内容就是由灵河岸边“木石前盟”转化而来的宝黛爱情。广义的“情”不仅包罗了“色的世界”中声色货利的欲望,也包括了蠢物们的“皮肤滥淫”。显然,二者有高、低之分,雅、俗之分,纯洁、龌龊之分,清新、腐朽之分。那么,这种区别从何而来?两种“情”的分野何在?那就是从“情根”派生出来的“情”有没有经过“太虚幻境”的净化。“太虚幻境”犹如一个过滤层,“情根”派生出来的“情”如果没有经过这里的过滤、淘洗,则堕落为“色的世界”中的贪欲和滥淫;若已经过“太虚幻境”的净化,则转化为“情的世界”里的纯情即“意淫”。
    至此,我们已经将《红楼梦》中描写最薄弱而意蕴最丰厚的“空的世界”作了大致的解说。
    “色的世界”在《红楼梦》总体构思的立体世界中处于基础层面,是第二个子世界。作者对这一世界的描写构成了《红楼梦》一书的现实内容,也构成“情的世界”大观园中曲折生动的故事情节的现实基础。这一世界的内容主要包括荣、宁二府封建家族中的日常生活和贾府之外的封建末世的社会生活。
    曹雪芹在全书中对“色的世界”的描写在“三个世界”中是着墨最多的,而赋予它的思想意蕴相对而言却较为“单纯”。言其“单纯”是因为其思想内容可以“一言以蔽之”,即作品中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内容主要包含在对这一世界的描写之中。当然,这种批判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大大超越了历史上和同时代的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从而表现了《红楼梦》卓越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作者对“色的世界”充满着声色货利的贪欲与争夺持严肃批判的态度,表达了深恶痛绝和与之决绝的思想感情;其中也有对其家族灭亡“于心不忍”的情感流露,表明他在无情地诅咒和客观地描写他寄生其中、超越其上的封建贵族家庭毁灭的同时,或多或少尚有些留恋不舍,因而作品后半部描写贾府败落时,带着一种挽歌式的情调。这也正是作者自谓“云空未必空”的原因所在。
    在人物设置上,“金陵十二钗”之一、转世为荣国府管家少奶奶的王熙凤是“色的世界”核心人物。这位同样出入于“太虚幻境”的薄命女儿,因与“色的世界”的特殊关系,处于声色货利争夺的漩涡之中而失去了纯真和灵气,变成了“情的世界”的异己分子,并且表现了强烈而贪婪的欲望和对权势、金钱令人生畏的贪欲,因而人们把她与贾雨村并称为“《红楼梦》中的两大奸雄”,是“女曹操”。作者并未因为她出入于太虚幻境就宽恕她的罪恶,也没有因其作为一个批判对象而将这一形象简单化,这正体现了作者以“史笔”写人物的原则,并在人物塑造方面表现了可贵的艺术辩证法。“色的世界”中另一个重要人物贾政,齐家无方,治国无能,貌似方正而实则昏庸,是作者用以批判封建官僚制度的典型人物。赦、珍、琏、蓉诸人一味吃喝玩乐,皮肤滥淫,是贪婪和色欲的又一类型的代表。作者通过这些形象揭露了封建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丑恶本质。至于探春理家所采取的兴利除弊的改革措施,则代表了作者试图挽救封建社会没落颓势的一种“补天”的尝试。当然,按照历史的必然逻辑,这种尝试以失败而告终,贾府“呼啦啦似大厦倾”,终于彻底败落,“留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此描写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是何等彻底和痛快淋漓,也表现了作者对历史前景的见解是何等高明!正因为如此,不少人将《红楼梦》视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也是有理有据的。
    “情的世界”位于《红楼梦》总体构思立体世界的中心部位,是作者着力描写的第三个子世界。作者对这一世界的人物和事件的描写构成了全书的核心内容,也是全书中最富艺术魅力的部分。
    “情的世界”寄生于“色的世界”之中而又超越其上,它是天国里的“太虚幻境”在地上的“落实”,是以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少男少女们的伊甸园。这座乍看起来是为元妃省亲而建造的大观园,实际上是作者为一群纯情小儿女特设的一个理想的生活场所。一道粉墙把它与“色的世界”暂时隔离开来,小儿女们生活在这“花儿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的幽美环境中,每天结社吟诗,簪花斗草,这使她们的生活充满着无限的诗情画意,其性格表现出浓郁的诗人气质,正因为如此,作者对这一世界的描写表现了美好的人生理想和美好的爱情理想。这里的一切都是美的,人美,事美,情美,景美,无怪乎不少人称大观园是一个“审美情感世界”了。当然,这里也有卜键先生所说的人生的“第二重悲凉”[5](P91—103),以至宝玉时有“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的牢骚和苦闷,但这毕竟是更深层的人生况味。作者刻意把大观园小儿女的生活写得那样丰富多彩而富有诗意,另一个目的在于让这种理想的生活像一面镜子,照出“色的世界”的人们放荡不堪的糜烂生活和卑鄙龌龊的精神世界。作者对于“情的世界”的描写具有正反两方面的思想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情的世界”的核心人物是林黛玉。这位天国中的“绛珠仙草”转世的薄命少女是真情至爱的化身。她的神韵风采,她的诗人气质,她的才华横溢,她的精神境界是那样的高雅超逸,那样令人钦敬爱慕。她的住所是居于大观园正中靠前的潇湘馆,这里原名“有凤来仪”,是元妃省亲的第一站,足见其地位的特殊与重要。林黛玉一旦住进大观园,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情的世界”之中。她与绿竹潇潇的潇湘馆相守相伴,忧伤在其中,喜乐在其中,爱亦在其中,恨亦在其中,直到“一缕香魂随风散”,她从未须臾离开过这一“情的世界”。在这里,她生活在诗境之中,享受着至纯至爱的“木石前盟”的爱情,也承受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俗和理法的压力,直至“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才走完了她那苦难忧伤的人生历程。林黛玉的悲剧性格及其人生经历是具有重大审美价值的,人们将她视为中国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灵魂的化身,这一形象对文化层次高的读者更具有永恒的魅力,奥秘就在这里。“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意味着“诗意”和“真、情”的毁灭,也是贾宝玉对人生失去最后的信心而毅然出家的最根本的原因。
    薛宝钗之所以有资格进入这个“情的世界”,首先是因为她同样属于太虚幻境中的薄命女儿;其次,她的才华和美貌,她的品格的某些方面代表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其精神生活亦有高雅的一面。然而,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抄检大观园之前,她就时常置身于大观园之外,其思想行为更多地关注着“色的世界”;抄检大观园之中,她所居住的蘅芜院得以幸免,正说明了“色的世界”对她的认同;抄检之后,她索性搬出了大观园并且一去不复返,说明她其后的生活已与这一“情的世界”无缘。当她做了“宝二奶奶”之后,她就与“色的世界”完全融为一体了。薛宝钗与大观园的关系意味着矫情代替真情,标志着作者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堕落和毁灭。无怪乎作者通过贾宝玉之口惋叹道:“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三十六回)当然,薛宝钗的人生经历也是悲剧性的。作为封建礼法的奉守者,最终却成为封建制度的殉葬品,所以作者通过薛宝钗这一形象从另一个方面对封建专制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从而体现了重要的思想价值。
    尽管大观园这一“情的世界”在作者笔下被渲染得无限的妩媚多姿而又充满着诗情画意,然而,它在与“色的世界”的对立斗争中很快归于消亡。一次抄检就使得群芳流散,“悲凉之雾,遍布华林”,最后黛玉惨死在潇湘馆中,与此同时,“木石前盟”被“金玉良缘”所取代。“情的世界”如此脆弱,正说明了处于那个时代的作者是看不到社会人生的光明前景的,其美好的人生理想是无法实现的。美好生活的逝去,爱情理想的破灭,使镜花水月一般的梦幻意识浸透了曹雪芹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并成为他创作《红楼梦》的主导意识。正如《红楼梦引子》中演唱的:“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第五回)
    三
    以上我们分别介绍了“空”、“色”、“情”三个子世界的具体内容及其所包含的思想意义,并部分地论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现在是我们进一步全面地描述其总体构成关系并揭示其艺术奥秘的时候了。
    “空的世界”起到涵盖全书内容的重大作用。其中“无才补天”的神话为《红楼梦》注入了浓厚的悲观虚无主义的意蕴,并通过“真”(空)与“假”(色)的对立统一和生灭转化,建立了包罗万象的虚无主义的总体框架。在这一总体框架笼罩之中,贾府的基本故事和大观园的中心情节逐步展开,“活泼泼的人生与命运呈内外两层同步进行,作者主观的感情倾向作为先导性引力源,支配着复杂的情节群趋向那必然悲剧终端”。[4](P205)也就是说,始于“空的世界”的“色”“情”两个世界的一切最终皆归于“空”。因而,空空道人(一般认为即曹雪芹)作为人生历程的“过来人”和“觉悟者”,才“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正代表了作者在“大彻大悟”之后对人生历程的哲理概括和总体描述。
    人生源于空幻而归于空幻,形成了由“因空见色”到“自色悟空”的大循环。这种大循环的“实现”途径主要有三个:一是“色的世界”是由“空的世界”派生出来的,是凭“空”出现的。从“空”、“无”到“色”、“有”,其中介因素在于一个“情”字,“情”是社会人生和大千世界的根源,故大荒山无稽崖有“情根(青埂)”一峰。而“色的世界”作为“空的世界”瞬息生灭的假像,在消亡之后仍归于“空的世界”。二是通过主要人物的生死轮回来实现:贾宝玉来源于“空的世界”,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且在降生贾府之前在太虚幻境作过神瑛侍者,并在灵河岸边与绛珠仙草结成“木石前盟”。他在衔玉而诞之后,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经历了一番,最后对人生失去信心,先出家,后死去,经太虚幻境“消号”之后再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从而完成了源于空幻而归于空幻的大循环。三是通过作者的思想情感的发展历程来实现:“作者自云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作为社会人生的“彻悟者”,认为“色的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生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都是空幻的,追根溯源看待社会人生和大千世界,悟出其中的“玄机”:人生自彼岸到此岸、又由此岸达彼岸的整个历程正如红楼一梦,一切终属于“空”。
    除这三个主要途径之外,“空”、“色”两个世界还通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幻化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以及甄士隐等人物活动联系起来。作品关于甄士隐听了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并为其作解之后而出家的描写是耐人寻味的。
    作者因其所处的时代和特殊的人生经历,对社会人生乃至大千世界的根本看法是悲观虚无主义的。应该指出这在今天看来是不高明的,也是不可取的,但它毕竟是作者赋予《红楼梦》的根本的哲理意蕴,是无法否定的艺术真实。还应进一步指出,如果《红楼梦》仅仅描写了社会人生由“因空见色”到“自色悟空”的大循环,则此书定会索然无味,甚至还不如佛教、道教的经典那样引起人的兴趣,更谈不上艺术生命之树常绿了。
    《红楼梦》之所以对古今中外的读者具有巨大的艺术魅力,正由于作者以浓墨重彩描绘了人生“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的小循环。这种小循环的“实现”也通过三种途径:一则正是贾府这个“色的世界”建造了大观园,而大观园这个“情的世界”毁灭之后又成为贾府的一部分。二是其中的主要人物,即以宝、黛为代表的纯情小儿女,来自现实中的“色的世界”,在“情的世界”经历一番悲欢离合之后,又回到现实社会之中。三是作者的情感经历:正由于作者厌恶封建贵族家庭,才向往留恋于“情的世界”大观园;身居大观园之中,更憎恶“色的世界”的人们声色货利的争夺和皮肤滥淫的丑行。当然,作者对封建家族和大观园中的一切思想情感是复杂的,所以“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的内涵极其丰富细致而微妙。在对人生小循环的描写中,曹雪芹表现出了卓越的现实主义艺术才华和可贵的理想主义精神,并收到了独具魅力的表达效果。
    应该看到,数百年来热爱欣赏《红楼梦》的读者,之所以对《红楼梦》表现出强烈的历久不衰的兴趣,其原因正在于社会中的一般人都生活在“色”与“情”两个世界之中,他们都有声色货利的欲望,也都向往追求真情至爱,故其思想情感常常逗留在“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的小循环中:对“色的世界”的一切孜孜以求,又时萌厌倦之情,对“情的世界”的美好生活与爱情欣羡向往,但美好的理想又很难实现。所以他们对《红楼梦》所描写的这两个世界中的故事才会留连其中,回味其中,沉浸其中,共鸣其中。这正是《红楼梦》一书真正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之所在。至于对“空的世界”的玄想,一般读者对社会人生的悟性还达不到曹雪芹这样的高层次,或者说一般人无暇亦无心关注这样高深的人生哲理问题。因而,一般读者在阅读《红楼梦》前五回所描写的几个神话故事时,总觉得如镜花水月,扑朔迷离,很少有人能真正把握其中的真谛,这或多或少地辜负了作者关于“空的世界”描写的苦心。曹雪芹似乎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故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慨叹。
    还应进一步领悟到,曹雪芹对社会人生的哲理把握的高度并未止于对“空的世界”的描写,因为他对自己所描写的“空的世界”从根本上说也是持否定态度的,所以称其为“大荒山无稽崖”、“太虚幻境”云云。那么,这些荒诞无稽、如梦如幻的“地方”又归于何处呢?“按老庄道家哲学的命意,‘有’和‘无’实际上仍不足以表达最终的悟性,因为无论‘有’和‘无’都还表示一种存在状态,而只有将‘有’和‘无’都再一次地而且也是最后一次地否定了,才达到‘道’的存在载体,亦即所谓‘混沌’”[6](P40)。这意味着曹雪芹在交待《红楼梦》总体构思纲领时,虽然借用了佛教用语,但其思想最深处的底蕴,仍是我国的老庄道家哲学。
    以上我们描述了《红楼梦》总体构思的立体世界,也为“因空见色,因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段话提供了一种新的解释。由于这个立体世界中的三个子世界之间存在着既相互独立又密切相关、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它们共同“生成”一种处于不断的生灭转化、因果轮回状态的“活的系统”,因而它所蕴含的思想内容才异常丰富深刻并具有很强的再生性。《红楼梦》的思想意蕴和艺术魅力几乎是无穷的,其奥秘正在这里。
    [参 考 文 献]
    [1]麻天祥 红楼梦兼收并蓄的文化思想———儒道融合,以道释佛[J] 红楼梦学刊,1988,(2).
    [2]曹雪芹 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余英时 红楼梦的两个世界[A] 海外红学论集[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李汉秋,胡益民 清代小说[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5]卜键 第二重悲凉———红楼梦创作意旨再探讨[J] 文艺研究,1989,(5).
    [6]杜景华 循环论———红楼梦的总体宇宙架构观[J] 北方论丛,1992,(1).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02期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0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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