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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你，从来都是纸短情长，所以我常常以为还是避开这个话题为好。生活又是这样的庸俗忙碌，我早已被卷入种种繁琐事务之中，几乎无暇想起你来。 你居然超到了我前头，先要过三十大寿。三十而立。可叹我明年也还不会做出什么足以立身的事业，然而你一步一步，那样坚实而优雅地走到了这个有意义的时间关节上来，用三十册美丽的、缤纷的文章来重现过去的美妙时光。在这些时光里，你扶植了我，还有我的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青年朋友。我们稚拙局促的习作，在一双热情的手接待下，相继来到这里，落座，有的可能还抽着烟，发言时或者慷慨激昂，或者娓娓动人，发言完了就感到不安，看一看别人，或者低下头去并不看别人。虽然我们大家还不曾坐到一起去，但是我们的心灵为你所沟通了，也与你相沟通了。 你是一个魔方，魔方是有无数解法的谜，而这对于少年的好奇、热情、信心与才智是极富吸引力的。所以，我们从种种不同的位置上，以种种不同的眼光，将心灵的种种不同侧面对准了你，在这一片奇丽旖旎的原野上取景、对焦、曝光……我们有了一幅长卷，用古人、前辈和后生的心血织成，如今你居然已有三十米长。 我本来无意于此，好男儿当乘长风破万里浪，闺阁琐事有什么值得生心之处?无奈你儿女情中自有英雄气，于案头上不时发出吟哦长啸，原来有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伟大魂灵在此中呻吟。于是我们有那样的忘情相处：同坐在未名湖畔，看清光潋滟中秋枫如火，一任身后杂踏的跑步声来来去去。我承认，那时我没有读懂你，至今也未读通你，然而，我相信，我的目光是有生气的，我的魂灵与你的魂灵是那么接近，仅仅是由于粗糙浮躁，我才一次次错过了你。自然也有才力的不足，但那只是世俗的成功理解才需要的。 想起往事让人兴奋、激动，而且也不可不说我是很有一些懊恼的。细细想来，当初似乎不该那么贸然地送上那一纸涂鸦，不然何至于有一笔心魂的债，永远付不清，长久地羁押着瞬息万变的观念，不容它信马由缰地踏遍青春与人生所能游历的一切地段。心底的感光，不洗印出来，毕竟还不是那么清晰，那么不容含糊，那么便于保存的。你的矜持中的热情，礼貌中的友好，使人上当，让我惭愧，我认了这一个知音，然而我永不能解透这一个谜：对于自尊自信它是一个挑战，对于智力才情则无异于一种嘲弄。 自然，对于你，这是无心的、平常的。我不过是许许多多读者中的一个，而这些人中比我更为痴迷、更有才情者，何止成千上万。你的历史或许就可以说成是一部让痴迷者殉情的历史，而你本人又何尝不是痴情的产物、痴情者的殉葬品。你不会轻易给人一个青昧，虽然每个人都从这里看到柔情脉脉，但从来还没有人征服过你，更何况我读得这样肤浅，这样焦躁，这样胡思乱想不着边际，这样不成文理不合句读。你只能是自在的，因而是绝情的，我于你是不知其何来，不知其何去，不知其为何的空中蜉蝣。你二百年来就这样以神秘的忧郁多情而凝视人世，象月亮把她无言的痛苦寂寞洒遍江河，江河却流不走这痛苦与寂寞。她并不要我们来分担什么，无论是爱还是恨，然而我们一定要去分担。 然而我们一定要去分担，与其说是我要分担你的爱和忧郁，不如说是我要请你分担我的忧郁与爱。你是不需要情感的，你已有足够的情感冻结心中，将长存于冬夜的寒冷里，而随时又会吟一支春歌以显示自在生命的活力。我在你的冷气中才体验到自身男子汉的热量在涌动，骨气在蒸腾，在你吟完春歌余音未断的时候，我象一支仲春的小草样满颊染上陶醉的淡绿色酡意：见到你，我的审美意识与人格理想找到了物化形式，我发现了一块可以任才华的犁铧纵横耕耘的土地，我沉睡的生命复甦了。 对于我，你就是这样不可或缺，又是那样不可企及。你是精神的一种寄托，是生命的一种追寻，是洞照亘古幽暗天地的一支烛火，是平明那一抹朝霞，你唤醒了我，我睁开眼便看见你，起得身来你又消逝了。这青春的一支曲子，偏未能贯穿人生，可旋律永在脑中迴荡，牵引我的思绪到那遥远的美丽的地方；你的一切已经积淀在我人生的深处，我只能永远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挣扎着前行。你沉重，因为你是思想的晶体，艺术的晶体，而在思想与艺术的天平上，轻飘飘的东两是没有价值的；你沉重，也是因为我的思想的力量太孱弱了，我的情感的力量却太强大了，情感象大潮涌上来，浸湿了你那张典雅华丽的包袱皮，试图吞下你苦涩辛酸的内核，只是这不易办到，情感便将你的苦涩辛酸分解溶化到自身之中，这样的负担更难以承担。但是我从来不会被压倒，只是吃力。吃力的人生才是有意味的。 恭王府里那一问小屋是一个充满热情的港湾。三十只航船从这里启碇，驶向社会，驶向人心，也驶向历史。我算一个旅客，也算一个水手，我们探测着那一片神秘的海区，这是人类心智之海中一片特别富有磁力的海区。它与全部社会是相通的，与全部文化是相通的，与全部人类是相通的。所以，我又不能不扬帆远去，也许在遥远的北极或南极会偶然发现我理解这一片海域的金钥匙。我的远去是深情的远去，然而我又是恶狠狠地：总有一天我要回过头来收拾你——回答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挑战，接受一个伟人对所有人的馈赠。 那时候，你可能六十岁，八十岁了。不过，在我眼里你永远年轻。在这个伟大心灵的浸润下，我们都是永远年轻的。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6/04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6/0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