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我们在评论或欣赏文艺作品的文学语言时,往往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倾向,只把运用比喻、拟人、夸张、对偶、借代等修辞方式构成的词句以及色彩特别鲜明、表面很华丽、优美的字眼看作是艺术语言。这样的理解,应该认为是片面的。任何有成就的.作家要美化自己的语言,除用以上那些修辞方式外,还要巧妙地选用一些最平常、最普通的词,来精确地说明或描绘事物和行为的特征。因此,整个文学作品里的艺术化的语言.应由两种最基本的手法形成:一种是用比喻.拟人、夸张、对偶、借代等修辞方式来加强词语的艺术表现力;一种是选用朴素的、寻常的、普通的词(也包括所谓“华丽”的字眼)来加强词语的艺术感染力。伟大作家曹雪芹的不朽名著《红楼梦》,在多数情况下,正是使用最普通的一些词语,使寻常词语艺术化,而具有永久的魅力。 在这篇小文里,我们仅就曹雪芹对寻常动词的艺术化处理作一些粗浅的赏析,一 《红楼梦》很讲究对寻常动词的艺术化。比如贾家小姐的丫鬟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本来最俗,可是,曹雪芹在这四字上加四个动词,成了抱琴,司棋、侍书、入画,正如甲戌本第七回脂批所说;“添一虚字,则觉新雅”(虚字,即现在的动词),变得“俗中不俗”了。由此可见,《红楼梦》对寻常动词的艺术化下了很深的功夫。正因为《红楼梦》重视对寻常动词的锤炼,所以,它对动词的运用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处处闪耀着艺术的光芒。下面分三点简略地举例说明《红楼梦》运用动词的特色。 一、寓褒贬色彩予动词中,富有深意。 例如: ’ (1)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新版本,①第三回,第37页) (2)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新版本,第八回,第123页) 例(1)是说贾雨村的船跟着黛玉的船行走,但曹雪芹不用“跟着”、“依旁”、“靠着”等词,而用“依附”,是大有深意的。曹雪芹对那位善于在官场上夤缘钻营的贾雨村,抓住正文的描写,寓贬意于动词中,给予尖锐的讽刺。表明贾雨村是想趁送黛玉进京之机,以便开后门,飞黄腾达。对此,脂评一针见血地指出:“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例(2)是作家对薛宝钗的画象,也是对她的独到评价。不愿显露自己的识见和本领,叫做藏愚;安子自己的朴拙,不去用心与世周旋,叫做守拙。可是宝钗不愚而“藏”愚,不拙而“守”拙;人家说是“藏”,自己说是“守”,这两字寓褒贬,似褒而实贬。一“藏”字,一“守”字,充分道出了宝钗恪守封建道德的虚伪性格的特点。所以,脂评说“这方是宝卿正传”,是她的“真体实传”。 二、动词喻义化,更加形象具体。例如:(3)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 “顽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 (新版本,第三十二回,第442页) (4)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新版本,第二十回,第279页) 例(3)的动词“噎”,本来是指饭菜等食物堵塞住咽喉部,这儿,作家将它暗中喻义化,用它来比喻说的话象饭菜一样使人噎得难受。这比直说刺激人、堵塞人,就具体形象多了。在例(4)的言语环境里,动词“撮”的同义形式可以是:抓、刮、拉、吹、摄等,但曹雪芹不选择这些,而用“撮”字,足见他对寻常动词艺术化的造诣之深。 李嬷嬷无端骂人的老病发了,死骂袭人,众人怎么也劝不住。凤姐摸透了李嬷嬷的心理,利用自己当家奶奶的面子,加上小恩小惠的笼络,迅速、顺利地收伏了闹事的李嬷嬷。作家先将凤姐的这一串言行比做一阵风,将“撮”字喻义化,把“李嬷嬷脚不沾地”被凤姐轻易地哄走了的形象活灵活现地突出来了。这一喻义化了的寻常动词,既表现了凤姐的聪明、干练,又暴露了她诡谲、哄人有方。 三、运用动词曲尽“神”、“理”,为描写动作神态,渲染情景,刻画人物性格平添了艺术光彩。例如: (5)贾茵……骂着,也便抓起砖砚来要飞。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的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茵如何忍得住,他见按住砚,他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这边抡了来。 (戚序本,第九回,第339页) (6)贾政...…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新版本,第二十三回,第320页) (7)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 (新版本,第十五回,第201页) (8)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新版本,第五十回,第698页) (9)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新版本,第九回,第136页) 以上五例比较全面地展示了《红楼梦》锤炼动词“得神”,“得体理”的艺术境起砖砚来要“飞”,又是抱起书匣子来要“抡”,小学生们的动作被描写得活灵活现,脂批说:“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例(6)写贾政吩咐宝玉进大观园,用娘娘的话叫“禁管”,它不同于“关闭”、“管制”,多少含有些“约束”、“管束”的意思,表达了贾政对宝玉又恨又爱,既严厉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既符合贾政教子的生硬措施,又符合宝玉调皮异常的实际情况。所以脂批说:“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例(7)写宁府大殡队伍浩浩荡荡通过野外时,形容来报信的两骑马,用了“压地飞来”四字,脂批说:“有气、有声、有形、有影”,把环境气氛渲染得很出色。例(8)形容贾府手下的人在雪天每人打着伞“拥轿而来”,动词“拥”用得有气派、有排场,写尽逢迎拍马之势及贾母的威风。《红楼梦》王瀣评本曾经记述了这么一件事:圣祖南巡,江督某公在扬州迎銮。有一个名士拟诗进呈,有句 云:“千帆飞渡江南岸,一片黄旗识御舟”。某公在称赞的同时,将“飞”字改为“拥”字,句子变成“千帆拥渡江南岸”,把迎銮的排场、气派及官员的逢迎拍马都写尽了。王瀣评得好;“此处‘拥’字,用得谛当,真是异曲同工。”[2]例(9)的“撤”字,平时大都用在“撤兵”,“撤出”,“撤离”等严肃重大的事件上,可这里写宝玉上学,跟黛玉告别,唠叨了半日要走这件小事,用上了“撤”字,把宝玉不喜读圣贤书,跟黛玉恋恋不舍的心情和他对严父的叛逆性格都写活了。通行本把“撤身”改作“抽身”,戚序本眉批评得好:“‘撤身’好,本作‘抽身’,便索然无味。”改为“抽身去了”,似乎明白易懂,但失去了“撤身”的艺术情趣,这就是对动词锤炼与不锤炼的显著差别。 过去的文人往往强调诗歌语言的锤炼,称为“炼字”,把经过精心锤炼的字眼叫“响字”、“活字”或“诗眼”。《红楼梦》对寻常动词艺术化的经验启发我们:如果认为“炼字”只是诗歌语言的事,那也是片面的。在散文里,在小说里,在评论里,同样也要对词语进行锤炼,对寻常词语进行艺术化。如果我们能够象曹雪芹这样处处用对诗歌语言“炼字”的手法来写散文性的作品,那我们的文学语言就更加千锤百炼,美不胜收了。 注 [1]新版本是指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 [2]《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五辑),第2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原载:《名作欣赏》1983年2期 原载:《名作欣赏》1983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