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丫鬟紫鹃、雪雁的名号,都是主人林黛玉给起的,这为主仆之间的生命同构关系埋下了伏笔。作为黛玉的“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紫鹃和雪雁原本应是一对很重要的角色,但作者没有浓墨重彩的来描绘她们:在太虚幻境中没有提及她们的册子,且对容貌没有正面的描写。她们一个原本是贾府最高权威贾母的二等丫鬟,一个是家道衰落的林家小婢,加之年龄不一,虽同侍一主,但其个性、品格、命运乃至与主人的情谊存在较大的差别。 一、啼血杜鹃与雪中孤雁 小说对她们的出处交代很粗略:“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太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至于她们的具体姓氏、家世出身,均无确考。紫鹃似乎是家生子,在“情辞试莽玉”中对宝玉说“我是合家在这里的”;但我们不清楚她有什么家人,也从来没有见她和家人有过接触。可见她所说的,虚而不实,实际比鸳鸯、袭人更可怜。紫鹃应当是鹦哥与了黛玉后,被黛玉改的名字。就像宝玉给珍珠改名袭人,茗烟又叫焙茗,都是随事更名,随主而变。 “紫鹃”是“子鹃”的谐音,是杜鹃的别名,于初夏之际昼夜不停地鸣叫,其声甚哀,近似于“不如归去”。“子鹃”这个信息载体,有愁怨、思归、啼血泪的规约性内涵。而这些,正是黛玉的内涵。在她的诗中多次出现“杜鹃”这个哀愁的意象,如《葬花吟》中“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桃花行》中“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拢空月痕”。可以说,黛玉写杜鹃,实是写自己。因此,《王墀增刻红楼梦图咏》中曰:“昔年翠馆侍湘妃,啼尽春风不忍飞。一自青灯伴朝暮,又将血泪染缁衣。”从杜鹃鸟的悲鸣啼血,很自然地让人想起潇湘妃子的泣染斑竹。显然,作者让黛玉给丫鬟改名紫鹃,也就暗寓了她自己的泪尽而逝。 雁是候鸟,每年秋分后飞往南方过冬,春分后飞回北方,故隐含有守信、思乡之意。而雪中之雁,必然处境孤危,极易葬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从这个黛玉给起的名字里,我们可以看出雪雁和黛玉的未来悲剧命运,不知多愁善感的黛玉当时是否预感到了。黛玉这位南方姑娘,偏偏就如孤雁一般留在北方,虽然寄居于外祖母家,终是无父无母、乏人照应的孤女。孤苦伶仃,离群索居,显然是命不久长的。在姑苏时,癞头和尚曾要化她出家,不然“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而她以后不但见了外戚,还在本非她久留之地的北方住了下来,头一天便哭了。还有,“禽类中雁为最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古代文人常以之表达思恋之苦。古代婚礼以雁作为迎娶的见面礼,便有取于雁所体现的“夫妇之义”。可见,雁意象还隐喻了林黛玉对爱情的渴望和忠贞不渝。 雪雁第一次出场,是往薛姨妈家给黛玉送手炉,为此特为她设置了下雪的背景。这个形象有其前文本,即“雪泥鸿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中有:“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正如雪雁其人从属黛玉,雪泥鸿爪的内涵也从属于黛玉。黛玉才是真正的雪雁,这首先反映在她的诗词上。《问菊》有句“鸿归蛩病可相思”,以菊、鸿、蛩为三友,同时也都是作者之友,引为同调的;《菊梦》有句“睡去依依随雁断”,极言其依恋故土之情,她在梦里已心随雁远,南归姑苏了。如果说雁是古诗词中常见意象,不足为据的话,那么黛玉的酒令可就是刻意营构,以雁来自我写照了:“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综上可知,作者巧妙地安排黛玉为丫鬟取名,实际上为主仆之间的生命同构关系埋下了伏笔,即所谓“从属人物的名字,正是其主人本质特征的能指符号”。故脂砚斋指出,雪雁之取名“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甲戌本第三回侧批);诸联日“颦卿善哭,故婢为啼血之鹃,雪中之雁”;解盒居士亦云,“婢名紫鹃、雪雁者,以喻黛玉一生苦境也。盖鹃本啼红,而乃至于紫,苦已极矣,而又似飞鸿踏雪,偶留爪印,不能自主夫西东也”。 二、灵慧细心与笨拙幼稚 第五十七回的回目中,把紫鹃冠以“慧”,可见在作者的心目中,紫鹃是非常聪明的;同回中借贾母之口也说她“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明的”。紫鹃的“慧”,主要表现在她经营黛玉与宝玉的婚事上。紫鹃时刻都在关注着主子们对黛玉态度的变化。她通过宝琴一事,深知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已与日俱下,再加上“金玉良缘”的威胁,她深为黛玉隐忧。而素为姑娘投机的宝玉,却是“见一个爱一个”,“见了姐姐又忘了妹妹”。为了摸清黛玉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就用“情辞”对宝玉进行试探。应该说,她的冒险是基本成功了:“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半天”“只不作声”;回到怡红院,那“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真真的像是“已死了大半个了”。这个“反应”,使紫鹃心里有了底。等宝玉好些了,她做进一步试探,得到的回应是:“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这才真正是紫鹃所说的“万两黄金”买不到的“知心”!所以一回到潇湘馆,夜深人静之时就悄悄将肺腑之言倾吐。在这里,让我们见识到了她极有个性的一面。她撮合宝黛的婚姻不是因为宝玉的显赫门第,也不是效仿西厢模式,而是因为“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了的”。显然,她是把真挚纯洁的爱情当作婚姻基础的。虽然她无力改变宝玉娇妻美妾的婚姻状况,但即便宝黛能成眷属,她作为贴身丫头会跟去,也不会眼巴巴地盼着林姑娘“拖带红娘咱”似地谋一个小妾的位置,否则也算不得是黛玉的知己了。这正是紫鹃比红娘丰富深刻的地方,也是紫鹃不同于其它丫头之处。她清醒地看到,现实中的女性在包办婚姻里饱尝不幸,希望黛玉依靠着老太太能争取到幸福的归宿。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黛玉之遇紫鹃,亦可谓不虚此生了。 在对黛玉日常生活的照料中,很容易发现紫鹃的细心体贴与雪雁的少不更事。黛玉体弱多病,又多心,小性儿,所以她的饮食起居,很要人费一番心思。而紫鹃把这看成是自己的天职,对黛 玉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第八回,黛玉去梨香院探望宝钗,随后紫鹃叫雪雁送去了小手炉。宝玉挨打后,黛玉一直立在花阴里,朝怡红院望着,深情的紫鹃走来说:“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她是怕黛玉站累了,病又加重,也怕她想多了伤心。黛玉的身体一有什么变化,她比谁都着急,直到有一次竟被贾母凤姐责怪她大惊小怪。宝钗送来了土仪,她明知黛玉心中所想,只是不说破,怕触着她的痛处,却又婉转地提出各种理由来劝解,使她的愁苦不至郁结于心。众人放风筝时,紫鹃替黛玉把绳子剪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黛玉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感情上的喜怒哀乐,都在紫鹃的心坎里和牵挂中,真所谓“几年形影伴潇湘,药灶茶铛细较量”。 雪雁对自家主子的身子骨应是最清楚不过的,但那样体贴的关怀是紫鹃想到的,而不是她。雪雁所做的差使,只是打打帘子、传递东西之类。这固然与其性情有关,但年龄因素亦不容忽视。不知为何,红楼中作者倾力塑造的少女,如黛玉、宝钗、探春、湘云、宝琴、袭人、紫鹃等人物的心理年龄往往偏大,准确地说,她们从出场到八十回,均在15岁左右;而那些较次要的少男少女,如惜春、巧姐、贾环、贾兰、雪雁等的心理年龄往往偏小,或者说总长不大。所以,雪雁一直给人“一团孩气”的感觉。第五十七回,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路上看见宝玉在杏花树下石头上,手托着腮颊出神。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坐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明显是孩子气的思维。脂砚斋在此夹批:“写妍憨女儿之心,何等新巧!”不过,雪雁偶尔也有精怪滑头的表现。雪雁在等待取人参时,拒绝赵姨娘提出的借衣裳给她丫头的要求,“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着骂道:“你这个小东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可见,这个身量未足的丫头也知自我保护、也晓世态炎凉,所以打定主意不借,但又要不得罪她,于是把黛玉、紫鹃拿来做挡箭牌。 为了黛玉,紫鹃可以说是费尽了心力,而雪雁却没有表露出多少。诚然,雪雁对姑娘也是忠心不二的,可是她不能为风雨飘摇的主子分担一点心事,不能不说是她的少不更事。当然,作品并没有具体道出雪雁的这些不足,或许放在别的地方我们感受不到,但与聪敏细心的紫鹃一对照,就愈加显出她的幼稚笨拙来。 三、侠肝义胆与随顺从命 紫鹃的侠肝义胆相对雪雁的顺从、奴性而言,是一个更让读者们喜爱的方面,不少人用“义仆”、“侠骨柔肠”来赞扬她。紫鹃“试玉”,已见其无私无畏,古道热肠。紧接着,薛姨妈、宝钗别有用心地来到潇湘馆,有意无意间说及宝黛相配的话。紫鹃不失时机地向薛姨妈建言:“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主动的进攻,弄得薛姨妈进退维谷,只好辩解说是紫鹃本人着急嫁出去。老奸巨滑的薛姨妈拒绝紫鹃的要求,暴露了她的虚伪面目,使紫鹃看到了这条路的艰辛。抄检大观园时,在她房间里搜出了几件宝玉的旧物,她顺势将自己与宝玉拉上“关系”,其意在说明宝、黛是一对分不开的情侣,“账也算不清”。可见为了黛玉,她心甘情愿去做一个“厚颜无耻”的丫鬟。而她平时沉静自重,从不显轻薄、张扬。不像鸳鸯、晴雯、袭人那样有头有脸,经常出现在各种喜庆的场合,她只是默默无闻地照料着林黛玉,守护着潇湘馆。到了黛玉逝世的前前后后,紫鹃的侠肝义胆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示。洪秋蕃赞日:“紫鹃,啼冷月之鸟也,托于林而遇雪,尤有寒鸦之色,然有血性,故忠于事主而又赤心”。 傻大姐无意间将宝玉、宝钗的婚事泄露给了黛玉,黛玉病倒,且了无生意,惟求速死。偏偏此时,贾府上下都冷落了黛玉。文中写道:“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姐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个。”(第九十七回)病弱无助的黛玉,事实上被众人抛弃了。贾母对黛玉不合封建闺范的“脾性儿”越来越不喜欢,最后甚至说:“我也没心肠了!”而贾府统治者选择了“金玉良缘”,无疑是将黛玉的失宠昭告于天下。紫鹃仍然一如既往:“我只尽我的心,伏侍姑娘,什么都不管。”可见,“这样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反映了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而又带有某些侠义的色彩”。 黛玉弥留之际,贾母和王熙凤为了能顺利地骗宝玉和宝钗成亲,竟打发了林之孝家的来叫紫鹃去搀扶新娘。李纨还未答言,紫鹃就接口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这里已经不是简单的拒绝,而是愤然的反抗了。在此,哈斯宝评曰:“鹃姐向林妈说那几句话,便是心中不平的缘故。”紫鹃至此完全看清了封建贵族主子的凶狠残酷的真面目,她不管头上顶着多么巨大的压力,也不顾自身的祸福安危,坚持守护垂危的姑娘,忠于她们之间诚挚的情谊。到第一一六回,贾政等护送贾母灵柩回江南,对贾琏提及“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又说到“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由此可见,虽然紫鹃没去江南,但不辱黛玉临终之托却是明白无误的。故俞平伯先生赞曰:“无论如何,紫鹃对她的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独黛玉当日应当深感,我们今天亦当痛赞,而作者之褒更属理所当然矣”。 正是由于紫鹃的“拒令”,把雪雁推上了“背主”的命运。林之孝家的被紫鹃拒绝后,由平儿出主意叫了雪雁去。雪雁是黛玉从娘家带来的,其地位当然不能与紫鹃相比。“原来雪雁因这几日嫌她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说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她的妥协,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是可以理解的,可气的是她竟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面对自己即将去世的主子,只一味的顺从统治者,不敢有半丝反抗。其奴性与紫鹃的侠义比较起来,不得不教人痛心。在此,王蒙先生评曰:“雪雁是个最没有戏、没有故事也没有多少个性的角色。但此处的用场合情合理。是人的缘分,也是黛玉的孤独,她从自家带来的丫头,与她平平。”涂瀛指责道:“雪雁于黛玉,有更相为命之形,所谓生死而肉骨者也。即万不得已,宁不可以死辞?而乃腼然人面,舍濒危之故主,伴他人作姑娘,岂复有心人哉!” 四、知心姐妹与寻常主仆 从出身来历来说,雪雁似乎更应该是黛玉的知己、姐妹,因为她是黛玉“从南边带来的”,是真正的娘家人;事实上,因为年龄、性格原因,紫鹃反成了黛玉的“闺中密友”、“亲姐妹”。 从众人巴望的贾母那里来到寄人篱下的黛玉 身边,紫鹃不仅毫无怨言和傲气,而且在朝夕相处中以真诚坦率的性情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取得了一向孤高自许、多愁善感的主子的信任,与之结下了深厚的知己情谊。紫鹃就像深夜里的一盏孤灯,温暖着黛玉孤苦忧虑的心,分担着她寄人篱下的悲苦,关注着宝黛爱情的进展,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善良纯真、义胆忠肝的美丽形象。正如季新所说的:“紫鹃一生心神注于黛玉,惟其于中有耿耿者存,故一语一默一动一止,其精专真挚之意,宛然如见。其为人也,舍为黛玉打算之外无思想,舍遂黛玉爱情之外无志愿。”所以,她不是一味顺从黛玉之意,而是敢于直陈她的阙失,调停宝黛之情感纠葛。如第三十回,为了张道士提亲一事发生口角之后,紫鹃劝慰黛玉,“如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小说中还有多处主仆情深的描写。第五十七回,紫鹃对宝玉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我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第九十七回,黛玉挣扎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接下来,紫鹃遍寻不着贾母、宝玉等时所发的感叹,不是情到深处不会那么恨:“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己回去了。李纨看到气息奄奄的黛玉,“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之后,当林之孝家的来叫紫鹃,李纨又在旁解说道:“当真这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这些举动,是一个普通丫鬟绝对做不到的。 第一百回,宝玉“因必要紫鹃过来”,“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眼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答”,连宝钗也“背地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可以说,紫鹃和晴雯一样,是红楼丫头中里最没有奴性的。 与紫鹃相比,雪雁与黛玉的主仆情谊似乎淡得多了。面对主子即将香消玉殒,她不是不伤心,但她的伤心只是在尽一个丫鬟的责任,甚至因被黛玉责备,“嫌她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雪雁从小侍候黛玉,对姑娘的秉性应当更了解,对姑娘泪落纷纷给予更贴心的问候,可是她没有。情窦未开的她,只当姑娘是哭惯了的,从未想到“情”字上头。但不可否认,雪雁对黛玉也一直是忠诚的,所以她听说宝玉已经定亲,就迫不及待地来报告紫鹃。在服侍黛玉方面,她也是协助紫鹃,一向兢兢业业的。宝玉成亲那日,她虽顺从地做了统治者的帮凶,但也不是心甘情愿、毫无想法的:“雪雁看见这个光景,想起她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说丢了玉,装出傻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看着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在此,黄小田评曰:“写雪雁糊涂,都是小孩子见识。”妇只是她单纯的心里又怎么会想到,痴傻的宝玉“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而自己稀里糊涂地被充当了一回道具。陈其泰以为,她“虽不知宝玉之心,却不愧为黛玉之婢”。 总的说来,紫鹃以其善良、热情的心地与黛玉结下了真挚感人的知己情谊。这种基于心性相通的知己之情,已经打破了封建等级制度的严格界限,不再是一般的主奴关系,而是一定意义上的平等的友谊关系,具有某种程度的民主色彩。而雪雁的表现,始终还是停留在封建伦理的范围中,仅仅只是一种寻常的主仆之情。 五、绝望出家与配了小厮 紫鹃是宝黛爱情最坚定的支持者,宝黛爱情的毁灭实际上也毁灭了紫鹃对爱情的梦想。虽然全书从未提及与紫鹃有关的感情问题,但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无论身处何种地位,对爱情的追求却是不言而喻的。一段曾经那么纯真而执着的美好爱情,在紫鹃面前活生生地灰飞烟灭,与自己姊妹情深的黛玉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后紫鹃对男女之情,乃至人生百态,渐渐领悟了。而且,大观园女儿们死的死、嫁的嫁,风流云散,香消玉殒,贾府也由烈火烹油之盛坠入衰败枯朽之悲。尤其是鸳鸯殉主之后,紫鹃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第一一一回)。这种理想幻灭的痛苦、人生乖常的无奈,令紫鹃领悟到红尘原无可留恋:“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第一一三回)接着,宝玉夜访紫鹃,做了一次追魂摄魄的深谈。当听完了宝玉的剖白之后,她“慧根顿悟”,明白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真谛,决心遁入空门。虽然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仍然是被罪恶的封建社会所吞噬;但清静无为的修行生活,必然会保存她那颗至纯至美之心,让她至少还拥有一片净土,于是“美人姿态侠心肠,参透情禅换佛装”,宁可将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荒山古寺,也不愿向封建统治者摆尾乞怜,不屑于向新主子宝二奶奶讨好!对此,涂瀛赞叹道:“至新交情重,不忍效袭人之生;故主恩深,不敢作鸳鸯之死,尤为仁至义尽焉。” 所以,当惜春立志出家修行,紫鹃也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出路。她的出家,不同于惜春的为了逃避和自我保全,妙玉的“云空未必空”,也不同于芳官等人的被逼无路可走;“她并非由自己直接遭受挫折,而是从饱看别人的痛苦而深刻地体会到不能自己掌握命运的人,必然得到悲剧的结局,于是对现实人世生活绝了希望”,即“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这才是紫鹃出家的深层原因,也是她聪慧的地方。沈慕韩《红楼百咏》中叹道:“独饶侠骨伴痴鬟,遍地凉云月一弯。有泪拚从知己竭,无情端恨阿郎顽。经参贝叶依禅座,露乞杨枝度世间。旧梦不堪回首想,天心底事忌红颜。”至此,“紫鹃果然是一只悲哀的杜鹃,她伴随天仙般的林黛玉唱了一曲挽歌,也为她自己的美好青春的毁灭唱了一曲自挽歌。”她的出家,使黛玉的悲剧色彩更加浓重,因而也更具有感人的力量。后四十回有关紫鹃形象的塑造大都比较成功,但“释旧憾”、“双护玉”之类情节,不免画蛇添足之嫌。 雪雁的最终命运,在第一百回有明确的交待:“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如此说来,她真的永远成了一只北方的“雪雁”了。这种结局,我们当然不能来 评述它的好与坏,毕竟大部分的人都是那样的生活方式,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人能够脱俗?但在贾府那样的大家族中,她看过那么多的富贵繁华最终都归于平淡,看过那么多一幕幕香消玉殒的悲剧,却还是不能跳脱出来。与青灯古佛旁的紫鹃相比,其意义远逊矣! 有的人认为,曹雪芹的原意应该是雪雁随黛玉的灵柩回到了苏州,因为南方才是鸿雁的温暖栖息之地。如姚燮在总评中提及:“雪雁之不返江南,作者有馀痛焉。”《王墀增刻红楼梦图咏》中亦云:“桃僵李代漫相依,何事离群又别飞。惆怅二分明月夜,南来哀雁不同归。”不过,是否可以这样设想:雪雁回到苏州是很孤单无助的,所以留在贾府,也是无奈的选择。 六、结语 “忠诚恋主坚如铁,求到须眉得几多”。显然,作者在紫鹃身上寄予了全部的同情与肯定,让她以端庄的仪态、善良的心灵、高洁的品格,在读者心中留下了一片清馨。人们欣赏她的聪明、灵慧,欣赏她的温柔而不冷漠、持久而不张扬,欣赏她的那份细致、那份执着,那份果敢、那份侠义。惟有她,最适合美丽孤傲、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可以说,晴雯之聪慧、鸳鸯之忠心、袭人之柔顺、平儿之厚道,她几乎都具有;她是黛玉朝夕难离的伴侣,是唯一真正了解黛玉的知己。这在等级观念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实属难得。因此,有研究者指出,“这一对形影相随,情同姊妹的主仆关系,实在发人深思,昭示出人生的价值所在和人与人关系的可贵之处,有着极大的审美特征”;“紫鹃对林黛玉的关切提示出一种人际关系的理想”。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指出的:“任何事物,我们在那里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的确,紫鹃作为完美的侍女形象,不仅是林黛玉的知心姐妹,更是人间真善美的化身。她就像贴身小棉袄一样暖心暖肺,温暖了孤苦零丁的黛玉的心,也温暖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而雪雁,这个天真幼稚、笨拙随顺的丫鬟,虽然被定义成一个永远孩子气的小婢,性格比较苍白、单薄,没有赢得读者多少赞誉的目光,但她却也是大观园中独一无二的雪雁,潇湘馆里不可或缺的角色。总之,“世外仙姝”林黛玉,幸好有了这两个忠心丫鬟的陪伴,让她在人世间能够得到些许的温暖,而不至于彻底的孤苦凄凉。 原载:《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年第06期 原载:《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0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