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主張應該以新的方法、新的文學理論和新的文學批評角度來研究《紅樓夢》。這個建議很好,但是千萬不能太“新”。曹雪芹雖然是文學天才,但究竟沒有接觸過這些新東西。不管他的想像力有多麼豐富,總難免受其當時環境所局限。所以,用新的角度來看這本文學亘著固然很好,但也不可完全放棄舊的研究方式。我們還是需要設法查明雪芹的身世,家庭背景,本人的遭際,他所接觸的社會階層,當時旗人世家的生活方式。這些工作對《紅樓夢》此書的瞭解與欣賞,會有相當的幫助。雪芹在某種程度上,一定承受了許多中國古典文學的遺產,一定受了某些舊小說、舊文學作品的影響。有人反對這種看法。他們認為雪芹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天才,他可以憑着自己的想像力來完成這部巨著,既不會也不必要去“套用”前人的材料。其實,一個作家是否偉大,不能用這樣的尺度來衡量。利用了前人的筆法與材料,未必就是落了俗套,或是抄襲前人。 《紅樓夢》為話本小說,一定有它直接系統的承受。以前已有幾位紅學家明白指出曹雪芹模仿那些白話小說和戲曲的筆法和辭句。例如《紅樓夢》第一回大荒山無稽崖的頑石是套用《西遊記》第一回中花菓山上的仙石。全書最終結尾的六十名情榜,也有人指出頗似《水游傳》結尾的石碣。第六十四回賈琏、尤二姐二人調情那一段,是仿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桂菴》那篇文字。脂硯齋對於《紅樓夢》書中這一類地方,也往往提出加以評論此較。例如第二十四回寫賈芸與醉金剛倪二一段對白,就有眉批(庚辰本): 這一节對《水浒記》楊志賣刀遇没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已卯冬夜,脂硯。 曹雪芹最得力的恐怕算是《金瓶梅》和《西廂記》,這些都是屬於描寫家庭男女的小說,與《紅樓夢》性質最近。書中直接引用《西廂記》詞句處極多。寶玉與黛玉曾以此互相調笑。例如第二十三回中寶玉說:“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後來黛玉也回了一句:“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第二十六回黛玉在瀟湘館自歎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後來寶玉又吃紫鵑的豆腐說:“好丫頭,若與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教你疊被鋪床。”等到了第四十九回,寶、黛二人已經不再用《西廂》詞句互相影射,而是公開提出討論其中文義。 除了明引以外,還有暗用,把戲中的境界,脫胎換骨的描寫出來。脂硯齋對此也特別指出過。第二十五回有脂批: 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中泛出者,省係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 同回又有一批云: 必云輾眼過了一日者,是反襯紅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 “隔花人遠天涯近”句出《西廂·寺警》折。“挨一刻似一夏”句出《賴簡》折。 《紅樓夢》中模仿《金瓶梅》之處,讀者多半已經注意到。第十三回秦氏死後賈珍買棺木一節是襲用《金瓶梅》中李瓶兒之文。此處就有眉批: 寫個個皆知、全無安逸之筆,深得《金瓶》壺(壺)奧 第二十八回馮紫英薛蟠飲酒行合一節,也有眉批: 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 除此以外,脂批中還有兩處提及《金瓶梅》。這也都表示《紅樓夢》與《金瓶梅》的一脈相連。 與這些有直接關係的是曹家的環境與傳統。雪芹的祖父曹寅具有極高的才華與文學修養。曹寅幼年時即被人目為神童及才子。出任織造以後,經常與當時的名流宿儒相過從及詩文唱和。他曾自刻《楝亭詩鈔》八卷,《詩鈔》别集四卷,《棟亭詞鈔》一卷,《詞鈔》别集一卷。而且這只是他作品的一部份。據他的朋友說“詩集千首,自刪存什之六”,而“所刻《棟亭詞鈔》,僅存百一”。康熙皇帝也很重視曹寅的文學造詣,所以在康熙四十四年(一七○五)特命曹寅主持刊刻《全唐詩》,並派了九位翰林前來襄助,擔任校對工作。雪芹雖然沒趕上親見他的祖父,但這種文學傳統是無可諱言的在雪芹身上產生了重大影響。 曹寅的藏書也是很有名的,其中很多是珍貴的鈔本。當時就有人前來借抄。這批藏書,在抄家時似乎未被抄走。雍正六年繼任織造隋赫德,曾給皇帝一個奏摺,報告曹家抄家的清單。此清單中未提這批珍貴的藏書。而另外一項文獻顯示曹寅的藏書,後來都移交給他的外甥富察昌齡。其中一些書在乾隆中葉才流至外間,被人所收買。李文藻《南澗文集》上卷葉二十二“琉璃廠書肆記”中有如下一段: 乾隆已丑五月二十三日,予以謁選至京師……夏間從內城買書數十部,每部有棟亭曹印,其上又有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書記。蓋本曹氏而歸於昌齡者。昌齡官至學士,棟亭之甥也。 因此,我们判斷曹雪芹和他的弟兄們,無論是在南京或北京,都有機會閱讀這批書籍。 曹寅的藏書最後雖然流散,但是它的目錄我們今天却還能看到。現在流傳下來的《棟亭書目》共有四卷,全部藏書共有三千二百八十七種,不分卷。如果按卷計算,總該有幾萬卷吧!這三千二百多種書,共分三十六类。其中最值得吾人注意的是“說部類”。 所收者為前人的小說、筆記,也雜列一些難以歸類的雜記。“說部類”共收四百六十九種,幾佔全部藏書的百分之十五,也是三十六類中最大的一類。這是曹寅藏書的一大特色。其他私家藏書人絕少如此看重說部者。我相信這是當年私人收藏說部作品最龐大的一批。因此,我們可以說曹家人士,傳統上就特別愛好文藝小說。 曹寅所收藏的說部作品,有許多是鈔本,當時可能已經是罕見,另外一些雖然是刻本,但到現在也已失傳,今天很少有人讀過。我們只能從書名上揣想其內容而已。現隨便抄幾個書名如下,有的今天已經失傳了,有的今天还能找到。 雌雄劍俠傳 明白牛菴序評二卷 青泥蓮花記 明江東梅禹金纂輯十三卷 奇女子傳 明吳震元論次四卷陳繼儒序 妒 鑑 明東越張燧序輯十二卷 古今說海 明陸思豫彙輯一百四十二卷 鬼 董狐 抄本,元臨安錢孚跋尾五卷 瀟湘錄 宋秘書李隱撰 珍珠船 明陳繼儒著四卷 疑仙传 明隱夫王簡序撰一卷 貧士傳 明吳郡黄姬水序撰二卷 冥寥子遊 明屠隆著二卷 真 珠船 明成寧胡侍著七卷 會仙女志 明會稽酈琥撰 還 寃志 北齊侍郎顏之推撰 曹寅特別搜集了明朝兩位小說家的大量作品,一位是雲間陳繼儒。說部類中收有他的十八種作品,而“曲部類”也有他的作品,例如《清明曲》。此外他還為別人的作品寫序。另外一位是上海陸跺。“說部類”收有九種他的作品。從產量來看,這兩位可稱得上明朝的大作家了。 “說部類”所收之書有的雖非小說或筆記,伹也頗耐人尋味。 例如有三本書,其名如下: 侍兒小名錄拾遺 補侍兒小名錄 縯補侍兒小名錄 這不免使人聯想到《紅樓夢》小說中的丫頭名字。有人統計過《紅樓夢》書中的人物共有四百多人,而其中一半是各房的丫頭。單是怡紅院中寶玉的丫頭前後就不下十人。《紅樓夢》讀者一向都注意到雪芹筆下這些丫頭的名字都頗不俗。根據隋赫德的奏摺,曹家被抄之時,共有家人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這樣算來其中丫頭恐怕只有二三十人。即舍在曹家全盛期中,丫頭的人數也難以超過四五十人。雪芹筆下的丫頭,很多恐怕是他創造出來的。不知道雪芹是否查過這些“侍兒小名錄”,挑出其中比較雅緻的,在《紅樓夢》小說中派一下用場。 《棟亭書目》中的另一特色是明史的收藏。曹寅特別注意搜集明朝史料,在“史書類”之外,另設一“明史類”,共收有關明史的書籍八十四種,這一點也許有其特殊含義,以後當另文詳談。曹寅絕非僅僅收藏明史而已,他曾詳加閱讀研究。並且把其中感人的故事親自編成戲曲演唱。例如: 表 忠記 明學士錢士升論次十卷 虎口餘生 抄本,本朝前米脂令邊大綬著一卷 續表忠記 本朝趙吉士著八卷 這些後來都變成了戲曲在曹家演唱。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棟亭書目》中的“襍部類”,雪芹腹中的“雜學”,一部份可能是源出此批藏書。此部包括醫卜星象曆算、金石譜、花譜、文房四賓、膳食飲茶等,無奇不有。其中醫書就有七十種之多。有紅學家專門研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表現的醫學知識,認為是有根有據,十分正確。看到《楝亭書目》,這點也就不足為奇了。曹雪芹在小說中也曾表現出他對花草方面過人的知識。經查《棟亭書目》,所藏花譜就有二十六種之多。有些是綜合性的花譜,有些是專述一種花草。最重要的一套可能是《藝花譜》這本書,其中包括宋陸游《牡丹譜》、王觀《芍藥譜》、范成大《梅譜》、孫襄《荔枝譜》、明高濂《蘭譜》,計五卷一冊。 讀者可以翻到《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是雪芹充份利用了他的園藝學所寫戍的一回文字。細讀之下,我們可以發現,園中的奇花異草極多。有許多花草不但一般民家沒有,就是當年曹家的江寧織造署中也未必有,它們都是一些古生植物,只見於古書記載。現試舉該回描寫蘅蕪院的一段文字為證: ……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颯,或如金蠅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此。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那得有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蓖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茎草。這一種是玉蔣藤。紅的自然是紫芸。錄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什麼霍納姜滙的,也有以L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什麼石帆、清松、扶留等樣的,見於左太冲《吳都賦》。又有叫做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蓮,見于《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名,慚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 一下子就說了這麼一大串古植物名詞。更妙的是脂硯齋在這一段文字之旁(見庚辰本該回),把這些名詞的出處都一一註明,例如: 金䔲草見《字彙》。玉蕗見《楚辭》“蓖蒔雜於蘼蒸”。茝葛芸芷皆不必註,見者太多。此書中異物太多,有人生之未聞未見者,然實係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 雪芹和脂硯對於這些古名詞這樣熟念,想來是歸功於曹寅當年所收藏的二十六種花譜。譬如其中一本是: 離騷草木疏 宋國錄吳仁傑撰四巷一函一册 難怪雪芹與脂硯一再的使用《離騷》上酌花草名詞。 《棟亭書目》中有幾本有關遊戲的書,例如: 牡丹亭牌譜 本朝閨秀古虞陳蘭修集一卷一册 投壺新格 宋涑水司馬光序著一卷 《牡丹亭牌譜》是專供閨秀遊戲者,不知此書是否與《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一一壽怡紅羣芳開夜宴一一的文字有關。羣芳壽怡紅時是使用一個竹雕的簽筒,裹面裝着象牙花名簽子,玩者擲骰子抽簽,簽上有文字說明。壽怡紅時是寶釵首先抽簽。所得之簽,上面畫着一枝牡丹,題着“艷冠羣芳”四字。下面鐫的小字是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道:“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羣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譫,或新曲一支為賀。”當然,宮口令這種遊戲是雪芹由他處模仿而得,這些詩句也還是他特意安排以符合每個人的身份與命運。 曹寅的藏書中有十八種有關外國史地者。這些都可能幫助雪芹獲得這類知識。其中一本還可能是日文書: 東鑑 日本版,前龍山見鹿苑承兌叟序,五十二卷二函二十四册 這是一部日本的歷史名著。此外還有一本: 華夷譯話 抄本,河西國譯一卷一册 曹家居然還有這樣一本外國語詞彙。 除了曹寅以外,李煦也是好藏書,擅長詩文。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有“前光祿大夫戶部右侍郎管理蘇州織造李公行狀”。李果曾為李煦的幕客,此行狀是有關李煦最長也最可靠的傳記資料。李煦於雍正五年因罪發遣口外,二年後病卒。李果在行狀中說: 公之子鼎聞之哭失聲,敢不乞言於顯者。果客公久,懼公懿美弗聞,謹為之狀。 為打抱不平而仗義執言,其文可信。行狀中說李煦是: 好藏書,積幾萬卷。間落筆為詩文,冷冷有爽氣。字有米友仁意,而尤愛馬江亭……。 可惜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窺知李家圖書館的內容了。 講到曹雪芹所承受的文學傳統及其家庭背景,就不能不提曹、李兩家與戲曲的關係。《紅樓夢》中屢屢穿插點戲、演戲及戲班子的情節。脂砚及畸笏叟也常為養戲子而發出藏嘆性的批語。這些都是有所本,都牽涉到這幾個人的一段傷心史。這些情節的寫實成份極高。甚至其中所提到的戲名,還是曹寅當年親自編寫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曹、李兩家從士到下都是戲迷,而此種迷戀與兩家後來之敗亡也不無關係。 前面提到曹寅所藏有關明史的書籍中有《表忠記》、《續表忠記》及《虎口餘生》三本書。曹寅就曾依據三書中之故事,編為戲曲,在家中演唱。據劉廷璣《在園雜志》第三卷二十一頁中曾述及: 商丘来公記任丘邊長白(按:郎邊大綬)為米脂令時,幕府檄掘闖賊李自成祖父墳墓……長白自述其事曰《虎口餘生》。而曹銀臺子清寅演為填詞五十齣,悉載明季北京之變,及鼎革顛末,極其詳備,一以壯本朝兵威之強盛,一以感明末文武之忠義,一以暴闖賊行事之酷虐,一以恨從偽諸臣之卑污。遊戲處皆示勸懲,以長白為始終,仍名曰《虎口餘生》。構詞排場,清奇佳麗,亦大手筆也。 《永憲錄》續編第六十七葉也說: 寅字子清……又演明米脂令邊大綬與陝撫汪喬年掘李自成先塚,所紀《虎口餘生》,將一時人物備列,表忠義而褫叛逆,可敦風教……. 另據《曲考》記載: 曹銀臺子清撰《表忠記》,載明季忠烈及卑污諸臣,極詳備,填詞五十餘齣,遊戲皆示勸懲。 有人將《虎口餘生》與《表忠記》混為一談,認為是同一作品的兩個異名,因為二者都是表忠義而褫叛逆,而又都是五十餘齣。其實它們是曹寅所編的兩種戲曲。雖然旨趣相類,但故事各有所本。《虎口餘生》是根據邊大綬的故事記載,而《表忠記》則是根據钱士升的原著。 《在園雜志》同處又提到曹寅曾撰《後琵琶》,以蔡文姬的故事為劇情,內有《胡笳十八拍》等。這個戲名,後來竟在《紅樓夢》中出現了。第五十四回賈母指着湘雲向薛姨媽說道: 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个彈琴的,凑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縯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交了真的了,此這個更如何! 在書中第五十四回薛姨媽盛讚賈府戲曲演唱的别緻。其實,這些正是曹寅改良北曲的結果。 尤侗《艮齋倦稿》第九卷十六葉有《題北紅拂記》一文,其中說: 元人北曲固自擅場,但可被之絃東。若上場頭一人單唱,氣力易衰,且賓白寥寥,未免冷淡生活。變而南音,徘徊宛轉,觀者耳目俱糜。其移人至矣。……吾吳張伯起,新婚伴房,一月而咸《紅拂記》……荔軒(按:即曹寅)復取而合之,大約撮其所長,汰其所短。介白全出自運,南北鬥筍,巧若天成。……荔軒游越五日,倚舟脫稿,歸授家伶演之,子從曲宴得寓目焉。…… 《紅樓夢》書中前後所述及的戲曲名甚多。這些全非杜撰。例如第二十二回寶釵所點的熱鬧戲《西遊記》。我們今天只看到《西遊記》小說。但當時確有北曲《西遊記》。棟亭書目的“曲部”中即載列: 西遊記 抄本,元吳昌齡著六卷一函二册 曹、李兩家致力於戲曲研究,公私兩方面的因素都有。他們也許是為了要安排康熙南巡的接駕娛樂節目,對此特別下一番功夫。尤其是編撰排演新穎的頌聖戲及熱鬧戲。也許是康熙皇帝素知曹寅、李煦二人對戲曲音樂的高深造詣,特別在織造的正式任務以外,委派他們供辦宫中的樂藝。不管是那種原因,曹寅與李煦二人對清初的戲劇運動產生了極重要的作用。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李煦剛調任蘇州織造,就開始承擔徵選女伶以備進呈的任務。康熙特别派了一位菜园楨弋腔教習,前來蘇州教練。該年十二月李煦有摺云: 今尋得幾個女孩子,要教一班戲送進,以博皇上一笑。想崑腔頓多,正要尋個弋腔好教習,學成送去,無奈遍處求訪,总再沒有好的,今蒙皇恩特命葉國楨前來教導,此等事都是力量作不來的。……今葉國桢己於本月十六日到蘇。 以後歷次南巡,都是由曹寅、李煦二人負責進宴演戲。其中很多都是新編的戲目。焦循《菊莊新話》的《劇說》篇曾記載: 聖祖南巡,江蘇織造臣以《寒香》、《妙觀》諸部承應行宫,甚見嘉獎。 《寒香》和《妙觀》就是兩個新戲目。直到曹寅死後,曹、李二家還在承應此項工作。康熙五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李煦、曹願曾有一個聯名奏摺. 臣李煦、曹頤跪奏。臣煦等於八月初八日奉到上諭。諭李煦、曹颙,朕集數十年功,將律曆淵源御書將近告成。但乏作器好竹。爾等於蘇州清客周姓的老人他家會作樂呂的人,並各樣好竹子多選些進來。還問他可有知律呂的人,一同送來……。 到同年十二月廿四日兩人又有一摺覆命: 竊臣煦與曹頤奉旨採辦靈璧磬石,並作樂器竹子,臣煦等即欽遵奉發之單,采辦簫笛竹二千根。臣煦又另備五千一百根,一並開單恭進,以備選用……。 以上各項文件,都可證明曹、李二家有供應宫庭樂器及選俳送優的責任。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曹、李二家子弟,自然受到深遠的影響。雪芹在小說中曾着力描寫賈府所養的優伶。而脂硯齋、畸笏叟也一再對此有所評論。例如庚辰本第十八回就有一長批: 按近之俗語云,能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余歷梨園子弟廣矣,各各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聚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尖。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 論到“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李家子弟還遠在曹家之上終至傾家荡产。道光年间編的《蘇州府志》第一百四十八卷“襍記”篇曾引錄顧丹五筆記一條: 康熙三十一年織造李煦蒞蘇,三十餘年,管理浒關税務,兼司揚州鹽政。恭逢聖祖南巡四次,克已辦公,工匠經紀均沾其惠,稱為李佛。公子性奢華,好串戲,延名師以教習梨園。演長生殿傳奇,衣裝費至數萬,以致虧峑若干萬。吳民深感公之德,而借其子之不类也。 李家雖因養梨園子弟而虧空,江南一带的戲劇運動却因而大為倡行。江南一带的梨園界以蘇州織造府為維繫的中心。李煦以後的繼任織造,也還能保持這項傳統,直到演末為止。顧鐵鄉《清嘉錄》卷七記道: 老郎廚梨園總局也,凡隸樂籍者必署名於老郎廟。廟屬織造府所轄。以內府供奉需人,必由繳造府選取故也。 蘇州梨園公所《永名碑記》則記载說蘇州最好的戲班是“織造部堂海府內班”。此班“名優輩出”。所謂海府,即海保家,海保是雍正八年出任蘇州織造的。 以上是我們所舉的若干實例,說明研究《紅樓夢》不必捨近求遠。如果我們多注意曹雪芹眼前身邊的事物,隨時可玖發現《紅樓夢》小說的素材。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廿九日於波士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