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突然有一個新的《紅樓夢》版本——靖藏本——出現。這個版本出現之後,沒有被別人看過,只有一個叫毛國瑤的人看了一次,把批语抄下來之後,就失踪了。毛國瑤把其中與戚蓼生序本不同的一百五十條脂批,抄了下來,送給周汝昌看。周氏寫了一篇《靖本傳聞錄》來介紹。趙岡亦為此一發現,寫了一篇《從靖應鵾藏鈔本〈紅樓夢〉——談紅學考證的新問題》[1],對於脂批重新加以估價。最近,我看到這一百五十條批語,仔細研究結果,我深深懷疑,是否真有此一新版本,因為: 一、如果真有這個版本,為何收藏人拿出來之後,立刻就藏起來。要是不想把這個版本叫人知道,何必向外面晃了一下,只叫一個人看過,就宣稱已經遺失了。這種近似“神話”的說法,不論說得多么合理,也是有很多破綻的,只能姑妄聽之,不可以用來作為研究材料的。 二、毛國瑤何許人也,不知。我想對於現存的幾種《紅樓夢》批語,他不會不知道。這些“靖批”(以下用此語來代替這一百五十條批語)所用詞語字句,均與現存的脂批,沒有甚麽不同。如果他稍加留意,作出一些條新批語,並非難事。 三、再就此一版本的鈔寫來看,我們看到一些奇怪現象,抄的錯誤百出,尤其是字句顛倒,簡直是不成一句話。從這種錯誤百出的情形看,並不是抄手中文程度太低,而是“故意”弄錯。例如第四十一回九十八條: ……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顧固能不枯骨□□□ 這一段文章,簡直無法讀下去。周汝昌改正其次序如下: 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勸懲,紅顛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 倘周氏校正之文,確為原文,則原來靖批寫錯到一種亂七八糟的地步,令人不能相信確有這個版本。任何人找人抄一本書,或自己抄一本書,都不會這樣做。正如周氏所指出的,涉及到某些問題的地方,却又不錯。例如,第十三回,七十二條: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除了解釋作“別有企图”之外,就不容易說了。 這只就大體上言,這個版本的存在與否,是個疑問。再就批語本身仔細看一下,更會有這種感覺。 先就數量上說,靖批與甲戌、庚辰二本,是有相同之處的。 甲戌本僅十六回,這個甲戌本有的十六回,在靖批中,一共有六十八條批語,其情形如下: 見甲成本字句均同或大致同者 五十八條 甲戌本完全沒有者 十條 如果把甲戌本的十六回,跟庚辰本這十六回,合起來看,這些靖批的情形是: 見甲戌本亦見庚辰本者 一條 甲成本無而庚辰本有者 三條 從上面情形看,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靖批,是出現在甲戌本上的。 再看庚辰本與靖批的關係。庚辰本前十一回無批語。第十二回以后,靖批一共有八十八條批语,這八十八條批語的情形是這樣: 見庚辰本字句相同或大致同者 四十三條 庚辰本完全没有者 四十五條 這樣看來,靖批在庚辰本完全沒有出現者較多。如果把甲戌本与庚辰本合起來看,靖批的一百五十條批語,有一百條見於甲戌本或庚辰本,或二者均見。其他五十條,完全沒有出現在甲戌本或庚辰本。從數目上看,自造五十條批語是不簡單。但從內容上看,就不會這樣想了。 靖批未見甲戌本或庚辰本的五十條,內容上來看,大概是下面幾類: 一、完全不通的長批。這種長批不必顧及口氣及語法是否合乎脂批。如第八十三條,一共有二百三十個字。 二、讚語。這些佔的比例甚多。例如: 果然(第九十四條)。 這方是作者真意(第一○九條)。 呆子聲口如聞(第一一三條)。 這些脂批上可以找到的,拿過來添一個字,減一個字,甚至不加不減。這是極容易作出來。 三、追懷舊事或提到佚稿的。這一類批語不多,但是這一類批語,有的是打算對現在《紅樓夢》研究上已有的問題,根據他自己的意見,給以新證據,如:秦氏的“遺簪更衣”說明了秦氏私生活並不檢點(第六十八條);有的對從來未被人提出的問題,故意製造一些證據,如:獄神廟救巧姐(第一○二條)。這一類批語,可以說是靖批最要緊的一部份,也是毛氏製造這些靖批的目的。 既然上述三類中,只有第三類值得重視,我們現在就把第三類加以討論。 第三類批語中,所涉及的問題,以畸笏與脂硯是否為一個人為最突出,此外,秦氏問題,西帆樓問題,妙玉問題,均有討論必要。 先就畸笏問題來說。 畸笏與脂硯齋一向被人認為是一個人[2],周汝昌主張此說最力[3]。在庚辰本中,署名畸笏,並有年份的,一共有三個不同年份: 壬午 (一七六二) 乙酉 (一七六五) 丁亥 (一七六七) 但自靖批來看,除了上述年份外,有兩條新的日期的批語,一條有畸笏之名: 九十七條 丁丑仲春(一七五七) 一條只有日期而未署名: 一○二条 辛卯冬日(一七七一) 這兩條都有可能是畸笏,而且在埔批上極為突出。自九十七條看,在一七五七年,畸笏已在批《紅樓》。自未署名的一0二條看,如果那條也是畸笏批,則到了一七七一年,畸笏仍在批《紅樓》。單單算前者,畸笏一共批了十年,連後者算在一起,一共十四年。跟原來材料所顯示的,一共只有六年,完全不同。就年份說,是增加了不少年;就內容說,亦在暗示一種新看法。 丁丑(一七五七)一條,是在妙玉袍茶一段,原文是這樣: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 這一條提出丁巳(一七三七)來,就此一條看,“謝園送茶”並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推翻過去說法,因為如果在一七五七年已批《紅樓》,則脂硯與畸笏係一人之說,不攻自破,因為過去均是因為一七六二年以前,只有脂硯之名,一七六二以後,沒有脂硯之署名,只有“畸笏”。不過,批書人同時用兩個不同的名字也是常有的事,何況此條之語氣,跟其他脂批又沒有甚麼不同,很難因而推翻脂硯郎畸笏。同時,丁丑條僅係孤證,又不見於其他版本,再加上靖批又沒有第二個人看過,絕不能認為此條可靠,來證明甚麼。 辛卯(一七七一)一條,頗不清楚。原批是在劉老老說完。遇難成群,逢凶化吉”之後,原文是: ……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群,逢凶化吉,實伏線于千里,哀哉,傷哉……。 獄神廟一事,亦見於其他脂批中,庚辰本第二十回四三九至四四○頁之朱筆眉批,亦談及獄神廟,茜雪慰寶玉等,但此批顯然在暗示巧姐自獄神廟中,被劉老老救出,則與《紅樓夢曲子》中所說: 休是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不大相同。自《紅樓夢曲子》看,程本所說的,王仁(狠舅)及賈芸(奸兄)夥同賈環,將巧姐賣於外藩,而事先逃到劉老老家,而免菸難,是接近原稿的。倘使照靖批所說,是在獄神廟,將巧姐救出,則“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又如何解釋?現在研究《紅樓夢》的人,把第五回的《紅樓夢曲子》全部推翻的,還不多見。 我想,獄神廟一段,大約是曹雪芹最先的原稿的一部份。在他“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後,早已不存在。脂硯可能看過,大約有關賈芸、小紅、茜雪、襲人諸人的。靖批的作者,為了說明“畸笏”與“脂硯”並非一人,也許打算改寫“劉老老”一段,所以加了這一批語。可是,他忘了《紅樓夢曲子》中的說法,鬧出一個完全不能配合原書的一個批語來。 最令人頭痛的是第八十七條,此條庚辰本亦有,但靖批增多了一段話,庚辰本那一句話是: 前批書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 靖批是: 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 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第一句話“前批書者聊聊”,不易了解。靖批改“書”為“知”,比較清楚,但靖批本身是否存在,均有問題,不能引以為據。下一句靖批列有三個名子:芹溪、脂硯、杏齋。芹溪是曹雪芹,當無異議;脂硯又署脂硯齋;杏齋何許人,不知。周汝昌猜或許是“松齋”;趙岡認為係“曹棠村,化名孔梅溪。”依我看,誰也不是,是毛氏自己捏造的名字。如果抄書人教育程度不够,“芹”溪”“脂”“硯”“齋”,更易抄錯,何必偏偏錯了容易寫的“松”字。如果是別人,亦須有確切證據,而不能隨便找來一個人湊湊。此批末尾未署名,自語氣看,批 者是第四個人。自批語日期“丁亥夏”推出,極可能是“畸笏”。這樣一來,照靖批此條看,更是有意證明“畸笏”不是“脂硯”。 我不想解決脂硯是否畸笏問題,我只是從靖批來看,似乎毛氏有意在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他增加了“送茶”“獄神廟”以及“杏齋”幾件事之後,反而噼人疑心起來,是不是有這個“靖批”。 再從秦氏的私生活一條來說,是蛹批第六十八條,此條亦見甲戌本,不過略為更動,增加字句而已。甲戌本原文中有一句話: 因命芹溪刪去。 但靖批增為: 因命芹溪删去遺簪更衣諸文。 由於“遺簪更衣”,增加不少使人猜測的地方,尤其是秦氏的死因及死法。近人頗有興趣這一類問題的,靖批恰是“投人所好”,其實秦氏是否行為不檢,是否縊死,在《紅樓夢》本書的研究上,並無多大價值。既然作者已把這五六頁刪去,最後稿子無此一段,就不必再去猜测研究。靖批加上這四個字,並不能把删掉的四五頁全包括在內,亦不可能解決甚么問題,極易顯出是偽造的。 靖批第七十二條,提出“西帆樓”一詞,不見於其他版本,批語是: 何必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靖批增加此一條,不知何意,我想亦是在增加秦氏死因的神秘性。“設檀於西帆樓”跟“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沒有甚麼分別。此詞大約是毛氏杜撰,則此批之來源也可以推知了。 最後,妙玉的結局,在《紅樓夢》中,的確是個謎,很多人很有興趣,但自原書中,找不出來。靖批似乎有意解決這個問題。第九十八條有: 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 但是全書找不出妙玉與瓜州之關係。 在目前的情形之下,靖批並不能用來作為研究《紅樓夢》的材料。因為照上面的分析,我們很難相信,真的有一部靖藏的脂批《紅樓夢》。只有我們看到原書,或者在別的本子上,找到類似的材料,我們才能把靖批拿來應用。絕不能因為現在研究《紅樓夢》的材料太少,我們就不分真假,一律採用。如果這樣,就會發生很多不可靠的結論,對於研究《紅樓夢》是有害無益的。 [1] 原文載《明報月刊》二十六期,二至七頁。 [2] 趙岡、陳鍾毅:《紅樓夢研究新編》,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出版,一一五頁。 [3]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臺灣明倫書局出版。五四四至五四七頁。 原载:臺灣《大陸雜誌》第五十八卷第五期 原载:臺灣《大陸雜誌》第五十八卷第五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