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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的佈置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黄葆芳 参加讨论

     誰都知道《紅樓夢》一書,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偉大不朽巨著。其普邐性,二百餘年來一直在民間各階層中流傳。舊時雖有一些思想此較保守者,認為該書誨淫喪志,有損心身,不許年青子女閱讀,但其文學價值之高,情節描寫之生動細腻,處處引人入勝;真是一部百讀不厭的奇書!
     現代不少紅學家,對於《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身世,曾多方深入探討,所發表的文字多到不可勝數。還有摟求版本,發掘資料,引經據典,種種考證,真是洋洋乎大觀!如:胡適之、蔡元培、俞平伯、周汝昌、潘重規、吳世昌、李辰冬、何其芳諸先生,都有研究紅學的專集和論著發表,其他有關於《紅樓夢》的文字,更不勝枚舉,見仁見智,各有千秋。
     撒開繁雜的問題不談,單從作者曹雪芹的才華而論,可說前無古人;郎到二百餘年後的今日,仍不見足以與其比美的作品出現,所以不能不令人對他傾倒。雪芹於各種學問,可說無所不能,亦無所不精。舊時女人,長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者,不乏其人,但對於其他偏門學識,可能一竅不通。雪芹在《紅樓夢》書中所表现的才能,幾乎無所不包;甚至官場黑幕,市井惡習,村嫗俚語,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這該是在家產沒落,處於“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窮困中所得來的生活經驗,也因此豐富了他的寫作內容。
     《红樓夢》書中的“大觀園”從描寫的意境看來,是個相當宏大而又極度美化的園庭。依據文藝批評家的說法:那是屬于虛構的,為了安置許多各色多樣的人物而設計的大舞台,並沒有真實的園庭存在。有人統計過《紅樓夢》書中的人物,主要舆不主要的達四百四十八人之多。這些人不少都在“大觀園”中活動,所以需要這樣宏大的場地。也有人認為確有其“園”,一說:南京的“隨園”即是“大觀園”的舊址,但沒有什麼證據足以支持。一說:在北京,却有相當的引證。如:吳柳先生寫的《京華何處大觀園》一文中說:“自從有關曹家房產的奏褶被發現以來,對菸大觀園在北京的說法,得到更強有力的佐證。”他又說:“北京的紅學家們,認為恭王府就是‘大觀園’的舊址。”還引周汝昌先生指寶釵的詩“芳園築向帝城西”和恭王府的地址方向符合。吳先生並請教過古代建築史家單士元先生,單先生也同意“大觀園”是恭王府前身的可能性。吳柳先生在考察了恭王府之後,將描寫“大觀園”的大意加以對證,說何處是“瀟湘館”,何處是“怡紅院”,何處是尤二姐所住的小巷,何處是鳳姐所管的後樓,何處是寶玉出去的後門。說來頭頭是道,歷歷如繪,是篇很動人的文章,到了今日不知是否還有更新的資料發現?
     虛構、在南、在北這三個論點,我同意第一點的見解。試看“大觀園”的整個結構,都是為書中的人物作安排,並且分配得很妥當,極少有多餘無用的地方。不可能在塑造人物之前,已有藍圖。
     曹雪芹不止樣樣當行出色,想不到還是個具有高度才能的“園庭佈置”專家。他設計“大觀園”的意境,不但高雅合理,而且能排脫舊時園庭的傳統法則,創立新意,摒棄庸俗,富有革命思想,是個了不起的專業人才!
     從《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可以看出他胸藏丘壑,別有蹊徑。整段文字由“剛到園门”起直至“於是大家出來”止,共五千二百九十二字。不單把“大觀園”的輪廓很生動地描繪出來,即經營位置,設色賦彩,亭台樓閣,花草木石,都能安排得疏密有度,曲折得宜,高低互用,虛實相濟。水的縈紆緩急,來去有自,一絲也不苟且,真是畫圖般的章法!建築物的櫺屏與窗格的花紋也很精細,其他陳設品、裝飾物以及配合景物的點綴品,如:飛鸟、木舟、鵝鴨、窗帷、门幔、酒帘等……都有很高的意匠。
     寫“大觀園”的一段文字很特出,不從建造技師或督工者的口中敘述,而由賈政、清客、寶玉、賈珍、賈母、劉老老等以對話的方式說出。有隨和流俗的見解,有食古不化的看法,有嚴肅保守的主張,有破舊立新的建議,有少見多怪的批評,有迷信吉凶的忌諱。這許多矛盾的意見,反而更能襯托出“大觀園”的特色來,且看十七回中的一段:
     剛至園門,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旁邊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關上,我們先瞧外面,再進去。”賈珍命人將門關上,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面五間,上面筒瓦泥瞅脊;那門欄窗槅,俱是細雕時新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羣牆;下面白石臺階,鑿成西番蓮花樣。左右一望,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不落富麗俗套:自是喜歡。
     “你且把園門關上”立在正中觀看,這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建築師或佈置專家審視已完成工程的正確方法。第一句已充分地表現出行家的身份了!借一句武俠小說常用的話來讚美曹雪芹是最適當的,即是:“名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除非有意炫耀外觀,否則,佈置園庭應當盡量避免外圍過份華麗;外形的樸素愈能增加內部的幽美氣氛,那是最高明的處理方法。正門見到的只是水磨羣牆,白石台階,砌成紋理的虎皮石以及雪白粉牆。窗櫺與門欄,雖然雕刻得很精細,但並不塗朱飾粉,純是木質紋理的素色。集如此單純的色調於一爐,境界之高,可得“清”、“雅”兩字。難怪賈政認為“不落富麗俗套”,而感到喜歡了!再看:
     遂命開門進去,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
     這就够妙了!為什麼不以照牆或屏類作遮隔物,而用翠嶂?其目的在於使它有斫變化。翠嶂的顏色正與門外白石、粉牆成對此,而且在情調上,也有天然物與人為物之分。翠嶂的頂端,上接高天,雲霞霧靄,夕照晨暉,均成為自然之點綴品,時令不同,变化無盡。
     任何佈置,最忌毫無含蓄,一目了然,“室內”舆“園林”的佈置都是同一道理。一眼即看完所有的東西,從心理上說,就是缺乏希望;缺乏希望即等於沒有回味,也等於沒有藝術生命!所以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
     “大觀園”的路徑編排得很好,一入一出,能起旋迴作用。其間雖要上山渡橋,入屋穿洞,但次第分明,繁而不亂。路徑與房屋互相切合,是佈置園庭的要點。賈政入園後,已知依據路線遊覽:
     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這已點出全園路線雖然曲折縈紆,並有旁支分徑,伹主要房屋都在主路的必經之處,不須轉走回頭路。這种情形,無疑的都在設計時預先安排,不然,必有紛亂的現象。翠嶂後邊題石用“曲徑递幽”四字,說明了全園景物的開端。轉過翠嶂,却另有不同的境界。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進入石洞之後,只見:
     佳木籠葱,奇花瀾熳,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室,雕甍綉檻,皆隐于山坳樹抄之間。俯而視之,但見青溪瀉玉,石磴穿雲,自石為欄,環抱池沼,石橋三港,轍面銜吐。
     此情此景,其妙處在於由明入晴,由窄入寬,高低相襯,繁簡分明。插空的飛樓,不見它平地而起,將山坳的樹木加以掩蔽,只隱隱地見到飛樓的重擔襯着樹梢,恰似“西子凭欄見一端”。真是“此景是詩還是畫”。如果沒有驚人的才華,能够做得到嗎?
     雪芹應用顏色,也非常的到家。他對於色調的支配,有獨特印偏好。以“大觀園”的各種賦色來說,有兩個不同的表現:一是運用配合冷色求統一,一是以較強烈的色素作對比。前者似雪裏寒梅洛姬臨水般的雅淡,後者如青天彩霞、錦上添花一樣的明朗。且能應用色與色間互相牽制,互相補助,從矛盾中求統一,對立上相輝映,極得用色中之三味!再看另一段說道:
     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進門便是折曲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裏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從裏間房裏,又有一小門,出去却是後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園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前面的一段描寫“瀟湘館”的佈局:小小三間房舍,千竿翠竹,石子組成的甬道,配合着房屋製成的傢具,光度則兩明一晴,再配上兩間小小退步,後園所種的芭蕉和滿樹梨花,沒有一些雜亂的顏色,清雅透頂;再把泉水導入,環繞屋子,並緣着石階穿過竹林的下邊流出。這是“大觀園”中格調最高的佈置,也只有林黛玉才配住在這仙境般的地方!雪芹是完全依據瀟湘館主人翁的身份和個性來設計的。舊時代的傢私,一般都是固定的格式,幾乎大小長短都定下尺度,他能以“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來佈置室內,不是外行人所能安排的,而是有相當豐富學識的專家才能做到。
     舊時的一切營造物,在着手之前,雖有圖樣,但製圖粗糙,不够精確;圖的表現也不够科學化。大體上只有略具形體的輪廓而已,沒有多面的圖解,如:平面、側面、投影、切斷面、筍接法等,比較複雜之處都被簡略了;不能表達詳細的結構。譬如:《考工記圖》、《營造法式》以及《天工開物》等書中的插圖,幾乎盡是不完整的透視圖樣。當時工程的進行,幾乎全憑負責的師傅或督工者之指劃口授。比較重要的才預先製造模型,以供參考;而且多是外表的形狀,內部結構甚少有所表現。至於裝飾以及陳設等等,沒有通盤計劃,往往做到那裹才來打算第二步的王作,原因是分工合作的制度不够完善。因此,有才能的師傅一旦死去,沒有留下記錄和圖樣,使許多可貴的方法因之失傳。北京天壇祈年殿的藻井,其高超的結構不單形式的美觀絕倫,在力學士也是無比的成功之作。那複雜的多面角度,即使用現代的製圖方法,也不十分容易解决!
     “大觀園”的佈置,設計得很特出,微小細節也都在事先加以安排,極近似現代工程進行的步驟。有一段說:
     賈政……方欲走時,忽想起一事來,問賈珍道:“這些院落屋字,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帘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嗎?”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帘子,昨日聽見琏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准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這是很現代化的佈置方法,在設計時已在周密的思考之中。分頭工作,節省却不少時間。如果沒有精細的打算和豐富經驗,是不可能做到面面具到的。帳幔等等的圖案和色調,均須與房屋、傢具的風格配合。開於明晴方向,內外體制,都應有所區別,如有差錯,會影響整個情調。有如此精密的設計,曹雪芹真不愧是一位學識豐富的全能專家。
     “大觀園”中李纨所住的“稻香村”,若從情調說,倒是別具風格,在園林的佈置中,却嫌過於局促,失去自然的感覺,似乎與其他的景物不融合,看來很突然。且看描寫“稻香村”的一節:
     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黄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面數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橰、輥鱸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无際。
     這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以各種佈置的資料來說,倒很自然,無可厚非。那數百枝噴火蒸霞般的紅杏,配上黄泥牆、稻草、茅屋,圍以稚樹新條的籬笆。色調全是強烈的對比,以樸素配嬌艷,從矛盾中求其統一;其他點綴品,如:辘轳、土井、酒幌、鵝、鴨、雞等用來配合,也很順理成章。若以與鄰近的景物作聯繫,那就咸到很勉強了。賈政所喜歡的紙窗木榻,說能一洗富貴氣象,那是過厭豪華生活的官僚們的口吻。雪芹可能對這佈置故意作出諷刺,借寶玉口中向假道學者作無情的批判,而提出自然二字相問:
     寶玉道:“却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廓,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
     寶玉平時見到父親,總會亡魂喪胆;但這時他却敢于大胆地作出絕對相反的評語,說的都是一針見血的話。這也是曹雪芹對庸俗的抗議,對現實的諷刺。雅與俗的距離,有時也不十分容易衡量,說到“俗不可耐”,也許還能勉強“耐”得住,最怕“雅不可耐”的時候,那才真是要命哩!目前在鬧市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裝有冶氣設備的高樓大廈裏,一大片落地玻璃窗的後面,裝上粗製濫造的佈景,架上莫明其妙的木橋流水,還養些鳥雀雞鴨之類,日夜不斷的亮着燈光,和周圍的環境完全脫節。真想不出他們是何用意!還有原本是一片幽美的場地,偏偏要排滿無數的盆栽花草,不肯直接種在地上,結果使花草無所依歸,而泥土也失去掩護,完全不合自然的情趣,成為非驢非馬的東西。這就是寶玉說的“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的怪現狀了!
     曹雪芹對於“水”有特別的愛好。“大觀園”的結構,幾乎處處都少不了“水”。他把水的曲折縈紆,支配得井井有條,使園中的景緻平添不少氣韻。試看下列寫“水”的造句:或“青溪瀉玉”,或“一帶清流”,或“環抱池沼”,或“得泉一脈”,或“溝開尺許”,或“盤旋竹下而去”,或“忽聞水聲潺潺”,或“下則落花浮蕩”,或“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或“溶溶蕩蕩”,或“池邊兩行垂柳”,或“水如晶帟一般奔入”,或“只見清溪前阻”,或“通外河之閘”,或“這水位從何而來”,再有:“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裏引到那村莊裹,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裹,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
     水,在“大觀圖”的景物中,佔了很重要的份量。流水是動的物體,也是柔的物體,配合在山石樹木之間,正好剛柔相濟。它的流動,遇低則瀉,遇窄則激,遇石則濺,遇沼則靜,園庭中有水,就如中國繪畫中的空白之處,空白在畫面上此水墨、色彩更重要。缺少水的園庭,好像有酒無肴、有雪無梅那樣的單調,毫無韻味可言!雪芹對“大觀園”的流水,設計得很到家,也很周密,進出的方法極為合理,沒有一處是死水的地方;絕不是沒有科學常識的人所能處理得來。
    “大觀園”的建造,專為元春歸省之用,是皇妃的“省親別墅”,其工程之隆重華麗,可不待言。照理其正殿應是最主要的部份,也是園中建築物的主體。但雪芹只用寥寥三十八字來說明正殿的景况:
     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超,面面琳宫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擔,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
     賈政的批評,亦只說:“只是太富麗了些!”說到正面的“石牌坊”,則更加簡單:“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不過十字而已。不看重主要的正殿,可能是雪芹對於傳統性的制度,總是千篇一律,不許他别出心裁,作改革性的設計,因此不感興趣,只以輕描淡寫了事。又如:
     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茶縻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塢裏盤旋曲折……
     這些都是園中的小景緻,不算設計重點,只是形式不同,情趣有别的小點綴品而已!有些穿插,使它和主要的院庭分出賓主,方能不至於孤立和單調。那些棚、架、亭、圃,照理都設在地勢平坦、陽光充分之處。但從“傍芭蕉塢裏盤旋曲折”之後,漸轉入高聳之境,這是起落呼應變化相承的格調。再看那幽美的景象:
     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
     這些景色,包括了高低、紅綠、明暗、聲響等情調。又說:
     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
     倒垂的藤蔓,池邊的垂柳,更有桃杏遮天,這密集的花葉,把陽光隔絕,正是陰涼的環境。泉水不受曰光的輻射,所有青苦、水草、落花、墜葉、泥砂等,不產生氧氣作用,沒有氣泡,則泉水深可見底,自然清溜了。這不是富有經驗,或沒有科學常識的庭園佈置專家,所能顧慮得到的。
     “蘅蕪院”的佈置設計,從外表看來,連歡喜澹薄的賈政,都感到“無味的很”!那是應用不暴露的設計手法,目的使它有渐入佳境的情趣,不作徒事鋪張;反而失去韻味。下一段是“蘅蕪院”的情景: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羣繞各式石塊,竞把裏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此。
     全用藤蘿異草來作“蘅蕪院”的佈置材料,又是別具一格。迎面插天的玲瓏大石,把前後分開,很有詩的意境。一片翠綠茂葉,其中僅有一些朱實及金桂般的米狀花蕊,香濃色淡,摒棄了艷卉繁花,以杜若蘅蕪的香味取勝。蘅蕪花色白,其香耐久不散。《紅樓夢》第五十六回中有一段說:
     李纨忙笑道:“蘅蕪院裏更利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
     這說明“蘅蕪院”所種的“杜若蘅蕪”是純正的名種,非一般市上售賣的品質。佈置花園,對于花草樹木的特性及色調,應有相當的認識、了解;不然,無法維持永久的狀態。譬如:何處應安置何種顏色的花草,何處應種植何種樹木,使春夏秋冬各有情調,官口使新陳代謝,亦能起互相輔助作用,不致因氣候的影響而凋零脫節。雪芹不但善于辨别花草樹木的性能,而且對于種類的考證如數家珍。且看寶玉對“蘅蕪院”中的植物說來頭頭是道:
    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苣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簦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甚麼霍納姜滙的,也有叫甚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甚麼石帆、清松、扶留等樣的,見於左太冲《吳都賦》。又有叫作甚麼綠荑的,還有甚麽丹椒、蘼蕪、鳳蓮,見于《蜀都赋》。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
     够了!這許多考證草木的學識,應不是憑空得來。如非博聞強記,誰能做得到?雪芹能把“大觀園”事無大小地籌劃得樣樣周到,豈是偶然?
     “怡紅院”的設計,曹雪芹好像別有存心,和他著作《紅樓夢》一樣,對於看待男女不同之處很統一。他心目中很敬重女子,對男人有好感的很少。所以,“怡紅院”的佈置就此不上“瀟湘館”、“蘅蕪院”那樣的雅緻了!且看下列一段怡紅院設計的說明:
     說着,引入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幅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福一桶,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樞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于壁,却都是與壁相平的。……
     這房屋的內部,四面牆壁木板盡是通花的圖案,而且圖案花紋又是很複雜;寓意甚多,色彩繽紛,更加鑲金嵌玉,使人眼花撩亂。陳設的物件密密麻麻,毫無情趣可言,壁的空間再填滿琴、劍、懸瓶,到處書橱、木架,哪像讀書人的住所,簡直是間古董商店。門戶之多,四通八達,走錯了,准會迷路。再有一節又說:
     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眼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舆自己的形相一樣,——却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门多了。
     如此結構及陳設,可說是“大觀園”中最庸俗的一組。那些清客們却說“好精緻!難為怎麼做的!”曹雪芹故意如此安排,完全是諷刺的描寫。幸好“怡紅院”的周遭,還佈置得不錯,如:
     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繞着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鏤,葩吐丹砂。
     這山石、芭蕉、海棠配合在一起,互相輝映,成為強烈對比的色調,三種不同的形體剛柔與嬌艷,倒也不冷落那一方。後院出去,滿架薔薇,靠近青障,又是醉紅滴綠,襯托得很自然,青障遮住流水,要轉灣抹角才能見到青溪,正是有變化的好處。這些佈置要此室內好得多了。
    “大觀園”的泉水,從“瀟湘館”前邊起,一路轉流到“怡紅院”的後門,終於舆來源匯合一處,旋環不息,萬流歸源;不像池沼的死水。雪芹處置得很合乎科學原理,不是舊時代的一般書生所能做得到,足見他的超人能力,畫圖中的景象,是經畫家的捨取選擇而成的。能够入畫的題材,自然盡是精華。所以幽美的景物,常被人讚為圖畫一般。“大觀園”的美麗,連村嫗劉老老也說見到了死去也甘願!這可能雪芹有意要借她的口作此批評。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有一段說道:
     賈母倚欄坐下,命劉老老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园子好不好?”劉老老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着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有這個真地方兄?誰知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出照着這個園子晝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村姥口中說:“竟此畫兒還強十倍!”一點也沒有錯。雪芹本來也是畫家,意境自與常人不同。由畫家設計的“大觀園”,當然錯不了,就難怪她說勝過年畫了!“瀟湘館”的內部陳設,其清雅之處也由劉老老道出:
     劉老老因見窗下案上設着筆硯,又見書架上放着滿浦的書,劉老老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老老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裹像個小姐的綉房?竟此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
     曹雪芹反抗習俗的思想很強,把“大觀園”中男女的居處作相反的佈置,他的思想對现實存着極大的不滿;從園庭的佈置設計中表現得很鮮明。“瀟湘館”的整個色調全是冷淡的,原先的窗紗也是淺綠色,被忌諱的賈母把它換了。並說道:“這院子裏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反倒不配。”才叫鳳姐把銀紅色的“霞影紗”來調換。以銀紅色的窗紗装在“瀟湘館”那才真的不配!把高潔的色調完全破壞了!因為院中沒有桃杏樹,所以雪芹才用碧綠的窗紗。其意境之高,不是常人所能傾略。他佈置探春住的“秋掩書齋”,又是另一格調,採春是有幹才的女子,胸懷廣大,决定力很強,是四姐妹中特出的人物!“秋爽齋”的安排完全配合她的個性。四十回中有一段說: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捅的筆如樹林一般;邢一邊設着斗大的一個汝窑花囊,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着一大幅米襄陽《烟雨圖》。左右掛着一副對聯,乃顛魯公墨迹。……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官窑的大盤,盤內盛着數十個嬌黄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此目磬,傍邊掛着小槌。……東邊便設着臥榻拔步床,土懸着葱綠雙綉花卉草蟲的紗帳。
     把三間屋完全打通了,作為臥室之用,面積很寬大,陳設那樣的少,是“大觀園”中另一個特殊的佈置。陳列品的種類雖不多,但安置的部位很得法。案上放的只有法帖、筆、硯、花囊,挂着《烟雨圖》與顏魯公對聯的下邊靠牆的條案上,也只安放着大鼎,左右紫檀架及洋漆架上的大盆與玉磬,縱横配合,其他一切除了對聯外,沒有一件是應用“成雙作對”的舊方法來安排的,這在當時來說,是大胆創新破舊的風格。
     “大觀園”的“蘅蕪院”,其內部佈置,此採春的房子更加清雅;外邊一片翠綠,若說有不同顏色的,惟有那藤蔓上的少數朱實而已!那繞柱穿牆的葳蕤的綠葉,把房屋的色澤大部份都遮蓋了。屋子內部的陳設及色彩,在四十回中,賈母到“蘅蕪院”是乘船去的。那一段道: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着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曹雪芹佈置女孩子的居處,總是以雅樸為主,是襯托人物身份的辦法。四邊純白的牆壁,案士只有二部書和“土定窰”的瓷瓶。“土定窰”是一種粗造的陶瓷,更增加了幽美的氣氛;瓶中的菊花雖然沒有道出顏色,以雪芹的意境來說,可能非白即黄,絕不會配上嬌艷的花朵。格調之高,真是如詩如畫。可惜,賈母看了不順眼,認為太素淨了也忌諱,給親戚們看着不像樣,連水墨書畫的帳帷都换過,還要送些心愛的古董來,把良好的佈置破壞了。“怡紅院”和這些地方的佈置剛好成為反比例。劉老老見到賓玉所居的房屋認為小姐的閨房。在四十一回,“劉老老醉臥怡紅院”有一節說道:
     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綉房?這麼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裏的似的!”襲人微微的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房啊!”那劉老老嚇的不敢做聲。
     前文說過,雪芹是有意把寶玉的姐妹們居住環境作顛倒的佈置。寶玉認為男人皆是俗物,這說法是包括他本人在內的。雪芹的思想是一貫的,在設計和佈置“大觀園”,以及描寫人物都是同一主張,並無矛盾之處。據此,可以得到下列幾點結論:
     一、“大觀園”無疑的是《紅樓夢》中許許多多主角及配角演出的大舞台,也是每個人物不同個性的生活背景,既是背景,當然要符合每個主角演出的場面,才能與情景互相吻合。人物的活動情况,有時很需要用他接近的環境把它襯托出來。如:黛玉住的“瀟湘館”,寶釵住的“蘅蕪院”,李纨的“稻香村”,探春住的“秋爽齋”,寶玉住的“怡紅院”,這些設計都依據人物的主要情况來作决定,不是把他們隨意安插一個地方就了事。
     二、調配“大觀園”的色調,自然是依照現實的情况來處理,伹從所有的表現看來,覺到雪芹於對比的顏色有特別的愛好,譬如:瀟湘館”的前邊的翠竹與後院的梨花,是青白對照,石子漫成的甬道與青苔、流水又成對照,三間房合,兩明一暗,豈不也是對照?“蘅蕪院”的藤蔓異草和丹砂之實,四邊雪洞般的房子與“土定窰”花瓶也是對照。“稻香村”的青籬與紅杏,黄牆與青山都是對照。“怡紅院”中的海棠和芭蕉,薔薇與青障,更是強烈的對比。“秋爽齋”的銅鼎、玉磬、瓷盆與佛手,這些顏色沒有一件不是對比的。還有青溪瀉玉,水面落花,對比得更明顯。
     雪芹不但寫景寫物寫色常作對此,就是描寫人物也是如此。如:黛玉與寶釵,一個多愁善咸,一個和氣圓滑。賈琏的平凡配鳳姐的能幹。晴雯的倔強,襲人的細心。尤氏姐妹,一個聽天由命,一個是非分明。湘雲的活潑,寶琴的端莊。金桂的凶惡潑辣,香菱的逆來順受;就是薛蟠與寶釵兄妹,同一父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淵之别。都說明雪芹喜用對比的描寫。
     三、整個“大觀園”的營造,大部份都脫離不了“水”,並且對“水”特別強調。“水”的曲折旋迴使“大觀園”更加生色。所有建築物的位置以及地勢高低疏密,可能從“水”的去向看出來。水源的設計也很妙,賈政擔心較大的游艇無法入門,結果可以從山坡推入“水”中,賈母到“蘅蕪院”是由“水”路坐船去的。黛玉喜愛李義山“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詩句,又是與“水”有關。寶玉曾說:女人是“水”做的,像“水”一樣的净潔。男人是“泥”做的,如“泥”一樣的污濁。所以,雪芹佈置“大觀圖”,用水的地方特別多。
     四、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喜歡用相對的東西,大概相對有“成雙成對”的意思,是屬於吉祥語,有許多花瓶是一對的,燭台是一對的,椅、几的數量是偶數的,門舆窗經常是相對成雙。以對聯作為?????是一個例子。律詩中有對句,駢體文是對句。還有許許多多,不勝盡舉。
     試看大觀園的設計及佈置,很少有相對的情形存在。如有相對的,大概是正宫左右的飛樓,以及題額兩邊的對聯;正宮的飛樓,是屬禮制,成為固定的法則,除此之外,很難找出相對的陳設來。雪芹在當時能衝破舊的傳統習慣,大胆地作出革命性的更改,極為難能可貴!此種破除相對安排的佈置方法,在二百餘年後的今天,已被認為最合“美”的條件。你能說:雪芹除了文學的成就之外,不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庭園佈置家嗎?
    原载:新加坡《南洋商報》一九七一年元旦特刊
    
    原载:新加坡《南洋商報》一九七一年元旦特刊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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