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是金圣叹批点《水浒传》所总结的小说创作技法之一。他认为闲笔“以事论之,谓是旁文;以文论之,却是正事”(第五十三回夹批)。毛宗岗批《三国演义》时说:“无旁笔闲笔,则不见正笔紧笔之妙。”(第二十七回回前批)张竹坡评《金瓶梅》时也感叹其:“不知是忙中闲笔,还是闲中忙笔也?”(第四十三回总评)可见,闲笔与正笔、紧笔、忙笔是辩证统一的,是小说,尤其是以日常生活的闲情闲事为主要内容的世态人情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红楼梦》叙写“家庭琐事,闺阁闲情”,其中有大量的“琐碎”之笔,“它们看似是与小说的情节无甚关联的闲文,实则闲文不闲,内含无限烟波”①,具有多方面的艺术功用。 一、点染人物性格 闲笔善于在闲处传神,一处不起眼的勾勒,便能准确地描绘出人物的性格特征。第十四回,凤姐在宁国府理事,“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 凤姐正要处治的时候,作者忽然插入荣国府王兴的媳妇在厅前探头,接着又有荣府的四个执事人、张材家的也来办事,凤姐都一一做了处理。脂砚斋在此批曰:“惯起波澜,惯能忙中写闲,又惯用曲笔,又惯综错,真妙!”尔后凤姐方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令“打二十板子”、“革他一月银米”了事。这是文章结构的错综波澜,更重要的是写人,“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甲戌本回前批)。第六十七回,袭人走到沁芳桥畔,有个老婆子拿着掸子在赶蜜蜂儿。袭人便一面批评她的做法不当,一面教她法子。那婆子为讨好袭人,说要“摘一个姑娘尝尝”,被正色拒绝了:“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袭人以贤德见称,是荣府上一辈认定要给了宝玉的。所以她对那婆子的说话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还有以闲笔间接为人物写照的。第三十回,描画了一幅怡红院丫头“堵沟戏鸟”图,勾画了女孩们的童心稚气、乖巧机智,充满了生活情趣,创造出一种本真生活的境界。从这一细节可以想见这里平日里并无严格的主奴之界,而是率性任情,堪称大观园内的一片乐土。这就为宝玉性格塑成的外部环境不经意间添补了一笔。还如第三十五回,宝玉因接见傅试家的两个婆子分了神,结果把汤撞泼到手上。宝玉反问玉钏:“烫了那里了?疼不疼?”傅试、傅秋芳兄弟书中仅此一见,可知是个闲人。而两个婆子回家的路上更有一大段闲议论,说及宝玉的种种呆气可笑。这段闲文显然是为了传宝玉之神而安排的。正如脂砚斋夹批所云:“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 二、暗示人物命运 《红楼梦》作为一座庞大的文学迷宫,对书中重要人物的命运,尤其是金陵十二钗,都有充分的提示。除了通过第五回的判词、红楼十二支曲以及后面不断出现的灯谜、花签来暗示外,还不厌其烦地在情节的进展中用闲闲一笔予以提示。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简简单单的差事在曹公笔下显得波澜暗涌。其中运用的大量闲笔,暗示了贾府中的诸多信息,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当她到了惜春那儿,“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一般以为这是小姑娘家信口开河的玩笑话,可没想到这一闲笔竟暗伏了惜春的命运。甲戌本有眉批:“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惜春最后的结局是出家为尼,在第五回关于她的册页上画的便是一座古庙,判词里最后一句是“独卧青灯古佛旁”,再明显不过。一路行来,周瑞家的途经李纨的窗下时,看见她正独自一人午睡。前后对照,想想此时正在行乐的凤姐,才晓得这行进中看似顺带无意中的一笔,竟暗含着她寡妇失业的惨状。还如,第三十回宝玉与黛玉拌嘴、三十一回黛玉来怡红院碰到宝玉撒气,宝玉两次在对话中随口对黛玉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也是如此。 三、勾连故事情节 长篇小说情节发展的脉络通常不止一条。作者为同时展开不同角色的不同故事,常见的办法就是暗伏下文线索。如第五回,秦可卿招呼宝玉到她的卧室里睡午觉。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可卿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初看原意,以为是秦氏随口应对之闲话,但看到后文,才知道她在这里搬出自己的弟弟为搪塞的理由,一方面是说得顺口,另一方面又是确有其人,并牵扯出大量笔墨。不经意间,这就为下文秦钟的出场埋下伏笔。在此,甲戌本侧批:“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 作者有时借用闲笔对上文未完情节进行收束。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聪明的小红假借向坠儿问话,将自己失帕的信息传递给心上人贾芸,贾芸以闲话套坠儿,引到手帕一事,并将自己的一块罗帕给了坠儿,说是自己拾到的那一块,余下情节作者却一笔带住。至下一回宝钗在亭外扑蝶,“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甲戌本在此侧批云“无闲纸闲笔之文如此”。作者正是巧妙地借小红和坠儿的一段闲话,收束了上回中的情节。 运用闲笔,还可随处渲染事件、点缀人物,加强情节的关联性、严密性。第八回写宝玉探宝钗之病,薛姨妈“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甲戌本有夹批云“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就使得秦钟来贾氏家塾附读的事有了连“藕”之“丝”。再如写秦可卿出殡,事情千头万绪,一直不提宝玉,宝玉就会被冷落。要夹叙宝玉,又腾不出手来,作者便巧妙地让北静王路祭时要一见“衔玉而诞者”,这样就给了宝玉一个露面的机会。庚辰本眉批曰:“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 四、调节叙事节奏 中国传统艺术最讲究留白,小说亦如此,切忌把情节堆得太满,叙述太过紧张,让人读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在主线情节之外适时地穿插一些接引、过渡性的段落,以便蓄势养气,使主体故事的叙述于起伏跌宕中闪射出新异的光彩,从而在疏密相间、张弛有序的情节进程中,显示出游刃有余的大家笔力。正如戚序本第五十四回回前批所云:“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如元妃省亲的重头文字中,如果一味地题匾咏诗,就会使文字单调死板。作者用宝玉急得“拭汗”时,宝钗细心指点他用“绿腊”代替“绿玉”,以迎合元妃的一段插曲,和接下来宝钗的一番戏谑,就让沉闷的场面就活跃了起来。己卯本夹批曰:“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 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因昨夜去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对上门来的宝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贾宝玉很是纳闷,“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林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本急于找到林黛玉问明“冲撞了他的去处”,但是被探春这一截,说了老半天的话,黛玉早就“躲了别处去了”。这时,“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只得答应着,“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到了花冢,听林黛玉哭完《葬花辞》,很费了一番口舌,才把扣子解开了。二十八回也有类似的闲笔。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吃饭,二人正闹别扭,黛玉“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宝玉就留在王夫人处吃饭。饭后,“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他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是走到凤姐的院门前,却被喊住,要替她写几个字,宝玉只好跟了进去。写完了字,凤姐又向他要丫头红玉,宝玉爽快地答应了。说完便要走,凤姐喊住道“还有一句话呢”,宝玉回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甲戌本侧批曰:“非也,林妹妹叫我。一笑。” 很明显,通过穿插可使文势活跃,节奏灵动。 五、揭示底蕴 用闲笔点出一些言外之意,扩大小说的内涵,深化小说的题旨,使之具有更普遍的概括性和更深厚的意蕴,即所谓“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庚辰本第十五回眉批)。第十五回的回目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其实只有开头写到秦可卿的灵柩停在铁槛寺,此后凤姐的弄权、秦钟的得趣都发生在水月庵,可作者偏于此处详细介绍铁槛寺的来历和家族的现状,看似松散啰嗦,但从整部小说描写贾府衰败这条线索来看,的确是隐微曲折地“写正文筋骨”了。 第二十六回,通过插入小红与佳蕙的一段闲话,引出小红的一番感叹:“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话说的好,‘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庚辰本侧批曰:“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 第四十四回为凤姐贺生,尤氏劝酒,凤姐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于是说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在此庚辰本夹批道:“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这两处的感慨就预示着贾府的衰落,大观园的萧条以及园中人物的离散。 有时,一处闲笔可以揭出一件重大事情的底蕴。“金玉良缘”究竟因何而起,又为何能最后实现呢?许多读者可能一下子是回答不上来的。原来在第二十八回,写到薛宝钗看见宝、黛二人在一起说话,有意装着没看见时,夹叙了这么一句: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原来“金玉良缘”之说能够在贾府得以传播并终成事实,竟是薛姨妈亲口说出来,并与王夫人早已议定好了的。甲戌本有侧批提醒:“此处表明以后二宝文章,宜换眼看。”然而这一切在小说里都不可见,只是作者在这种场合似乎不经意间带了出来。 六、强化实感 情节有如奔涌向前的江河,非情节的“闲笔”则有如江岸上的草木丛林,对情节起着映衬烘托作用。闲笔的巧妙点染,往往能使“文情如绮,事情如镜”(金圣叹批《水浒》,第二回回前评),大大加强小说情节的生活实感。第十五回中“宝玉观村姑纺线”,看似闲文,却大有生活情趣。宝玉从未见过“庄农动用之物”,故“皆以为奇”,并触动了他的联想,加深了对平时所学诗词的理解。当看见炕上的纺车时,“自为有趣”,好奇心促使他“拧转做耍”起来。村姑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宝玉陪笑之后,这村姑居然要“我纺与你瞧”。这不禁引起宝玉对女儿的倾慕之情,当村姑被唤走后,“怅然无趣”。这一细节除了刻画出宝玉的多情、无视等级的叛逆性格和村姑的纯朴外,还真实地展现了一幅自然的乡村生活图景,为通篇富贵荣华的贾府生活描写增添了一抹异彩。 有时闲笔只是点到为止,勾起读者的想象来填充作者未写之景,同样也能加强小说的真实性与感染力。如第四十六回,鸳鸯因贾赦逼婚而苦恼,走入大观园散心,巧遇平儿、袭人。平儿打趣鸳鸯是新姨娘,后来“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头上”。寥寥几笔,就把人带到大观园美丽的秋色之中。庚辰本夹批云:“随笔带出妙景。正愁园中草木黄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置身于千霞万锦,绛雪红霜之中矣。”再如四十五回,蘅芜苑的一个婆子提着灯给黛玉送上等燕窝来,作者借黛玉与婆子关于大观园下人夜赌的“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之事,描写一尽。……写得每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庚辰本夹批)。这两处中的闲笔同样都加强了生活实感,与前例不同的是,它是“不写之写”,需要以读者的联想去完成未写的画面,余味也更悠长。脂砚斋就曾指出上述大宅夜间的景象,“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 七、增加意趣 作者在第一回中,曾明白无误的告诉读者,这“石头记”除了“可使闺阁昭传”外,还“细按则深有趣味”,“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红楼梦》中的闲笔,很有一些充满奇趣、妙趣、谐趣。 第七回,写到薛宝钗的“冷香丸”的制作方法和过程。《红楼梦》中提到的很多东西,都有人考证出来,但这“冷香丸”纯属杜撰。虽则如此,却自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奇趣。第二十八回,宝玉说了个给黛玉治病的方子,要什么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还要什么头上戴过的珍珠花儿。这也是属于卖关子的闲笔,真真假假,似谎非谎,写得虚虚实实,让人似信非信,空灵诙谐,横生妙趣。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节,写宝、黛二人斗嘴、挠痒痒,之后宝玉又编了一个耗子精的故事打趣黛玉,文字极为闲散风流。这段闲文绝不能看作是写恋人的打情骂俏,它为我们展现了一对两小无猜的小儿女无忧无虑嬉戏的美妙图画,让我们感受到童真童趣之美。第八十回,王道士王一贴胡诌了一个“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吃好了。”还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这席话纯属插科打诨式的闲笔,不仅说得宝玉、茗烟大笑不止,读者看到这里也定会忍俊不禁。接着,他还直言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巧言微中,揭穿了那个社会的假面具,以及人际关系的欺骗性。 八、展现才学 文学作品对知识的介绍,往往借助于闲笔,使之穿插于情节展开、人物对话中。第四十二回,宝钗借借春作画说了一通画理,把中国画的达意抒情理论,疏密相间的美学思想,画种、技法等绘画知识,都作了形象的说明。第八十三回,王太医给林黛玉看病,又说了一通病理、药理。脉象脉理,病症病因,药物炮制、功用效果,以及中医理论的辨证施治,诸多知识都包含在这闲笔之中。第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黛玉对宝玉大谈琴理:“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这段闲文把古人制琴的目的,操琴的讲究,用以修身的效果等知识,都讲了出来。 以知识性来说,不少文学作品不能说不强,但介绍的效果总难达到《红楼梦》这样令人满意的地步。比如李汝珍的《镜花缘》,小说后半部常常脱离具体情境,连篇累牍地堆砌有关音韵、经疏、史鉴、药书、茶经、算法、卜课、奕谱、牌术、谜语等知识,读来如同嚼蜡,了无意味。 九、减省笔墨 闲笔常常是作者避难就易、以简驭繁的一种叙事技巧,此时闲笔和所谓避难法即省笔艺术是交织在一起的。最为典型的例子是第十六回以赵嬷嬷为儿子讨情一段闲文,引出兴造大观园及元妃省亲等大事情。这一回的回目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而写凤、琏、赵三人说话的两三千字显然和回目正题没有直接的关系。其间“闲”聊到的如“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弃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症致病,甚至死亡”;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江南甄家“接驾四次”,“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上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等等,在揭示作品的思想意义、时代背景,作家的家世等方面,都蕴含有重要的信息在内,是千万不能轻易放过的。甲戌本回前批云:“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落。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蔷、蓉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再如第二十五回,马道婆替赵姨娘作法害凤姐、宝玉,导致“园内乱麻一般”。这时,“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通过薛蟠眼睛的观察,让我们确信黛玉是坠落凡间的美丽天使,让好色的呆霸王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竟也看得痴了。实在佩服曹公的手笔,忙中偷闲写了与贾府不相干的薛蟠的一番呆心思,既讽刺贾珍,又侧笔画出颦卿美貌。脂砚斋在此连连赞叹道,“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忙到容针不能,以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神若仙子也”;“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十、寓含讥讽 有的穿插性闲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寓含着作者的批评与讽刺。第八回宝玉要去探望宝钗,怕路上遇到父亲,于是宁愿绕路。“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着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走开。……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这两处细节引起了脂砚斋的浓厚兴趣,评道:“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历者恐不免嫌繁。”的确,它写到了宝玉性格的一个侧面,同时更真切生动地刻画出了贾府中那帮清客相公、管事买办的的阿谀谄媚、吹捧奉承嘴脸。 又如第十六回,秦钟病重,宝玉前往探视,在此写到阴间鬼判来锁拿秦钟魂魄,因畏惧宝玉“运旺时盛”又将其放回。这段涉笔成趣的闲文,如脂批所言“无非笑趋势小人”,“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 以上分析,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其实有些闲笔,作用是多方面的,前文多有提及。总之,“闲笔”不闲,藏尽云霞翠轩、烟波画船,它是一种富于审美意趣的描写,“而那种单一的描写,即把生活中某一事件孤立起来描写,始终只有一种节奏、一种气氛,把生活写得很单调,没有空间感和真实感,也就没有意趣。那就是非审美的描写”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认为,正因为闲笔枝繁叶茂,《红楼梦》才根深干粗,成为了古典小说之林的一颗参天大树,并永葆艺术的生命力和魅力。 注: ① 梁扬、谢仁敏《红楼梦语言艺术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1-362页。 ②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93页。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3期
|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