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刀抹死也不能从命 了解丫头袭人,有助于了解奶奶凤姐。袭人和凤姐,阶级:地位不同,在各方面都大有差异,但两人有明显的共性。要论玩弄权术,凤姐比袭人老练、沉着、大胆得多。在地主阶级内部斗争中,袭人往往委屈求全,凤姐却寸步不让;袭人低首下心,凤姐飞扬跋扈;袭人进谗左顾右盼,转弯抹角,凤姐进谗 理直气壮,针对性明确;……但论对人对事的态度,袭人和丫头晴雯、鸳鸯大不相同,却和主子凤姐、宝钗比较一致。有些同志认为:“花袭人的使人讨厌和反感,和薛宝钗一样,也不是由于她的阴险,而是由于她的头脑里充满了封建思想”。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我觉得为人阴险和思想封建,是袭人性格相互作用的两个方面,二者不是根本不能统一的。袭人形象本身告诉读者,在思想品质和作风方面,她和凤姐、宝钗一致,而和晴雯、鸳鸯有显著的差别。 旧时代就出现了指摘袭人的种种论点。有人对袭人与晴雯性格作过比较,说:“袭人善柔;晴雯善刚。袭人用屈;晴雯用直。袭人徇情;晴雯任性。袭人做面子;晴雯绝尘埃。袭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1]这种论断虽是人性论的,却也说出了这个人物那与众不同,却很能迷惑人的特点。不论如何,“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的袭人,与“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在各方面都有分明的对立。袭人对宝玉虽很“温柔和顺”,宝玉却没有把她看得“似桂如兰”。她虽深得王夫人之心,却未能深得宝玉之心,更未能使广大读者上她的当。 袭人的出身和处境都是不幸的,但她终于成了统治者从丫头中分化出来的奴才。只要稍稍留心,就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个名列十二钗另册的裙钗所持的基本态度主要是贬而不是褒,不过在艺术手法上不太露骨而已。第四十六回,作者把“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姐妹一般”的袭人、平儿、鸳鸯安排在抗婚这么严重的问题之前,毫不显得是在运用对比手法,却对比地写出了她们之间那种显然不同的阶级倾向,非常自然地揭示了袭人与平儿性格的劣点。我以为这种描写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要求。它不是“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的。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这回书,是曹雪芹反封建的进步思想表现得十分鲜明的篇章,是把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鸳鸯性格写得很感人的篇章。鸳鸯在邢夫人、贾赦这样强大的压迫势力面前的抗争,表明她是敢于反抗的奴隶中的一个出众的代表。鸳鸯在坚定和勇敢的抗争中,那些并非作者硬派给她说的话,是这一个人物才配说的话,真所谓“掷地有金石声”的由衷之言。比如说,她回答劝降的嫂子时,使劲照她嫂子脸上啐了一口,指着骂道: 你快夹着你那油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什么喜事? “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足”,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 鸳鸯直接骂了她嫂子,间接骂了一些主子。袭人在这样的场合,参加了鸳鸯对她的嫂子的奚落。但在这之前,她和平儿却拿鸳鸯的遭遇来开玩笑。比如说:“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心了。”这种玩笑,与平儿拿贾琏来开鸳鸯的玩笑一样,流露了她甘当小老婆的阶级倾向。这和鸳鸯跪在贾母面前哭诉的内容相比较,其态度显得多么卑微。鸳鸯哭诉: 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也不能从命。……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的袭人,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吗? 二 那袭人也算罢了 旧时代憎恨袭人伪善的读者中,也有以封建主义反对封建主义的论点。有人引用白居易咏史的《放言》后半首——“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来嘲笑袭人的改嫁优伶琪官。把袭人的改嫁当作她的奇耻大辱来渲染,是孔家店“从一而终”的观点的再版。袭人的伪善不必等到盖棺才可论定,也不表现在她和宝玉的主子与侍妾的关系上,而是表现在她那怎样争取当稳侍妾的行动上。 不能否认,袭人对宝玉无微不至的关心,包含着一定程度的性爱。“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这既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对宝玉的关心,也是要征服宝玉的表现,不能否认她对宝玉的确出于“好心”。然而她的关心和好心,始终离不开她那甘当侍妾的私心。袭人的这种真心,很自然地流露在她和宝玉的许多谈话里。当宝玉说“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故意说她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这就使得宝玉表示妥协,说“你回了太太竞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的回答妙得很: 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你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的。这一口气没了,也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袭人这些话近于死谏,不能否认,它出自规劝宝玉的好心。但在这些仿佛一心为宝玉着想的话里,很自然地流露出她那为我打算的本意。后来她的改嫁蒋玉函,证明她这些话不完全是顺口说说,而是期望把宝玉引上“正道儿”的。不跟着“强盗贼”是一句真话,“横竖要死”的说法未可当真。不成问题,袭人还没有凤姐那样的地位、经验、才干和勇气,还不 象凤姐那样会搞“毒设相思局”之类的阴谋。然而她之于她认为和她的利益矛盾的晴雯,在性质上有如凤姐之于尤二姐,近似玩弄了“借剑杀人”的把戏的。倘若认为晴雯的死是袭人一手造成的,那当然等于转移斗争目标,让奴才代主子王夫人承担杀人的罪责。但袭人和王夫人的谈话,正如王善保家的和瑚夫人的谈话,对晴雯的命运起了落井下石的作用,这也是抹硼 掉的事实。不同之处在于,王家的攻击晴雯,话说得开门见山,袭人说话却含沙射影。鲁迅曾指出过,阴险的诬陷是最恶毒的。“因为这种模模胡胡的摇头,比列举十大罪状更有害于对手,列举还有条款,含胡的指摘,是可以令人揣测到坏到茫无界限的。”袭人缺乏鲁迅所批判的“要执行自我批判”的假革命的斗争经验,然而她也是一个“一味自责以显其‘正确’或公平,那其实是在向‘他们’献媚或替‘他们’缴械”[2]的阴谋家。袭人在王夫人跟前所说的那些话,属于一种“含胡的指责”,其打击的力量特别厉害。她所借的“剑”和凤姐所借的“剑”,都是在剥削阶级意识的火炉里炼出来的。袭人和凤姐所要“杀”的对象是不可混淆的,然而就损人利己这一点来说,却没有根本性质的对立。 旧时代的读者,认为袭人的可恶,在于她是“奸之近人情者”。这种说法虽然谈不到阶级分析,却也揭发了袭人那渗透着剥削阶级意识的性格特点。所谓“近人情”,就是她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即使露出破绽也难被觉察的手段的统一。李嬷嬷闹怡红院那回,黛玉对宝玉说; 你妈妈和袭人叫喊呢。那袭人也算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 黛玉和晴雯一样,是惟以嗡嗡营营为能事的袭人所不满和中伤的对象,却这么替袭人担心,怜悯袭人,憎恶李嬷嬷,可见袭人那“近人情”的手段是够难对付的。 三 我倒过不去 袭人的“近人情”,有多方面的表现。其显著特征,在于仿佛难于控制而又硬要控制自己的真情实感以赢得人心。比如说,她听了李嬷嬷那些使她感到难堪的话,禁不住哭起来,这就引起宝玉晴雯一系列的反应。而她对此却显得非常自然。宝玉见袭人伤心,埋怨李嬷嬷“只拣软的排揎”。晴雯在一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袭人当然听得出,眼睛和嘴巴都象黛玉般尖利的晴雯,这些话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她的对策切合条件的特点,拉住宝玉,说: 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从表面来看,袭人这几句话好象不过随口说出来的。但联系刚才晴雯的话来读,可见这几句话的内容并不那么简单,她所说的“这些人”,分明不是指别人,而是指晴雯。而她在仿佛不过是在劝宝玉不要为她得罪人的这些话里,不仅表现了她对“嘴尖”的晴雯的抱怨,也是在挑起宝玉对晴雯的不满。如果还有读者认为,这几句话仅仅是“软”的袭人的退让而不包含进攻,那就更加表明袭人那“近人情”的手段很有迷惑作用。为了认识袭人的狡猾,不妨再看下去,看袭人在宝玉劝她静养之后,冷笑着说出来的一席话: 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呢。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 人的意识往往引起语法的混乱。袭人这个“我们”一词只宜当作单数的“我”来读。在“他们”和“这些人”这些词里,至少是把晴雯包括在内的。“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这句话,好象只不过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其实这是一种独特方式的攻击。俗话说“软索能套猛虎”。晴雯虽然不是什么难套的猛虎,袭人的软索作为一种法宝,其威力却不可轻视。 并非作者代言人的李嬷嬷,抱怨宝玉不应当护着笼络着他的袭人:“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这对袭人的“近人情”也有所概括。至于袭人自我暴露她是一个“近人情”的“奸”者,事例举不胜举。比如说,史湘云劝宝玉按贾政安排去接见 贾雨村,劝宝玉“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因而引起宝玉对湘云难堪的讥讽,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时,袭人发表了既是和解又是挑拨的谈话。她不是要挑起湘云与宝玉的不和,而是要挑起宝玉、湘云以至宝钗对黛玉的不满. 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到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堵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袭人这样给受窘的湘云解围,给她所佩服的宝钗树碑立传,同时打击了并不在场的黛玉。她这些话说得合身分,不露锋芒,说得很自然,很得体。它的厉害之处,在于仿佛是一种闲谈,并无恶意。当然,作者没有故意把袭人写成不能令人信服的邪恶的化身,但读者不难明白,作者对于袭人这个虽然很年轻,但灵魂已经腐朽的角色所给予的批判的分量。 四 在人前也好说嘴 可能有人替袭人不平,认为她说这些话的动机,不过表达她对钗、黛二人的具体感受,未必是安心吹捧宝钗同时打击黛玉的。问题不在于她说这些话时,是否来得及对效果作周密的思考,而在于她那区别对待黛玉和宝钗的态度的一贯性。这种褒钗贬黛的一贯态度,当然是她平素对钗黛的印象的流露,但也可能与她争取作宝玉侍妾的奋斗目标有联系。哪一位姑娘当宝二奶奶于她比较有利,这也是她衡量钗、黛优劣的标准。她那卑微的功利目的,促使她对钗黛二人作出即兴般的评价,能够不假思索,信手拈来。这种成竹在胸而发表出来的议论,难道比临时想到要怎样打击黛玉而发表出来的议论的打击力量轻微一些,难道可以因为事情不大而对它的社会性质等闲视之? 袭人在维护封建思想与反对封建思想的尖锐斗争中,扮演了凤姐或宝钗所扮演不成的角色,起着奶奶、姑娘们所起不了的作用。她对反封建的宝玉的打击,较之对黛玉的打击更经常也更微妙。不难设想,宝玉作为贾府有继承权的二爷,才是袭人从心眼儿里无微不至地加以爱护的重要根据。她对宝玉的“温柔和顺”,当然也有其它原因。但是,宝玉作为反封建的 叛逆,袭人对他并非“似桂如兰”的。袭人面对思想方面和自己所认定的模式不合的宝玉,却千方百计,一定要把他“拿下马来”。宝玉那“见了女儿我便清爽”的成见,曾为袭人对女儿晴雯的暗算所动摇。但袭人要降服宝二爷的决心,却从来没,有动摇过。“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和“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两回书,都反复描写了袭人降“魔”的努力和手段的翻新。她利用她那既是奴才又不单纯是奴才的独特身分,适应着宝玉的性格和地位,玩弄了不少出色的战术。重复地说:如果说她不是真心希望宝玉学好,那是对她那“好心”的歪曲。问题在于,她心目中的好坏的标准,是既符合封建统治阶级的要求,又符合她个人的利益的。作为她说话的思想基础,后者才是支配行动的主导方面。袭人还没有接受王夫人管好宝玉的嘱托之前,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贡献了不少唇舌以至眼泪,她虽然过高估计宝玉的可塑性,却一心要为地主阶级培养孝子贤孙。袭人和宝玉之间的矛盾,可以说是封建阶级与其叛逆者之间的一种特殊形态的思想冲突。 袭人 ……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有气又愧,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宝玉 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 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宝玉 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 袭人 再也没有了。只是凡百的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 尽管宝玉这个魔星并未真正被袭人的法力所收伏,袭人也没有等到八人大轿来抬就和宝二爷分手了,但她维护封建秩序的功绩不可磨灭。袭人作为一个封建思想的受毒者:也有值得怜悯的方面。不过,她如何收伏宝玉的手段,至今仍然值得警惕。和凤姐教平儿如何弄虚作假一样,袭人这个奴性十足的姑娘,竞诱导宝玉把读书当作讨人喜欢的骗术。请看上文所摘引的对话,袭人是怎样开头说起的; 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叫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 五 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除了李嬷嬷的臭骂,除了晴雯的讥讽,除了宝玉的怀疑……袭人在不少人眼里的印象很不坏。比如说,薛宝钗称赞她“到有些识见”;凤姐称赞她“是个省事的”;薛姨妈称赞她“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晴雯死后,王夫人在贾母跟前骂晴雯,捧袭人:“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还 说袭人“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至于袭人自己,有时抓住机会,也来一个耗子爬称钩——自己称自己。 晴雯、芳官、四儿等人被赶出贾府,袭人究竟起了什么具体作用,小说没有什么一看便知的具体描写。因而不只书中人物宝玉怀疑,而且读者我也怀疑,为什么怡红院的生活状况,王夫人知道得那么详细。也许,正因为小说对此没有十分露骨的具体描写,读者更想知道一个究竟。例如,当袭人知道宝玉的心事,劝宝玉说:“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等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偶 偶然信了人的谗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读者我不能不自己问自己:如果袭人就是向王夫人进谗言的角色,她为什么敢 于这么理直气壮地说王夫人“偶然信了人的谗言……”难道她不怀疑自己就是这样的角色吗?如果她本来就是这样的角色,竟敢这么蒙哄宝玉,这就不只可憎,而且可怕了。也许因为宝玉只顾为晴雯伤心,顾不得分析袭人说的究竟是人话还是鬼话,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 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道这样美人似的人,不能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到好。 袭人说王夫人喜欢她的粗笨,这却不免冤枉了王夫人。王夫人喜欢她,恰好着眼于她的精细。袭人这些话貌似自贬,实则自吹。尽管袭人用“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谗言”这句话来表白自己并非进谗者,却不能使宝玉信服。后来,宝玉反要反复追问,为什么怡红院的私事都有人告诉王夫人,而且,“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说又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的答辩带自我解嘲意味,说什么“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主意,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这些话骗不了宝玉,宝玉紧接着讥讽袭人:“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有你陶冶教育,那里还有孟浪该罚之处。”自己曾经孟浪的宝玉深知袭人比晴雯“孟浪”,但他的讥讽既改变不了袭人在王夫人等人心目中的好感,更改变不了晴雯、芳官、四儿等人的命运。 在宝玉看来,芳官得罪了袭人等人,在于年纪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至于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合你辨嘴的那日起,叫上他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讨人嫌,致有今日。”晴雯得罪袭人等人的原因,在于“情性爽利,口角锋硭些”,在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宝玉越说越伤心,他哭的是受排挤的晴雯等人的不幸。他这些话虽缺乏阶级分析,却也概括了奴隶之间的内部矛盾。也许,这就是作者向读者作的补充,补充前文并未直接描写过的袭人、麝月、秋纹三人怎样背地里捣鬼等情节。 仿佛作者又在和读者捉迷藏,没有把袭人对宝玉这番话的反应,写得那么一看就明白,而是多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的。作者没有明说,袭人究竟是不是背地捣了鬼,只写“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竞不好再劝”。袭人叹道: 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到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进来是正理。 对此,宝玉的反应是冷笑。宝玉的冷笑表明,捣鬼的是谁,不只天才知道。所谓“粗粗笨笨的倒好”的袭人,就是这么“粗粗笨笨”得厉害的。判断袭人的品质,如果嫌“阴险”二字用得不太确切,那么,说她“阳险”行不行? 六也没什么别的说的 老实说,尽管我很欣赏秦钟的灵魂所碰见的鬼判与小鬼的对话,我却不是灵魂不灭论的信奉者。不过,既然可以把“灵魂”一词当做“思想”、“意识”或“品质”的代词,那么,我以为我也可以说:唯愿凤姐或袭人不要“借尸还魂”。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看来袭人自己,日子也并不太好过。她为了要降伏宝玉,费了不少心机,付了不少精神上肉体上的代价。她挨了李嬷嬷戳心的臭骂,加上晴雯的埋怨,更觉心酸。但她“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宝玉曾经误踢了她一脚,踢得她心疼吐血。晴雯为此抱不平,和宝玉顶撞。但她的态度和晴雯相反,当宝玉安慰她,她竟说“没有踢着。”这也算“好汉吃亏弗叫痛”,袭人多有涵养呵。这好象平儿分明挨了凤姐耳光,却对奶奶说“也没打重”那样,真够“知大礼”的。列宁指出,“作为社会典型的奴才的主要特征就是虚伪和胆小。”[3]曹雪芹当然没有读过列宁的文章,但对袭人的描写,不妨当作列宁论断的生动的注解来读。 作为奴才的典型,袭人的个性很鲜明。单说她向王夫人进言,她所代表的奴才气,表现得很生动,并不一般化。袭人和凤姐、平儿一样是文盲,但她和凤姐一样长于辞令。她当然没有学过“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样的文论,但她心目中既有明确的打击对象,又能运用含蓄的手法,她把话说得不露痕迹。她只谈如何为二爷好的原则,不回答王夫人所要知道的具体情节。她那虚中有实的进言,使“木头人”王夫人也听得出话中有话。正因为她那诽谤别人的话以虚带实,即使泄密,别人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她的进言仿佛一心为了主子,仿佛不带任何私心杂念,发誓般说她的心“唯有灯知道”。但是她未必敢于把她的心拿到灯光下去照一照,她的心不一定能够见光。她生怕不进言就罪该万死,话说得不恰当是否使太太生气。当然可以指责她说话有唠叨的缺点,然而内容决定形式,她的唠叨并不多余,唠叨有时很有必要。王夫人查问过宝玉的伤情,又把袭人叫回,查问宝玉挨打的原因。两人谈话三起三落,层次分明。袭人有时是明枪暗箭一齐来的,她有些话说得其实并不怎么含蓄。 袭人 ……奴才今儿在太太跟前胆大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咽住) 王夫人 你只管说。 袭人太太别生气,奴才就说。 王夫人 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 袭人 若论理,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 阿弥陀佛!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 袭人 (落泪)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奴才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奴才们劝的到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奴才还记挂着一件事,每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怕太太疑心,不但奴才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部没了。 王夫人 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上好,所以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想头一样。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 袭人 奴才也没什么别的说的,奴才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 (拉住袭人手)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这还不过是谈话的序幕,已经使我碰到困难。多摘引要占许多篇幅,少摘引又难于说明袭人这个奴才的虚伪、胆小、捣电手段那种“藏锋敛锷”的“高明”之处。 七 这可是奇了 传统的文论里,有不少这样的说法:“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寓托万物,因浅见深”; “凿空而道,归趣难穷”;……。这些文论的共性,强调的是作文说话,都忌直忌露,要让读者听者去心领神会,所谓思而得之。文论虽是读书人对直接的或间接的经验的总结,但它带普遍性,所以不识字的袭人,也懂得它的妙处,而且善于活用。 袭人回答吃惊的王夫人的问题,态度从容得体,话长而内容不空洞:“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奴才的小见识……”那许多若即若离,又近又远的说法,对于林黛玉以至晴雯的打击,虽说象镜花水月那样难于把握,却能在王夫人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对黛玉晴雯等受害者的命运起着重要作用。 袭人一再对“那起小人的嘴”表示憎恨,说他们“心顺了呢,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这话本身很有道理,不过她自己并不比她所贬的人们清高。她一再表示,她对一切都是为了王夫人或宝玉“悬心”。其实,这一切不过是掩饰她讨好主子的私心。她反复声明,进言是出于不得已,出于奴才的责任心。 奴才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奴才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唯有灯知道罢了。 作者作为一个“灯”,照透了袭人那颗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心的秘密。不过,如果认为袭人对宝玉也象她对黛玉、晴雯那样无情,就不符合八十回内的实际状况。宝玉挨打,袭人为宝玉的伤疼而哭,这是真哭。她同情贾政管教儿子,却不同情贾政对儿子“下这般的狠手”。和凤姐对贾琏的态度相比较,疆人至少更“近人情”一些。不过,她这么爱惜宝玉的健康,就是爱惜她自己的前途。她说“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这里的“人”,分明就是“但凡听我一句话”的“我”。正如王夫人说的,“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的话里的“我”一样,是这两个地位悬殊的妇女,怎样看人看事的思想基础,是这一个主子和一个奴才一切行动的出发点。 袭人曾向宝钗抱怨宝玉不听“人”劝,她所说的“人”,不消说也就是“我”。因为她素知宝钗不是爱轻嘴薄舌奚落人的,才敢那样坦率地向宝钗交心,宝钗因此更觉袭人“有些识见”。因为宝钗是袭人期望中的宝二奶奶,所以她敢于向对方诉说自己的委屈,也不掩盖自己的得意。王夫人本着“自然不辜负了你”的诺言,经常向袭人示恩。袭人当着宝钗对宝玉说:“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不知道是否故意装傻充愣,宝玉没有给袭人配戏,反而说: “必定是今儿的菜多,为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心中有数的袭人,只好自己演独角戏,并不那么讲究含蓄地作宣传: 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 看来宝钗深知袭人说这话的动机,为了成人之美,故意说:“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说: 从来没有的事,到叫我不好意思的。 宝钗进一步锦上添花,对袭人这话作了戏而不谑的引伸:“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地方还有呢。”可惜!随着贾府这棵大树的倾倒, “更不好意思”的明天成了“公子无缘”的结局。袭人,这个拣旺处飞的“雀儿”,没有飞到她理想的“旺处”。尽管她没有象凤姐那样做过那么多的坏事,尽管她比“哭向金陵”的凤姐的结局好一些,尽管她和凤姐在各个方面都有不可混淆的差别,但是,她和荣耀一时的凤姐一样富于心机,惯于损人利己。从这一点说,我们用奴才袭人作镜子,照得见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凤姐的影子。 那么,在社会主义时代,是否还存在凤姐或袭人那种惯于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角色呢?“唯有灯知道”。 [1]涂瀛:《红楼梦问答》,《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148页。 [2]鲁迅:《三月的租界》,《鲁迅全集》第6卷,第561页。 [3]列宁:《奴才气》,《列宁全集》第29卷,第495页。 原载:《论凤姐》第十六章 原载:《论凤姐》第十六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