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 就相对的意义说来,《红楼梦》里的丫头或小厮,几乎个个都很聪明,其中有才有智的不少。不认识绣春囊图案的傻大姐,未必就比“吓得连忙”把它“死紧攥住”的邢夫人蒙昧。和小姐论阴阳的翠缕,好问而不掩饰自己的幼稚,这比妄自尊大的凤姐“草莽”吗?前几十回还没有显出“大有作为”的小红,她那绕口令般的情况汇报,能得精明的凤姐赏识,只是因为她的口齿伶俐吗?和贾赦的迫害作斗争的鸳鸯,在斗争中的地位本来很被动,她却能利用地主阶级的内部矛盾,暂时转危为安。《红楼梦》中无数事例说明,智慧不是占有一切的贵族阶级所能独占的东西。 凤姐生日,茗烟不得不冒着挨打挨骂的风险,随从宝玉骑马出城。靠他善于对宝玉因势利导,才避免了一次责罚。茗烟曾抱怨过宝玉妄信刘姥姥的信口开河,为寻找女神塑像“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而他这回在水仙庵,看见宝玉“含泪施了半礼”,便断定是在祭悼“女孩儿”,于是趴下磕了个头。她比宝玉还多一分礼,朗诵了他那冒充祭文的即兴之作: 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灵,香魂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茗烟那“口头文学作品”表明,他没有受艺术教条主义的拘束,没有拜倒在脱离实际的八股调之前,没有因袭现成的陈词滥调。与其说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调皮鬼,在和他二爷开开玩笑,不如说他是察言观色的机灵鬼,针对他二爷的心病对症下药,动员宝玉带着舒畅心情转回贾府。接着他又玩弄一套“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花招,进一步显出这个小鬼头的机灵。 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静一天,也就尽到礼了。 从表面上看,这些自相矛盾的话是信口胡说。骨子里,是在提醒他二爷:别只图自己清净而失礼,别只顾对“姐姐妹妹”的“诚敬”,而忽略了给生日的二奶奶“尽礼”,别忽略了对老太太的“诚敬”。这小子所提出的理由,当然没有突破封建主义的框框,却不能因此根本否认他的聪明。他那从反面作文章的手法,较之只会开门见山的写作方法,是更有煽动作用的。闲言少叙,我们看茗烟怎样笔锋一转,揭出正题。 还有一说,咱们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 其实,在这小子看来,那“不安生”或“不放心”的,除了在他的话里所说的老太太等人外,也包括茗烟他自己,而且主要是他自己。可是,他却见机行事,邀请“受祭的阴魂”来帮他的忙,达到动员宝玉回家的目的,可见这小子的机灵不亚于凤姐。从这一情节以及其他情节可以看出,作者反对“上智”与“下愚”的传统观念的进步倾向是明确的。曹雪芹对奴隶们的智慧的肯定,是他那民主主义思想的体现吧?曹雪芹这样具体地写出茗烟生动的个性,也是他反对千人一面的艺术观的具体表现吧? 二 难为你说的齐全 任何人的才智都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异秉,而是人们特定社会实践的产物。不论茗烟多么机灵,远不及贾雨村衙门那个门子有见识。我想,倘若这个门子还在葫芦庙当沙弥,也许他就不会那样深知“护官符”的重要。 《红楼梦》写人物的才智,处处不忽视人物和环境的特殊性。评论诗词,李纨当然比凤姐内行得多。不过,不管事而会评论诗词的李纨,听不出小红那绕口令的长处。只有当家人凤姐,才会发现小红那口齿伶俐的优点。李纨说:“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能够赏识小红那绕口令般的报告,既出自她那管家奶奶的眼力,也因为她自己是绕口令的行家。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 这,是凤姐在元宵夜宴上的“数贫嘴”,当场逗人笑得肠子疼的得意之作。它切合当夜贾母和在场人的亲属关系,对贾母戏丽不谑,更显露了她擅长揣摸贾府最高统治者的心思,因时因地制宜,投其所好的本领。正因为她自己“伶口俐舌”,所以格外欣赏小红那绕口令般的报告。凤姐把她的丫头们给小红垫背,夸奖小红的语言,合了她的胃口。 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别象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身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地们说话。他们必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几,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 把这些议论当做凤姐性格的侧面之一的再现来读,当做凤姐把奴隶改造成合于统治者胃口的奴:才的愿望来读,是既含蓄又有内在表现力的。“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的凤姐,如果她自己没有办事的才干,就不敢那么好揽事的吧?如果她没有统治荣府的经验,她怎敢一到宁府就能发现宁府所存在的问题?凤姐是没落地主阶级的代表,基本上是一个庸人,但不能因此否认她也有治家的“才干”。她对“宁府中风俗”的判断,怎能说它是隔靴搔痒的?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铃束,无验者不能上进。 结合凤姐对于“连个王法规矩没有”的焦大这个“有脸者”的憎恶来看,凤姐对“宁府中风俗”是早就心中有数的。凤姐未必一一了解宁府下人谁是“有脸者”,谁是“无脸者”,但她在荣府的统治经验,使她懂得“有脸”或“无脸”的问题,对于被统治者也能造成分化瓦解的作用,也可以作为恐吓被统治者的手段来使用。凤姐在宁府对奴隶们说: “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这话包含着多方面的含义:它是对软弱的尤氏的批评,也是对自己威力的炫耀,它是对奴隶们的警告,也是对“有脸者”与“无脸者”暗示性的分化,……。凤姐登坛拜帅的这些宣言,正如她对宁府奴隶的恐吓——你们爷“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那样,很有分量。廖廖数语,活画出出身显贵的凤姐的威严、干练与冷酷,她基于荣府的治人经验,在宁府新条件之前,来了个新创造。凤姐的这些特点,是那些受治于人的奴隶们——小红、茗烟、兴儿等丫头小厮根本不可能具备的——不论他们多么机灵。曹雪芹笔下聪明、智慧、机灵的人物很多,他们非但性格各异、色彩缤纷,而且各自的阶级属性也很分明。 “在日常生活中任何一个小店主都能精明地判别某人的假貌和真相”[1]。《红楼梦》里这个当家奶奶的精明,是作者以实际生活为依据而创造出来的。作者承认凤姐精明,不等于是在歌颂为他所憎恶的人物。 三 横竖我有主意 曹雪芹着重描写凤姐的精明,曾经引起一些读者的误会,以为他在把凤姐当作理想人物来歌颂。大量有关凤姐的情节表明,曹雪芹对凤姐没有采取吹捧的态度。例如:金钏死后,女儿在王夫人屋里听使唤的婆子们,为了多得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份例,送礼走她的后门,她的对策是“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这样的描述,怎么也不能说是曹雪芹对凤姐为人的欣赏。即使在着重描写凤姐“才干”的篇章里,作者也没有对凤姐的才干采取吹捧态度,而是生动地描绘了凤姐利用自己的“才干”解决了什么问题,比如怎样用它来统治贾府众多的奴隶。作者对凤姐的这些描绘,没有脱离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和生动性,没有在形象之外另作声明,没有说他是在抨击丑恶事物。没有这种声明,读者不一定就误会作者是在歌颂凤姐。在小说里,决定作者倾向的,在于形象本身的典型性,而不在于附加的声明。脂铨本卷首的“凡例”,曾经作过“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之类的声明,这种声明和作品的具体形象相对照,其实不过是一种幌子。作者的倾向始终凝结在具体的形象里,具体的形象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他抨击封建社会丑恶的思想倾向。凤姐的丑恶灵魂,在才智方面的暴露虽然也有曲折、隐蔽的特色,但它不是不可认识的。正因为这种暴露保持了生活的真实,就更加显得凤姐的狡猾,因此作者对她那惯于掩蔽真相的特点,对她那不寻常的灵魂的暴露,也就显得更深刻。凤姐在贾府内部,怎样愚弄人,欺骗人,压迫人,加强人们对她的迷信,而又利用人们对她的迷信为条件,再愚弄人,欺骗人,压迫人的情节表明,“才”是出于凤姐统治人的需要。怎么可以借此断定,曹雪芹是在歌颂凤姐这个“富于热情,有活力,有干劲的青年”? 曹雪芹描写凤姐统治贾府的本领,在创作方法上没有搞绝对化。比如,凤姐平时虽很跋扈,却不是成天“错起牙巴说横话”的角色。她为了笼络下人、收买下人而要收小红做她的干女儿,她却不知道小红就是自己早已收做干女儿的林之孝家的亲女儿。李纨当场戳穿了这一点,使凤姐闹了笑话。不过,凤姐那“贵人多忘事”的特点,并不影响她那根据统治者的需要,善于识别人材的本领。新社会的读者,未必都懂得凤姐收干女儿或别人给她当干女儿的“好”处。在以宗法关系为基础的封建社会,这是彼此有益、两厢情愿的“好”事。小红的对象贾芸,比宝玉大好几岁,却一心想给宝二叔当干儿子,支配这种行为的功利目的是往上爬。宝玉不如凤姐那么热心于当干老子,难怪他不及精明的凤姐想得开和吃得开。奴才认主子当干女儿是为了找靠山,主子认奴才做干女儿是为了巩固她的统治,为了让奴才更为她尽忠。“通世务”的凤姐懂得,封建家族关系对她的权势的重要,虽然收干女儿要支出一定的代价,但它能换取“朝种树晚乘凉”的大便宜,又何乐而不为?比二奶奶年纪大的林之孝家的,因为认了二奶奶做干娘,和二奶奶建立起一种准家族关系,干女儿有了管理女奴的实权,干娘也得到了可靠的帮手,各得便宜。对于这些丑恶现象,受封建思想毒害较深的人未必以为可耻,可能还会羡慕以至嫉妒林家的运气好。如果《红楼梦》不写这些仿佛无聊的社会现象,那么凤姐的形象不免简单化,小说作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般的意义,也就不免变得贫乏了吧? 凤姐笼络人收买人的手段,不是千篇一律的。平儿且不说,贾芸、贾芹、贾蔷,以至旺儿媳妇……特别是袭人,这些接受凤姐笼络收买的对象,各人有各人的特点。善于对症下药的凤姐,无微不至地替袭人的行装操心,就是她有“才”的一种表现。就她的目的来说,是为了间接讨好欣赏袭人的王夫人。而她这样直接讨好曾经讨好王夫人的袭人,同时也讨好了在场的那些缺乏阶级觉悟而羡慕袭人的旁观者。效果是旁观者一片赞扬声,说“谁象奶奶这样圣明!” 兴儿跪下反驳尤二姐,发誓说将来不会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二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人。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的赞扬奶奶圣德怜下。”尽管兴儿这些话也是说来奉承人的,却是得到尤二姐信服的。相反,凤姐未必相信众人歌颂她“疼顾下人”是真心话,但别人这样向她脸上贴金,至少总要比邢夫人当着众人,扫她的面子要有趣一些。倘若凤姐要追究兴儿背地嚼说她些什么坏话,这小子不便声明,说奶奶您自己的行为本身不太好。兴儿的抱怨和胆怯是奶奶治出来的,谁能说她没本事? 四 从不曾作贱下人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集中描写凤姐治人才干的重要篇章。第十四回书有几句脂评,可能是评者站在地主阶级立场,赞赏凤姐的本领,更可能是对凤姐的调侃。十六回残本的脂评是: “写凤姐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2]从某些重要方面着眼,这些活概括了管家奶奶凤姐那种神气活现的得意劲儿,以及凤姐所具备的那些治人的主观条件。凤姐登台,约法三章: 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 这些话是凤姐对宁府管家来升媳妇说的,也是故意说给窗外众人听的。读者可以设想,她说话的语调未必严厉,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强调“有脸”与“无脸”的差别,是凤姐知己知彼的表现,也是这个女管家区别于其它治人者的个性之所在。这些话使读者可能预感,凤姐“一例现清白处治”的话,不是说了而不兑现的。这些话体现着脂评所提到的凤姐“心机”,“珍贵”,“英气”,“骄大”、“声势”诸般特性之间的关系:即这一特性是另一特性的原因,又是另一特性之结果。原因与结果互相作用着,而“心机”却是根本的原因。单说她拿“有脸的”(素日被放纵的)和“没脸的”(素日吃不开的)作为“一例现清白处治”的对象,是凤姐摸透了受治于人者的心理的结果,是她自己“心机又极深细”这一特性的具体表现。凤姐仿佛钻进了“下人”们的心里,她懂得尚未觉悟的“下人”对“有脸”或“没脸”是非常重视的。肉体和经济的处罚相配合,“没脸”可以作为对“下人”精神方面的处罚。当她尚未登坛,宁府的总管来升,不就警告大家说,“不要把老脸丢了”吗?凤姐威重令行,十分得意。“检查工作”之后,她继续用俏皮话刺激下人。她的话既模糊了主奴之间的阶级界线,又施展了威胁与利诱相结合的两手。 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 二奶奶公然要和“下人”合二而一,对立的阶级就这样成了“咱们”。但这无损于她的“骄大”和“珍贵”。她这些话和来升所说“宁可辛苦这一个月”的作用一样,其真实含义是恐吓“下人”。看来还可以给脂砚斋那几点概括作一点补充——“写凤姐之卑劣”。脂砚斋在这里,也有打中点子的夹批:“所谓‘先礼而后兵’是也。”“滑贼,好收煞。”连脂砚斋这样的读者也没有受骗,可见凤姐的才智的作用着实有限。 凤姐说的“自然赏你们”,这话包含正反两个方面的含义。正面是给大家打气,反面是对大家发出警告。正面,代表贾珍开支票,仿佛我已放下奶奶的身份,完全替“你们”着想。反面是说:“不听我的话”就给你“没脸”。凤姐说话算话,果然给迟到者“没脸”。她貌似轻松地说:“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后来,真可谓“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此人等待奶奶发放,奶奶却“且不发放这人”。最后,被打被扣粮的这人,只好“打落矛齿往肚里咽”,“抱愧”、“含羞”地去了。 常常用冷笑侮辱“下人”的凤姐,的确有如何把人制伏的独特本领。凤姐未必学过犯罪心理学之类的教条,但她比某些艺术教条主义者更懂得治人的艺术。不过对于袭人那“从不曾作贱下人”的断语来说,却客观上成为一种讽刺,刺穿了她那其实“作贱下人”的实质。奴才一定虚伪,颠倒黑白远远不是袭人这样的奴才的新发明;但袭人的奴才气,却是虚伪的凤姐这么能干的主子所创造出来的。 五 心中到十分欢喜 遥想凤姐当年,治宁府真够“英勇”。她那“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荣耀,也表现在哭秦氏的场面上。在升帐之前,她先到秦氏灵前烧纸而“放声大哭”。这就引起宁府宁静气氛的激变:“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封建社会的哭灵,不一定是哀恸的表现,凤姐的哭灵,不过是为了表示哀恸。她一哭完,立即对迟到者示威,发出令人难堪的冷笑,情绪的转换如此迅速,可见她那“放声大哭”的表演,无非是在滥用夸张。凤姐的表演有权威性,所以里外男女听见凤姐哭声,“都忙忙接声嚎哭”。这就不是一般老百姓随声附和的风俗习惯,而是“有脸者”凤姐那优越地位在起作用的结果。 《红楼梦》的几种版本,在“忙忙”二字上颇有出入。戚本或四评脂抄本,是“忙忙”,十六回残本只有一个“忙”字。一百二十回本连一个“忙”字都没有。戚本眉批指责说,不知删改者“用意何在”。不论是“忙忙”还是“忙”,这种副词确定了人们嚎哭的特殊情绪,透露了人们表示哀恸时那种真实的内心状态。删去了它,不免削弱了凤姐那“合唱队”的“领唱”般的特殊地位。如果删改者的原意是唯恐“庄严”的现象产生滑稽感,若不是表明他的阶级偏见,也是表明他不懂得艺术更不懂得生活。这种删改,对曹雪芹的劳动成果,至少是鲁莽的和愚蠢的。闲话休提,我们还是再看凤姐怎样在治人时的“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表演吧。 凤姐兼治宁荣两府的忙碌和得意,以及她治人所起的客观效果,《红楼梦》作了形象生动的描写。“……刚到了荣府,宁府的人又跟到荣府。既回到宁府,荣府的人又找到宁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到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这些描述包含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凤姐乐于这么忙碌?如果从现象到现象,把“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的描述当作回答,那就等于没有回答。凤姐这个人物,虽是实际生活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我们也可以把凤姐的言行当作客观对象来认识。凤姐作为地主阶级的代表,正如一切剥削阶级的人物那样,做人的诀窍有共性,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凤姐这样的当家奶奶和日本侵略者鸠山,他们最本质的特性,不以各自的个性(相对性)为转移。经过作者的提炼取舍,因而形象更加典型以后,事物的本质更易显现。这不是冒充浪漫主义的浮夸,因为形象没有淹没现实的真实性。这一个角色和另一个角色那“以我为核心”的共性,各有其并不雷同的特殊的表现形态。凤姐和贾琏都是荣府的当家人,贾琏不象凤姐那样以忙于事务为乐,却象薛蟠、贾珍之流那样,不以忙于“偷狗戏鸡”为耻。特殊的表现形态是特殊的条件所形成的,只要找到形成不同形态的不同条件,就可看出凤姐忙于秦氏之丧反而“心中到十分欢喜”的原因。比如说,妇女在封建家庭里是没有地位的,贾珍却不轻视凤姐这个妇女,反而信任她,重托她,依赖她,说“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而掌权和爱弄权的凤姐自己,以“脂粉队里的英雄”自居,一心要胜过“束带顶冠的男子”。这些表现了凤姐协理宁府时的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应当说这就是怎样刻画这个人物的个性的根据。这个根据很重要:它从一个方面论证了为什么一个阶级不只一个典型,能够反映某个阶级的本质特征的许多人物为什么不致互相雷同,典型人物为什么“是一个‘这个’”,而“这个”本身,必然是多面性的,未僵化的。凤姐点卯,应卯者所以使凤姐生气,与唯恐她的权势不受尊重的敏感与错觉有关。 正象凤姐“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那样,也象凤姐因“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而感到十分欢喜那样,凤姐怀疑对方“不听我的话”,就是怀疑对方存心不顾她的“体面”,蔑视她的权势,有损于琏二奶奶那基于“我”字的自尊心。这个精明的“英雄”之所以如此卑劣可笑,在于她对威信的拚命追求,一味地企图别人乐于服从她的统治。 六 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 凤姐在曹雪芹笔下,是一个小处聪明,大处愚蠢的对立统一体。《红楼梦》的现实主义的卓越性,也体现在如何真实地揭示凤姐为贾府与为自己的矛盾。凤姐不是一个任意假设的坏人,她并不只为自己而存心蛀空贾府。但她最看重她个人的得失,其次才是她所依附的代表封建阶级的贾府的兴亡。包括她梦见秦氏和她谈论贾府的将来,她看得出贾府已经出现的危机,却不懂得贾府的前途与她个人命运的密切关系。当然,包括封建贵族大家庭在内的封建社会的总崩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即使凤姐更有治家才干,更愿卖力,也挽回不了贾府那“树倒猢狲散”的命运。何况凤姐热衷于如何利用贾府现有条件,来充实一己的私房(比如说利用贾府与长安节度使的关系,包打官司弄三千两银子),对这行为是否会促使贾府衰亡,对贾府的衰亡将会怎样影响她自己的命运,她是较为轻视的,有时是根本不顾的。但她却要装出一心为公的架式。这正是凤姐这个封建末世的“英雄”所独具的特点。 作者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把秦氏给凤姐托梦和凤姐在为秦氏治丧期内包打官司写在同一回书中。然而结合在一起的这两个情节,有助于认识凤姐为什么是小处聪明大处愚蠢的角色。秦氏托梦的情节是凤姐性格的一个侧面,表现她对贾府危机有所感觉。“秦氏”说:“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常保永金”,其实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秦氏”所说的“荣辱自古周而复始”,不过是历史唯心主义的循环论,是不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所谓“不思后日,终非长策”,这些话不只是针对贾府,也是针对凤姐个人说的。然而凤姐包打官司的行为,表明她只顾自己的眼前,不思自己的日后,可见她这聪明人根本是愚蠢的。以张金哥退婚官司为谈判的中心,她在铁槛寺和老尼互相摸底,是一场斗智的活剧。不能否认,这两个角色都很精明。凤姐立即派人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打点,为顺利地流进三千两银子开辟了渠道,处理问题是够敏捷的。不过她只考虑眼前的顺利,不考虑是否将给贾府和自己招祸,又怎能说凤姐大处也很聪明? 受剥削阶级利己主义所支配,凤姐不可能具有清醒的头脑。即使她企图客观地认识自己和别人,终究不可能对事物的本质作出正确的判断。凤姐好比用次货冒充好货,为了一时能够赚钱的投机商,她利用贾府那优越的社会地位使银子到手而不顾后果的行为,表明她不过是一个聪明的蠢货。尽管曹雪芹还没有明确的阶级观点,凤姐这个典型人物却体现了她那才智的阶级本质。这本笔记的第十八章,曾谈及凤姐对宝玉的藐视。凤姐藐视宝玉的原因,也象宝钗、袭人那样,理由不过是宝玉不关心“仕途经济”。宝玉明知自己的观点不合时宜,却不掩饰他那不合时宜的观点。宝玉被凤姐等人看成痴呆那是当然的。在第二回书里,贾雨村向冷子兴介绍的甄宝玉的性格,也就是贾宝玉那不合时宜的性格的再现。甄宝玉说: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这种藐视孔孟之道而且敢于触犯宗教的言论,如果不是八们的捏造,可见宝玉多么不识时务。凤姐和“痴呆”的宝玉相反,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谋利益,精明到了难以设想的程度。在这里不妨再引一个重复用到的例子:贾母生日,凤姐受了邢夫人的气,很伤心,偏要假装“就是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贾母因此更疼爱凤姐,支持和邢夫人冲突的凤姐,称赞凤姐拘留执事婆子做得对,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不过,长远地看,凤姐这些努力是枉费心机的,这些小动作不是她真正聪明的表现。反动的,落后的,腐朽的阶级,在阶级斗争中有两重性。一面是吃人的真老虎,一面是吓不倒人的纸老虎。曹雪芹笔下的凤姐,包括她的聪明与愚蠢,从各方面体现着这两重性。从创作方法方面看,曹雪芹对凤姐的描写,对于鲁迅所批判的“文学家”的难于改变的“夸大,装腔,撒谎……的老脾气”[3],也是一种间接的批判。 七 有要挨打的,只管误 凤姐形象那愚蠢与聪明的对立统一,对于不顾所谓反面人物性格的两重性,抹杀她那真老虎的一面,片面强调她那死老虎、豆腐老虎的一面,违反真实的历史过程的主观主义的创作方法,可以说是一种间接的批判。 凤姐那愚蠢的一面,表现在过于聪明。李世民这个开创唐朝基业的君主,与大臣论聪明时所表现出来的聪明,远为封建社会即将垮台时期、自作聪明的统治者凤姐所不可企及。李世民问房玄龄和萧瑀:“隋文何等主?”两大臣歌颂隋文帝说:“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李世民不以为然,说:“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他还认为隋文帝办事不分主次,所以“虽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4]。李世民论聪明的论点有点辩证法,说出了事物的复杂性,排除了形而上学的片面性。好几百年前的李世民,当然不是企图给地主婆凤姐画像,可是“至察而心不明”,“至察则多疑于物”,这些话说出了事物向对立面转化的道理,也切合凤姐如何治人的特性,可以当做对自作聪明的凤姐的批判来读。别的且不说,单说凤姐只顾给自己树立威信,不顾应卯迟到者的实际情况,一口咬定对方自以为“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这就重复了李世民所批判的“至察”和“多疑”的对立和统一。凤姐不得人心的原因,也在于她不可能真正认识客观世界的不聪明。 在第十三回末,出现了两句“有诗为证”般的韵文——“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看来曹雪芹又在和读者捉迷藏,让读者捉摸捉摸,这两句话究竟是对凤姐治丧“功绩”的称颂,以及对无能的贾珍的讥刺,还是对目空一切、自视甚高、我就是一切的凤姐的讥讽。就凤姐把秦氏之丧“筹画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有不称叹者”这一意义来说,这两句话好象是对她的颂扬。要是结合凤姐“弄权铁槛寺”等情节来读,这两句话又象是从反面暴露凤姐的丑恶。不必向整个红学家或半个红学家看齐,对这样的韵文搞繁琐的考证,还是回到探索凤姐治人的手段和思想实质的正题上来吧。 面对凤姐阴冷的斥责,应卯迟到者连忙声明原委,恳求思典:“小的天天都来得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凤姐把那人感到十分严重的问题撂在一边,她自己一件又一件地料理繁忙的事务。但是丝毫没有宽恕迟到者的意思。后来她顿时放下脸来,喝令“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府对牌,命令“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 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 凤姐这种杀一儆百的手段行之有效,“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厉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可是当家人凤姐这么妄自尊大,飞扬跋扈,一心要替自己树立威信,却惹人怨恨,——连兴儿也在背地里抱怨她说: “没有不恨她的。”[5]吕太后也是一个“至察则多疑于物”的“英雄”,她的结局和凤姐的结局类似。正如俗话所说“一双空手见阎王”,即“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可见曹雪芹塑造凤姐的“至察”与“多疑”,总是从特定的客观实际出发的,没有把这被否定的人物写成抽象化的纸老虎或豆腐老虎。 [1]马克思和恩格斯:《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l 卷,第55—56页。 [2]庚辰本缺“写凤姐之声势”句,“英气”为“美勇”。 [3] 鲁迅:《文学上的折扣》,《鲁迅全集》第4卷,第474页。 [4]《旧唐书·太宗下》,新版第40页。 [5]高鹗写凤姐给贾母治丧,与曹雪芹写凤姐给秦氏治丧,艺术水平很悬殊。可是那“王熙凤力诎失人心”的回目,那“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哑”,也再没有人怕她和受她支使的描述,强调了凤姐才智衰颓的客观原因,因而不能认为续书一无是处。 原载:《论凤姐》第三十章 原载:《论凤姐》第三十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