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被誉为真正的“文备众体”的古典小说,容纳了诗、词、曲、赋等多种文体形式。[1]P1它们堪称是红楼艺术宝库中的一份璀璨的瑰宝。其中,第三十七回《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一节的十二首菊花诗,以其诗意优美含蓄,充分展现了大观园人物的文采才情与个性精神,且或多或少影射、暗示了人物命运与小说结局,从而备受后人瞩目。而十二个题目,体制新颖,构思巧妙,与诗本身相辅相成,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 长期以来,学者们对《红楼梦》的诗词曲赋给予了极大的研究热情,重点在于探讨它们的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这些诗词歌赋,或直接引自前代作品,或脱胎、翻新于旧作。它们得益于传统文化与前代文学的滋养与浸润,体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对于菊花诗,学界的研究焦点也集中在诗意的赏析与解读方面。而对十二个诗题,人们则普遍缺乏关注。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中考证了十二诗题的写作基础与现实来源,认为“:菊花诗分咏十二题的形式,好像只是宝钗、湘云偶然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其实,也完全是当时现实生活已存在着的一种诗风的艺术概括。”[1]P141本文在参照蔡先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十二菊花诗题进行追根溯源的探究,谨发表一孔愚见,以求教于大方之家。本文认为:十二诗题既立足于写作的现实生活基础,又植根于中国古典文学深厚的土壤之中,实为历代菊花诗题菁华的总结与集约。 菊花诗十二诗题的出现,最初来自宝钗的构想“。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人事双关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2]P486她率先想出了《菊梦》这个题目。宝钗作为红楼菊花诗题目的提议者与拟定者,诗论见解不凡。她对十二菊花诗题的所言所析,触及到历代菊花诗题字词选用、承袭方面的某些规律,值得我们细细思考一番。 二 第一个菊花诗题名曰《忆菊》,是十二诗题的缘起与开始。菊花盛开于秋季重阳前后,赏菊、采菊、簪菊、品菊花酒、尝菊花糕等菊事是重阳传统风俗活动系列的重要组成部分,流传十分久远。重阳思菊,是人们在传统节日风俗熏陶之下形成的惯性心理。若重阳无菊或菊花未开,人们就会感到几分缺憾“。戏马佳辰菊未黄,有人惆怅独持觞。”①(宋祁《重阳不见菊二首》)“重阳无见一枝花,它日菊开生我愁。”(陆游《重阳无菊有感》)重阳前几日,人们常去“探菊”,观察菊花能否如期盛开。如宋代的文彦博作有《重阳前五日探菊》,黄庶亦有《八日探菊》诗。诗词中的“忆菊”之作正是民族思菊文化心理的产物。唐李端《和张尹忆东篱菊》“:传书报刘尹,何事忆陶家?若为篱边菊,山中有此花。”此诗是诗人因张尹“忆东篱菊”的唱和之作,题目中“忆”与“菊”已经能够连用。陆龟蒙有《忆白菊》、《重忆白菊》二诗,也是“忆菊”之作。 菊花,忆之不得,故访。由此《访菊》被定为第二个菊花诗题。清代之前菊花诗题中出现了一些与“访”意义相近的字眼,如“觅”“、求”、“寻”等。元人吕诚有《觅菊》、《觅菊花二绝句》,同朝的许恕有《求菊》一诗。在词题方面,南宋辛弃疾作有《鹧鸪天·寻菊花无有戏作》,明代陆宏定亦作《蓦溪山·南山寻菊》。据笔者考察“访菊”一词最早出现于清代词作中,陈维崧作有《惜黄花慢·晴郊访菊》。菊花,访之既得,便种于庭前或园内,辟成菊圃。第三个诗题即为《种菊》。在前代诗词中,和“种”同义的“栽”、“移”“、植”等词语经常与“菊”连用。如唐代李郢作《寄友人乞菊栽》、李商隐作《和马郎中移白菊见示》,李山甫《刘员外寄移菊》,郑谷《恩门小谏雨中乞菊栽》,宋代吕陶《栽菊》、《植菊》、《盆中移白菊》。欧阳修在《西斋手植菊花过节始开偶书奉呈圣谕》一题中,运用了“手植菊花”的说法。而对另一题《希真堂东手种菊花十月始开》,他却使用了“手种菊花”这一词组“,种菊”的用法即脱胎于此。此后陆续有人在诗题中使用“种菊”一词,如宋代张耒有《次韵钱大尹公庭种菊》,朱槔《老兵种菊以诗谢之》,等等。 第四个菊花诗题是《对菊》“。对菊”的说法源远流长、由来已久。杜甫是使用该词较早的一位诗人。他的《复愁》一诗“: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需赊。”一般来说,诗人所对菊花,是庭前或园中正生长着的菊花,而非采摘下来插放瓶中置于室内的花朵。菊盛于秋日重阳前后,而此时正是悲秋怀人情愫的常发时期。面对绚烂开放的菊花,古人往往生发意念,怀乡思远,浮想联翩。唐令狐楚《九日黄白二菊花盛开对怀刘二十八》,是想念刘禹锡之作,而刘禹锡还有和诗数首。“对菊”的意象广泛存在于各朝菊花诗题中。白居易写有《酬皇甫郎中对新菊花见忆》,贾岛则直接以《对菊》为题作诗,司空图亦有《花下对菊》,释齐己也先后写过两首《对菊》诗。宋代晏殊、宋祁,元代刘因,明代袁凯、高启等人的菊花诗题,或直接使用“对菊”二字,或把它们镶嵌在其中。有清一代,《对菊》之题频繁出现。康熙皇帝曾有《九月对菊》之诗。诗人之于菊花,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菊花诗的第五个题目就是《供菊》。与“对菊”所指乃是庭前生长之菊不同“,供菊”所供的是瓶中之菊。在曹雪芹之前的诗词中“,供菊”二字极少,然而作为“供菊”活动前奏的“采菊”“、折菊“”买菊”等词语普遍出现“。瓶菊”作为“对菊”一词所包含的一方,偶尔见之于诗词文献,如明代吴鼎方作《寺夜看瓶菊》“。瓶菊”也常作为绘画题目,这就是“供菊”的形象化了。明画家沈周绘有作品《瓶菊轴》,清初八大山人亦有《瓶菊图》传世。 “供菊”源于爱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光彩灵气,因而“咏菊”就应运而生了。《咏菊》位居第六,是菊花诗题中最常见最普通的题目。因为浅显寻常,所以更显得朴素大方。历代以“咏菊”组题的菊花诗,几乎称得上蔚为大观。早在南北朝时,袁山松就作有《咏菊诗》。至唐代,陈叔达、李峤、卢纶、姚合、罗隐、王棨、郑谷等人的菊花诗,无一不以“咏菊”二字命题。后辈以“咏菊”组题的菊花诗,举不胜举。事实上,一切菊花诗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称作“咏菊”诗,所以《咏菊》作为题目才能被如此地普遍运用。菊花,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之于画轴,第七个诗题便是《画菊》。诗人青睐菊花,不惜泼墨挥毫、丹青重彩,为之留影传神。试看流传至今的菊画题诗数量之庞大,就不难想象菊花入画的受欢迎程度。明易震吉作有一组菊花词,其中两首题为《清平乐·题陈横厓画菊》、《减字木兰花·清平乐看某君画黄菊》。曹雪芹的同朝前辈张照作有一首《题画菊》。几乎与曹雪芹同时的书画大家郑燮,写下《画菊与某官留别》一诗。另一位诗人李方膺,在《画瓶丛菊图册页》中留有诗句。诸如此类的诗题,都为题画而作,并非针对“画菊”这一场景本身。《画菊》作为独立的诗题,并不常见。在参与创作菊花诗的红楼儿女中,宝钗是通晓绘画技艺的一位,《画菊》题目由她来写是自然而然的事。 第八个题目是《问菊》。人淡如菊,菊亦解人,人与之相对可以相互问答。宋代杨处厚,有《菊花诗问答》一诗,诗中菊花有所问有所答,仿佛诗人与菊进行了一番倾心的对话。无独有偶,明末清初的魏禧曾作《答菊》、《菊答》二诗。林黛玉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2]P495她劝慰傲然沉默的菊花“休言奉时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真诚地希望与之交流沟通,互诉寂寞的心声。至于第九个诗题《簪菊》,是继《问菊》后诗人与菊的进一步亲近。苏轼有词《千秋岁·重阳作》:“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该词句含有“簪菊”之义,与之相似的有南宋赵师侠的词题《蝶恋花·道中有簪二色菊花》。至明代,易震吉作《减字木兰花·九日簪菊》,正式以“簪菊”设题。美人如花,簪菊的人多为女子,她们被写进诗词里,总免不了带上“闺阁字样”。而宝钗等人恰恰要求不准带出“闺阁字样”,这使得《簪菊》成为一个创作的难题。探春疑问竟没有人作《簪菊》,其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但胸襟开阔、立志高远的探春“,折来休认镜中妆”[2]P495,一扫脂粉之气,将一首《簪菊》诗写得超越流俗、气概非凡。 之后的第十《菊影》与十一《菊梦》二题,在清代诗词中出现较多。康熙年间的汪文柏有《菊影》诗,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作有《贺新郎·和方虎灯下菊影》词。词牌名《暗香》、《疏影》,因与《菊影》在情景、意义方面相近相通,故常与之相配出现。比曹雪芹生活年代略早的厉鹗,写有一首《疏影·菊影和祓江》,而略晚于曹雪芹的吴锡麒,亦有咏菊的《疏影》词。另外,晚清的朱士廉作有《疏影·菊影》,姚循陔作有《暗香·菊影》等等。宝钗首先想出的《菊梦》一题,目前尚未发之于《红楼梦》之前的文献。据蔡义江先生考证,曹雪芹的同时代人爱新觉罗·永恩的《诚正堂稿》中就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咏》诗。其八咏诗题是《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已具备《红楼梦》十二菊花诗题的雏形。崧山的《神清室诗稿》中也有《访菊》、《对菊》、《梦菊》、《簪菊》、《问菊》等诗题。崧山是曹雪芹的好友,这两则资料被视为《红楼梦》菊花诗创作的现实素材来源。[1]P141曹雪芹没有直接使用《梦菊》,却改写为《菊梦》。相比《梦菊》的单纯咏物,《菊梦》被赋予了一层人事散尽、世情如梦的感伤因素,显得更为含蓄朦胧,意味悠长。《菊梦》确系曹雪芹的匠心独创,所以特特首先标出。清末民初的况周颐作有一首《浣溪沙·自题菊梦词》,也许就是受了曹雪芹诗题的影响。 最末一题,即第十二《残菊》,是菊花组诗的收尾之作。既为“残菊”,遂颇得古人怜惜,故吟咏佳作甚多。一代贤君李世民作有《赋得残菊》,唐顾非熊作《万年厉员外宅赏残菊》,宋梅尧臣作《残菊》、石介作《病起吟残菊》一诗,陆游作《残菊》、明刘基作《悼废圃残菊》,等等。需要注意的是,“残菊”并非“枯菊”。陆游有《残菊》诗,亦有《枯菊》诗,二者区别由此而见。 三 真正把上述如此之多的菊花诗题巧妙联接使用的集大成者,是曹雪芹。十二菊花诗题的奇处,在于体制巧妙,在于前无古人。十二菊花诗题,前有兴起,后有收尾。而中间诗题,按人与菊关系的疏密变化,层层推进,循序排列。同时,《访菊》与《种菊》、《对菊》与《供菊》、《咏菊》与《画菊》、《问菊》与《簪菊》、《菊影》与《菊梦》,两两一组,意义相连相通,整体结构和谐匀称。如此慧心巧制的题目,再加上格调高雅的诗歌,立意始终围绕着雪清玉瘦、逸气如云的菊花,从而营造出菊香氤氲的诗情画意,真真堪称一套巧夺天工的“菊谱”。 综上所述,《红楼梦》十二菊花诗题并非横空出世,而是各有来历,是曹雪芹精心筛选、刻意排序、化古融今、推陈出新的妙笔生花之作,集中反映出他的诗学修养与艺术功底。脂砚斋评论《红楼梦》云“:……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2]P12(甲戌本第一回夹批)十二菊花诗题的拟定,大概就是曹雪芹践行其“传诗”旨意的具体体现。曹雪芹的创作,既基于文学作品产生的社会生活基础,记录、反映了当时文坛菊花诗的拟题情况,又遵循文学发展传承的一般规律,总结并提升了前代的菊花诗拟题艺术。 注释及参考文献: ①本文一切诗词,除特殊注释外,一概引自邓国光、曲奉先编《中国花卉诗词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074-3259页. [1]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2][清]曹雪芹著,高鹗续,脂砚斋评.红楼梦[M].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 原载:《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第4期 原载:《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