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中国古典小说的谐谑手法,人们每举胡适定为“滑稽”的《西游记》与鲁迅定为“讽刺”的《儒林外史》①,这自是定评。而若以综合眼光审视,《红楼梦》或更有特色。所不同者,谐谑手法之于前两书,是贯穿于全书的基本风格;而在《红楼梦》,则是诸多艺术手法中的一种,“一法”为“诸法”所掩。 谐谑艺术在作品中通常表现为有别于寻常的“奇言异态”:常态尚雅,谐谑尚俗;常态尚真,谐谑尚谬;常态尚美,谐谑尚陋;常态尚智,谐谑尚黠……。总之,习常所欲避之者,谐谑反而显之;习常所欲抑之者,谐谑反而扬之。表述方法则是:指东说西,将非作是,意出言外,歪引斜连,等等。 谐谑艺术在文学艺术中的发展,大致可概括为四个进程:最初仅是谐谑元素,接着形成谐谑手法,嗣后诞生谐谑人物,最后形成谐谑风格。当然,这未必是一成不变的逻辑次序,也可以同时出现于一部作品中。《红楼梦》即是兼具这四种谐谑形态的艺术宝库。 一、《红楼梦》中的谐谑元素 所谓谐谑元素,一般是指生话中未经修饰的、零星琐细的言行笑料,而谐谑艺术正据此而发展。先说语言: 第七回,焦大深恨贾珍父子“一代不如一代”,对不公平的派差,酒醉之余说出“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一语,此颠倒“红”“白”,乃醉人错话,由“真”而“谬”,谐趣顿生。 第六回,刘姥姥去贾府“打秋风”,凤姐在“大有大的难处”的托词以后,仍赠银二十两,高兴得“浑身发痒”的刘姥姥说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的话,其“俗”“野”之趣不言而喻。 第二十回史湘云首次出场,便当着黛玉的面叫宝玉为“爱(二)哥哥”,湘云虽是“咬舌”,却惹得黛玉亦酸亦怨。脂砚斋夹批曰:“……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巧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②这“美人陋处”顿成“谐”趣。 第九回宝玉上学,李贵这样回答贾政询问:“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呜,荷叶浮萍’(‘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得满座哄然。此亦“由真而谬”之谐趣。 第十九回,宝玉撞见茗烟苟合万儿,———“宝玉对万儿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真诚的极度便是“愚戆”,此正“欲避之反显之”之趣。 再说态饰: 第三回王熙凤出场,在描写了她“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穿戴后,却有以下几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此“三角眼”,“掉梢眉”,“风骚”,“粉面含春”均负面描写,与“恍若神妃仙子”不相协调,是对褒贬参半又有诙谐性格的凤姐预先铺垫。 第十三回贾珍为儿媳秦可卿治丧,是如此举止:“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此有意漏泄焦大所说“扒灰的扒灰”的隐义,脂砚批曰“可笑”,有冷峻的谐趣。 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遭魇魔法之害,使贾府极为忙乱慌张。此处有写薛蟠一态,令人忍俊不禁。———“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这是调侃笔法写出薛蟠的丑态陋相。 刘姥姥是一个比老太太贾母年纪还大的乡野老太太,在第四十回,竟然任凭凤姐鸳鸯把花插满了头,在大观园里四处跑窜。此“异态”令人发噱。 第七十六回,尤氏学一个笑话与老太太解解闷。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这贾母的“朦胧睡态”,巧妙地暗含着与王熙凤素昔逗趣笑话的强烈反差,说明尤氏笑话的勉强与乏味,有幽默之趣。 特殊情状如“自我出丑”与“自我作践”,当亦可视如谐谑元素。诸如: 第六十八回中,凤姐深恨贾蓉撮合贾琏尤二姐,于是到宁国府兴师问罪,贾蓉便忙磕头有声的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生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下文中贾蓉还自说“吃屎”。此“自我出丑”与“自我作践”极能引笑逗趣。 第七十四回,邢夫人以“绣春囊”事件反击王夫人的治家错失,派陪房王善保家的气势汹汹抄检大观园。结果王夫人一房的李纨、宝玉、探春、黛玉院中并无违禁之物。偏是迎春大丫鬟司棋的箱子里抄出了类似“绣春囊”的禁物———男人袜子与邀约情书。而司棋正是王善保家的亲外孙女。乃使王善保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 谐谑元素中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形是“秽言亵语”,那是小说源头评话的遗存,所涉通常为生殖器、性、便溺等。《红楼梦》偶亦有之。 第二十四回,贾芸到凤姐处送礼以谋差事,事毕顺便看望不久前认做“父亲”的宝玉,———“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玩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此“小雀儿”即男性生殖器的隐语。 第二十八回,薛蟠在冯紫英的酒筵上的那句酒令“一根□□往里戳”。 第六十五回,鲍二女人这样骂鲍二:“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膫子亦男性生殖器隐语,□是女性生殖器。 贾琏娶尤二姐,凤姐怨愤贾珍贾蓉,殃及尤氏,用两手搬着尤氏的脸骂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此处“茄子”是男性生殖器的隐语。“自我出丑”与“秽言亵语”,非幽默风趣的主动显示,故视为谐谑元素。 二、《红楼梦》中的谐谑手法 《红楼梦》所可贵的是,我们几乎能从该书找到各层面谐谑手法的全程发展。 其一、由谐谑元素发展成戏谑玩笑 “戏谑玩笑”与“谐谑元素”有本质区别。谐谑元素,通常是人物性格中的“陋处”,是一种“负”评价,生活中的呈现多为无意,或为无奈。而“戏谑玩笑”则是主动显示,是用以调节氛围,活跃场面,寻求乐趣,打破尴尬,是行为人智慧与幽默的显示。 第四十六回,贾赦企图霸占贾母所依仗的侍女鸳鸯,贾母大发脾气,说那些儿子孙子儿媳孙媳都在哄她骗她算计她,连她宠信的凤姐王夫人都遭到责怨。此时的王熙凤先是以“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开头,接着是———“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鸳鸯)?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回子呢?”王熙凤是表面“贬损”,实质“褒扬”。结果是调节了氛围,打破了尴尬,产生了谐趣。 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贾琏私会鲍二家的,引起凤姐与贾琏的重大冲突。老太太亦是一句玩笑而烟消云散———“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这就是“歪引斜连”,由“酒”与“醋”食物关系的“挂连”,引出婚性妒忌的取笑话题。 第四十七回,贾母正与凤姐玩牌,就着凤姐生日余波,“责骂”前来问事于凤姐的贾琏,“……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鲍)着背着的,……”这是“将非作是”、“歪解斜连”,充满谐趣。 第三十八回,贾母说自己幼时失脚落水被木钉碰破,鬓角留下“指头大一块窝儿”。此“窝儿”即疤痕,是“陋处”。王熙凤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气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生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些来了。”凤姐指“陋”说“美”,似贬实褒;巧妙奉承,充满谐趣。 这里我们还集中叙说一种相同题旨———即关于婚情的玩笑: 第二十五回,王熙凤指着宝玉对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其谐谑的结果是“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种茶下子,不可移植”的“茶文化”,隐含“娶妻生子”与“守贞不移”,茶于是作为男方下聘女方的聘礼。故“吃了茶”即“允了亲”,便引笑众人。 第二十五回,遭魇魔法暗害的宝玉幸道士和尚相救而渐愈,林黛玉忘情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庚辰本有侧批曰:“这一句作正意看,馀皆雅谑,但此一谑抵颦儿半部之谑。”③ 第五十七回中,薛姨妈与宝钗、黛玉、紫鹃说起贾母给宝玉定亲的事,薛姨妈有意无意说出黛玉与宝玉是“四角齐全”“好姻缘”的话。深知黛玉婚姻诉求的紫鹃,急忙抓住机遇———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这里是薛姨妈打趣紫鹃。 第六十二回,与荳官等斗草的香菱找了枝“夫妻蕙”,荳官这样打趣她:“……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少女少妇的婚情常态是隐晦的,而内心却是企盼的。于是,通过语言中的“避者显之”、“抑者扬之”,产生出谐谑的功能了。 其二、叙写相对完整的谐谑场景与谐谑事件 从设计零碎的言语行止到描写完整的场景事件,是谐谑艺术的重要发展。 第五十四回,贾府元宵节团聚,就是用谐谑手法写成的。女先儿(女伶)说新书《凤求鸾》的男主人公叫“王熙凤”,无意中打趣了凤姐。才子佳人的故事落了小姐自托终身的老套,被贾母一顿批驳。凤姐趁势把贾母的“破陈腐旧套”当场演绎为《掰谎记》,引得“众人笑倒了”。在听毕女先儿的鼓书以后,便自家玩起了击鼓传花,得花者说一个笑话。众人故意传至贾母凤姐,贾母说了第十房媳妇因吃了孙悟空的“猴儿尿”而“心巧嘴乖”的笑话打趣凤姐;凤姐先说“绕口令”,已逗笑众人;再讲“聋子放炮仗———散了”,更绝倒全场。 第七十五回,贾府中秋赏月,亦是击鼓传桂花罚说笑话,遭罚的有贾政贾赦。小说写道:贾政是开头说“‘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一句,大家都笑了”;贾赦的笑话是“父母偏心”,结尾是“‘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众人听说也笑了”……待贾母赶回了贾政贾赦等人以后,与孙辈再乐时,则由尤氏说了一个叫贾母“朦胧睡去”笑话,也蕴含幽默之趣…… 第四十六回中贾赦欲纳鸳鸯作妾一事,对鸳鸯说来正是悲剧人生的开端。小说却用谐谑手法叙述的———当鸳鸯以沉默拒绝邢夫人的说合,去花园散心时,遇见平儿,平儿则以“新姨娘来了”来打趣她;当鸳鸯把平儿、袭人作为知己,说出自己不愿的内心时,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意思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这是一连串的玩笑合成相对完整的谐谑事件。 第五十七回,紫鹃虚构“黛玉明年回扬州”试探宝玉内心,遂致宝玉“急痛迷心”,“壅蔽昏厥”,贾母追根究底,知悉原委,不禁流泪感慨。其时,林之孝等前来看望,宝玉将非作是,把林之孝说成是来接林黛玉的林家人,“大闹着要打出去”。今引以下描写——— 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此时太医来说病情)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等一连串的谐谑手法,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这本是严肃的震撼的悲情场面,却通过贾母说的“把林家人打出去”、“林家人死绝”、“你们别说‘林’字”,宝玉“把玩具船便掖在被中”等,以及贾母与太医的问答戏语,使场面充满幽默、逗趣。 《红楼梦》中贾瑞的故事也是用谐谑的手法写成的,他调戏凤姐的丑态、凤姐虚与周旋的言行,以及凤姐毒设相思局的布置、贾瑞上钩后两次赴约得到的惩罚,最后正照风月鉴而死,可以说都是滑稽可笑的。 第十六回之回末秦钟临终时,有灵魂与鬼魅对话的描写,全用调侃方式写成,似与主题偏移,而《红楼梦》作者偏乐此不疲,正表明其善于并喜欢使用谐谑手法。这段奇文不引了,只摘下这一段的三条脂批:一、……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二、《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三、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④ 用谐谑手法写成的场景事件尚有许多,后文相关叙述仍有述及。 三、《红楼梦》中的谐谑人物 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每部一般总有一个谐谑人物,例如《三国演义》中张飞,《水浒传》中李逵,《西游记》中猪八戒,《金瓶梅》中应伯爵,《隋唐演义》中程咬金,《说岳全传》中牛皋等,几成定例。而《红楼梦》则有多个谐谑人物,刘姥姥与薛蟠是此类人物的典型,贾母与凤姐等亦相类。 刘姥姥是正面的谐谑人物。在前八十回中,写到刘姥姥的只是两进荣国府。但见多识广、世故通变、诙谐有趣的性格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说给她定位为“久经世代的老寡妇”,是“一心一计”帮女儿女婿过日子的人。她激励女婿的话就与众不同:“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可见她既有见识,又能说道,在概述中已现谐谑风格。 她虽极善察言观色、看风使舵,但毕竟出身低下、生活贫苦,跟“侯门深似海”的荣国府相比,自然天差地远。一旦近距离碰撞,必然闹出笑话趣事。她一进正房,“一阵香扑了脸来”,“身子就象在云端”。“云端”一语即定位刘姥姥进大观园是“天壤之别”!“满屋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她“头晕目眩”,只能“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以致她见了“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的平儿“就要称姑奶奶”……,自鸣钟的旋转她看如“打锣筛面”,报时的钟响“吓得不住展眼”。当“美服华冠、轻裘宝带”的贾蓉来见凤姐,竟然使她“此时坐不是站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好“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儿上侧身坐下”,狼狈不堪。她获得二十两银子的意外之喜时,甚至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的既不得体又显粗鄙的话。此一进荣国府的谐趣,在于写刘姥姥经历贫富贵贱巨大反差的不适应的尴尬,作者使用了调侃甚至嘲弄的口吻,这是谐谑的通常手段。 假如刘姥姥一进荣府的“陋处”是身不由己的自我“漏泄”,身上只充满谐谑的元素,那么,二进荣府则完全是诙谐性格的自如展示了———她能投贾母所好,编出玉皇大帝赐给她家东庄吃斋念佛、广作善事的老太太一个如今“十三四岁(宝玉年岁),粉团儿似的,聪明伶俐”的孙子;她还顺着宝玉的话头往上爬,编出一个红袄白裙的“若玉”夭折后塑像显灵的故事;她配合鸳鸯凤姐插上满头菊花,装扮成“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能“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的“老牛(刘)”;她与凤姐演出吃丢了“一两银子一个鸽子蛋”、“几只鸡子配一盆茄鲞”的双簧。游园过程里,她把“省亲别墅”说成“玉皇宝殿”而朝拜;她由于“贪吃”而“肚里一阵乱响”,甚至“解裙”随地大小便;她误入宝玉的怡红院,把穿衣镜里戴花的自己当作亲家母打趣;最后竟然睡在宝玉的床上“酒屁臭气满屋”……。刘姥姥是带给贾母快乐,带给宝玉黛玉们快乐,也带给了读者快乐的谐谑人物。 与之相反,薛蟠则是负面的谐谑人物。薛蟠的外号“呆霸王”,就把他的谐谑形象做了定位。“呆”是他的形象特征,也是谐谑趣味的根由。 薛蟠之呆,表现在不计后果。薛蟠“夺取”香菱,与高衙内调戏林冲夫人,黄老虎抢亲不能相提并论———他是花钱买的。由于“呆”,可以对亦花钱的冯渊不问青红皂白地喝声打而致死,其粗鲁与霸道极为可笑。第二十八回欲让宝玉出园分享难得的“粉脆的鲜藕,大西瓜,新鲜的鲟鱼,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乳猪”,竟唆使茗烟使出最忌讳的一招———假传“老爷叫你”而骗出了宝玉;事后又涎着脸说让宝玉“也作一回他的父亲”,可笑之极。这次呆举的“严重性”是,惊动了薛宝钗与林黛玉共同关切的神经,当晚都探问“老爷叫宝玉”究竟为着何事。在“宝玉挨打”事件中,薛宝钗从袭人处误听是薛蟠告发宝玉结交蒋玉函事,乃告诫薛蟠别惹事生非。被冤枉的薛蟠反以宝钗有“金配玉”之说而护着宝玉,便一面抓起一根门闩,一面嚷着“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惹气了薛姨妈,惹哭了薛宝钗。 薛蟠之呆,表现在不识好歹:喜交友,不拒狐朋狗友,除了“雅士”宝玉、柳湘莲、蒋玉函、冯紫英以外,还有“浑人”贾瑞、胡斯来、金荣、贾蔷等。喜玩乐,不吝撒满使钱。把贾府的私塾等,搞得乌烟瘴气。 小说还用调侃笔调写他看了林黛玉便“酥倒半边”,在冯紫英筵席上的粗俗酒令,对柳湘莲的涎赖嘴脸,娶了夏金桂以后怕老婆,等等。他的粗俗、粗鄙、粗野、粗鲁、粗疏,是传统小说里谐谑人物的典型。 贾母、凤姐等已多有例举,此处不另详述。《红楼梦》中描写了多个具有鲜明个性的谐谑人物,对此前小说谐谑人物塑造的突破。 四、《红楼梦》中的雅谑风格 上文的叙说已充分说明,“粗俗”是谐谑的基本特征。我们说《红楼梦》对中国谐谑艺术的一个突破,便是形成了“雅谑”为特征的新风格。特别要指出的是,“雅谑”一词,在《红楼梦》中曾多运用。 “雅谑”一词在《红楼梦》正文中凡三次,在脂批中有一处。一处用作第四十二回回目的下联———“潇湘子雅谑补余音”;其余两处则用在第六十二回与第六十三回叙述宝玉生辰中的戏谑场面中。脂批一处本文第二部分已有陈说。 “雅谑”,即高雅的戏谑。此高雅,从内容方面说,有文化博雅、知识深邃之含量,有教养高贵、气质幽雅之品位;从形式方面说,须应变机敏、表述得体、切合情境、回味隽永。极为可贵的是,《红楼梦》在一场“雅谑”之后,还通过薛宝钗之口,对“雅谑”下了“定义”。 先以回目中有“雅谑”的第四十二回为例。游园时,贾母对刘姥姥说惜春会画画,正在画园。惜春遂籍以退出诗社,告假画画,大观园女儿便议论如何指导她画园,并给她多少假期。对此,黛玉有几段较长的对话,概括为三项“雅谑”内容:一、她戏称刘姥姥为“母蝗虫”;并说画园不仅画楼台亭阁,还得人物花草,须得把刘姥姥玩大观园作为“典故”画上,取名“携蝗大嚼图”;二、对画园的假期,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自己也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三、对宝钗关于文房四宝、颜料器皿的采购,黛玉笑着说还得有“铁锅一口,铁铲一个”,以此戏谑宝钗“想必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这些戏谑都符合“雅谑”的标准。 而薛宝钗针对黛玉的“母蝗虫”等语,有以下一说: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宝钗将凤姐的“市俗取笑”视如谐谑的“粗俗”一路;而将黛玉“春秋笔法”下的“撮要”、“删繁”、“润色”视为“雅谑”一路。岂非犹如“定义”! 第三十七回红楼女儿开社吟诗取号的描写,同样充满雅趣。小说写道: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 整段叙写,充满雅趣。高潮则是探春与黛玉间的玩笑。探春的“秋爽居士”被否定后,因喜欢芭蕉而更名“蕉下客”,蕉下吟诗客,何其清雅的诗号!以致众人都说“别致有趣”。唯独黛玉却“横空出世”,祈使他人———“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别人正不解,她随后说出“蕉叶覆鹿”的典故,反应之机敏,情境之切合,直透射出黛玉学养的深厚与高雅。于是,“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连被打趣的探春也笑着说“你又使巧话骂人”,这是对此“雅谑”的最大认可与褒扬。雅谑的“高潮之巅”却是探春“回敬”黛玉“潇湘妃子”的“封号”。这虽是较习见的典故,用于此处则更切合当时语境,切合黛玉脾性,切合黛玉居所,遂致大家拍手称妙,黛玉也“低头不语”,表示认可。 第五十回,天降瑞雪,大观园女儿“争联即景”诗,宝玉因只管看湘云与诸钗争联,以致联句中又落下风,按规则当罚。于是有以下一段描写。 李纨笑道:“……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黛玉)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李纨秉公执法,责罚的却不是“打戒尺”,不是“罚劳役”,而是“冒雪乞红梅”,十分雅致。李纨“命人跟着”,———这自然是对宝玉“安全”因素的关心:黛玉偏拦住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这就表明黛玉对妙玉乖僻脾性的洞悉,暗示出妙玉对宝玉有“情结”的因由,由“雅”而“趣”了。而最后,黛玉、宝钗、湘云共同商量的结果,不惟让宝玉“乞红梅”,而且罚他作“访妙玉乞红梅”,将未出场的特殊人物“妙玉”的名字嵌在诗题中,有意表明她们对宝玉妙玉间特殊关系的认识,表现出黛玉、宝钗、湘云这些少女们复杂而敏感的心态,真是又雅又趣了! 红楼女儿国里的雅谑,不仅在才女小姐之间,还旁及她们的丫头。这里只引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宴后,小丫鬟斗草的游戏一节,即可窥斑见豹: ……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放屁胡说!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 中国有一句贬损丫鬟的话,叫做“婢学夫人”,说婢是学不成夫人的,是说地位的高低决定品位的高低。而本节描写中,丫鬟间戏谑竟也如此自如与谐协! 以上是“全景”“整事”式的“雅谑”,小说中零星的句、段自是更多。如刘姥姥“大火烧了毛毛虫……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的“俗谐”,对比林黛玉“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的“雅趣”;凤姐用“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捉弄刘姥姥的“俗举”,与妙玉拿出“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杯”打趣宝玉“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的雅举。 又如以下种种:宝钗生日宴会上,宝钗向宝玉鉴赏《山门》中《点绛唇·寄生草》的妙处。“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三十回,宝钗用《水浒传》戏名《负荆请罪》,既“回击”了林黛玉听见宝玉说宝钗象杨贵妃的“得意”,又嘲讽宝玉时常在黛玉跟前赔不是的“怯软”;还有湘云在宝玉寿宴上急中生智说出“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有桂花油”酒令,都符合小说人物博洽、高雅、切合、机敏、逗趣的特点。凡此种种,在别的小说中难得看到,因此说《红楼梦》开创“雅谑”的风格,当不是虚夸。 注释 ① 胡适语,《中国章回小说考证·西游记考证》,实业印书馆,昭和十八年,三六六页。鲁迅语,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第六讲等。 ②《庚辰本重评石头记》之夹批,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四五二页。 ③《庚辰本重评石头记》之侧批,第五八一页。 ④《庚辰本重评石头记》之夹批,第三四二页。 (本文作者:南通大学文学院、南通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邮编:226019)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一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一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