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久、浩繁的中国古典小说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形成了民族化的独具特色的中国小说美学。这一美学至《红楼梦》攀上艺术之巅,前无古人,迄今后无来者,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光彩照人,独树一帜。这一美学反映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审美心理、欣赏习惯。如果要是竭力比附联想的话,西方现代主义的种种流派也可能在《红楼梦》中找到点点滴滴的痕迹,但整部《红楼梦》文本的实质仍然是一部真真切切的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而且惟其现实主义,它才萌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经久传世,千古不朽。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红楼梦》的艺术说:“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在这里我们需要思考和探讨《红楼梦》民族化的美学特征、艺术品格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谁能拿把解剖刀,搜剔刳剖,游刃有余地解析开来,看看它精在何处,优在何方?红学家迄今数以千计万计,胜此重任者,首推脂砚斋等人。 以脂砚斋为代表的《红楼梦》脂评作者,是历史上第一批红学家,是发现、赏识、评析《红楼梦》这部艺术巨著的伯乐和小说鉴赏家、小说美学家。他们写下的诸多评语,逐回、逐段、逐句进行微观评析,从对具体细节、情节、人物批评入手,总结艺术规律、创作经验,阐述美学观点、艺术成就,擘肌分理,洞幽烛微,评语与正文相映生辉,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小说美学专著,可谓一芹一脂共同倾一腔热血于《红楼梦》。 当代文坛,确有一部分作家根植于我国民族文化沃土,主要在以下4个方面承袭《红楼梦》中国小说美学意蕴,写出了具有民族艺术风格的作品。其代表作家有:孙犁、汪曾祺、邓友梅、刘绍棠、陆文夫、冯骥才、铁凝、陈建功、阿城、阿成、林希、叶广芩等。 中国传统文学主张“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李贽语)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更是明明白白地阐述了这一美学观点:“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可以说整部《红楼梦》体现了这种美学品格,人物、细节、情节从作者胸中汩汩流出,真切自然,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矫情,作品呈现了生活本色之美。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见到贾母及众人的情景,脂评赞曰:“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逼真。”“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这方面说来平常,做起来却难。因为它不是靠技巧,而是凭功夫;技巧好学,功夫难工。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可谓新时期民族艺术风格小说之发端,作品描写出家人做法事,小和尚明子和少女小英子纯真朦胧的情爱。凡俗的生活写得那么自然,犹如一幅水彩画活生生、鲜亮亮展现在读者面前。通体本色,却一派天籁,情趣盎然。孙犁的笔记小说《芸斋小说》写世事沧桑,人生境遇,一个个人物形象跃然纸上,透着北方农村质朴醇厚的生活之美。 “传神之笔”,“追魂摄魄”这两句话是脂评对第六回描写王熙凤神态的赞语。“形”与“神”的关系,是中国古典美学研究的重要命题。明代美学家李贽指出:“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比较完整地阐述了以形写神,神寓形中,形神兼备的美学观点。《红楼梦》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可谓形神兼备美学理论创作实践的集大成者。第六回虽明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但实际是“此回借刘妪,却写阿凤正传”。所以有关王熙凤形象刻画的评语最多,达27条。重点是王熙凤接见刘姥姥时神态动作描绘: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拨手炉内的灰……”脂评称这段精彩至极的描写是“传神之笔”。将一个贵族少妇高傲矜持、君临一切,又善于处世应变的性格活生生刻画出来,脂砚斋独具慧眼,评道:“至平,实到奇,稗官中未见此笔。”“神情宛肖。”“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阿凤真真可畏可恶。”“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爱煞”,爱作者之笔也。邓友梅的短篇小说《寻访“画儿韩”》,单看那五赎画的场面,其传神之笔就令人拍案叫绝。一个是无赖泼皮的嘴脸,一个是胸有成竹、雍容大度的神态,皆宛然毕肖,合眼如在面前。陆文夫被誉为写市井小说的能手,他以民族化的叙事描绘市井众生相,芸芸众生的心理神态,在他犀利泼辣而又极富概括力的笔锋下,均达到了写意传神,剔骨入髓的地步。陈建功的中篇小说《放生》,用幽默、活泼的文笔将老爷子沈天骢在物欲横流的社会环境下精神失落,心理不平衡的内心世界,由形及神,层层剥开,步步逼近,展现在读者面前,可谓形神兼备,活灵活现。 “有境界,本也。”(王国维语)“境界(亦谓意境)说”原为我国传统绘画、诗词理论中的概念,但中国传统艺术各种门类互相渗透,小说意境是中国小说美学建构中的重要审美特征。何谓意境?唐司空图谓之:“思与境偕。”清王国维具体化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也就是作者的思想感情与所描写的生活环境、人物形象融为一体所创造出来的艺术氛围、艺术形象,从而使作品萌发出艺术魅力,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一部《红楼梦》通过逼真、细腻的生活细节描写营造的小说意境比比皆是,这也正是这部文学巨著萌生巨大艺术魅力,令读者百读不厌的肯綮所在。脂评多处评曰“奇峻之笔。”“活画。”“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第八回宝玉到梨香院探视薛宝钗巧遇林黛玉,这段曲折委婉,绵密入微的细节描写将宝、黛、钗三人微妙的情感和黛、钗的性格表现得惟妙惟肖,鞭辟入里,营造的小说意境沁人心脾,耐人回味无穷。此回脂评评语达214条,评价细节描写为“密不容针之文”。评曰林黛玉“句句尖刺,可恨可爱”,“实不知有何丘壑”。评曰薛宝钗“浑厚天成”,“写尽一晌含容之量”。而当林黛玉责怪雪雁、紫鹃送手炉,又对薛姨妈说了两句客套话时,脂评道:“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第十七回至十八回贾妃省亲,礼毕,贾妃见贾母、王夫人及众姐妹,皆“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说了几句难言而由衷的家常话。作者潜心营造的这一真真切切的小说意境,感人肺腑。脂评曰:“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邓友梅的中篇小说《烟壶》描写乌世保到聂家后,与聂小轩父女一起过生活,三人的日常言谈笑语,音容笑貌,无不透着普通百姓的人情世态,读者如临其家。一段鬼市的描写,把读者带入一个“灯光如豆,人影憧憧”,市声嘈杂的旧货市场境界。铁凝的小说不少篇章颇具《红楼梦》艺术特色,最有代表性的窃以为是中篇小说《棉花垛》。米子与明喜一对青年男女在看花窝棚里的戏谑,米子与国他爹在集市侃棉花生意的情景,以及对抗日基层干部精神风貌的描绘,都绘声绘色地显现出冀中平原本土本色的乡间风情,乡土味、地域味十足,没有半点别种滋味的搀杂,独具的生活审美情趣、艺术氛围,让人流连忘返。 “随事生情,因情得文。”(脂评语)脂砚斋概括《红楼梦》悲剧的核心是“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曹雪芹呕心沥血,泪洒一个情字,脂砚斋深谙雪芹之用心,说这部小说是“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是“情痴之至文”。脂评多处批曰:“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因情捉笔”,“处处点情”。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自刎绝情,柳湘莲悔恨出家。脂评赞曰:“岂非一篇情文字。”黛玉“葬花吟”动人心魄,脂评道:“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 《红楼梦》的“情”有其独特的历史性内涵,体现了作者的美学思想,也是构成这部艺术巨著审美意蕴的重要特征,致使这部悲剧撼天地,泣鬼神!曹雪芹的这一美学思想对后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当代小说“一篇情文字”的作品不乏其篇。汪曾祺的中篇小说《大淖记事》中老锡匠之女巧云和小锡匠十一子的恋情,虽不缠绵缱绻,但在淡雅恬静的叙述中透着清明、澄净,凄婉动人。阿成的短篇小说《良娼》描写商人宋孝慈和娼妓江桃花母子在风雨飘摇的人生旅途上跋涉,同舟共济,你情我义,肝胆相照,“怡似春风越过万里长城”。 相信还会有更多的中国作家,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不断地从《红楼梦》中汲取营养,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 原载:《文艺报》2013年06月03日 原载:《文艺报》2013年06月0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