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为建设当代文学批评满怀焦虑,呼唤建设真诚的、有效的批评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对当下的批评话语心怀质疑,对当下的批评感到不尽人意。今天的我们,有人说是处于一个世界日新月异、风云激荡着的大时代,也有人说是处于消解中心的小时代。不论如何,思想的激荡应该是文学批评的发轫,而不是商业或者其他的东西。如果从事文学批评的人能够对批评始终报以高度的期许和不懈的追求,也许我们盼望的理想的批评,如狄德罗、孟德斯鸠、泰纳、罗兰·巴特这样的批评家的再出现当有可能,能够反映一个时代心理和思想感情,并且回归艺术本体的批评也当得以繁荣。这是对批评大家的期待,也是对原创性思想家的期待,是对理想的批评的期许。而我认为理想的批评当从三个方面向其趋近。 批评的境界:超文学的创造性 文学批评最基本的要求是遵循艺术的、美学的标准,然后用语言文字将自己的思想进行准确的表达。这是基本的常识,不容赘言。但还是要强调一点的是,在当下的文学批评中,多见关于作品思想内容的探讨,少见深入细致的艺术分析,也就是说来自文学外部的评判多而来自文学内部的批评少。所以,批评家要注意提升自己的艺术鉴赏力、美学修养以及语言魅力。 在满足这样的基本要求之后,再从文学批评本身来看,它和文学创作一样,有境界高低之分,批评的境界由低到高分为四层:传播文学信息、丰富作品内容、探讨创作规律和开拓思想空间。在这里谈理想的批评,就是追求批评的最高境界——开拓思想空间,这个最高境界意味着批评立足于文学,又达到了超文学的创造性高度。 具体来说,批评的第一重境界传播文学信息,主要是以浅显易懂,观点鲜明的文字介绍一些文学作品信息,它能被广大的读者所接受,但还缺乏对作品深层的探讨,对作家提高创作水平亦提供不了多少借鉴和促进。批评的第二重境界是丰富作品内容。它注重对作品的语义、技巧、情感、意味和整体内涵的理解与阐释,往往会揭示出普通读者未能发现的意蕴。这样的批评,能丰富作品内涵,增强读者对作家创作个性的了解。批评的第三重境界是探讨创作规律。这样的批评既能解释普通读者读不出的内涵,还能揭示甚至作者也未曾意识到的内涵。比如王国维曾经借用叔本华的“生活之欲乃人生痛苦之源”的悲剧哲学观,指出《红楼梦》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乐天精神之艺术,“乃彻头彻尾的悲剧”的批评。第三重境界的批评能在历史的、美学的视野之下,对作品的成败、价值以及文学史的意义进行评估,以大浪淘沙般的真知灼见,在时间的冲刷中,为文学的长河确立一部又一部经典。 在本文中,我探讨的是理想的批评。那么,理想的批评所达到的境界就是第四重境界——开拓思想空间的境界。这种批评境界是立足于文学又超文学的创造性的批评。能够进行这样的批评的就是有原创性的思想家。举例来看:别林斯基对普希金、果戈理文学作品的批评中提出典型人物的理论;泰纳对音乐、绘画、文学、雕塑等艺术的批评中提出的种族、时代和环境的三要素论;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作品的批评中提出的狂欢、对话、复调理论;王国维对古典诗词的品评提出“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等等。这样的批评已不再局限于文学和文艺批评,本身就是文艺思想的创造,从而达到更为高超的境界,即理想的批评高度。这些批评家具有元理论的反思能力,有创新理论的建构能力,是具有创造性才能的批评家。他们的视野已不仅仅局限于文学,而是关于社会矛盾、文化冲突、人性追求、历史发展、生命美学等这样一些深层次问题的探讨。他们是哲学家,是思想者。今天,我们期待一流的批评家,更不如说是期待具有原创性思想的思想家。 那么,为了接近理想的批评,作为批评主体的批评家又该怎样锻造自己,而有能力向理想的批评迈进呢? 批评的主体:爱智慧 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是对人本身的思考,它对人本质的审视和质询是解开人类“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也使它成为西方理性主义哲学的开始。由于西方人对这句话的推崇,它被喻为神谕而刻在阿波罗神庙的廊柱上。在人类几千年的时光绵延里,无论外在的世界发生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人本身的认识和质询永远是一个原点命题。在这里借用这句话是在省思以文学批评为己任的批评家关于认识自己和自我完善的关系。 西方文化哲学家维柯认为,“认识你自己”首先意味着要求得智慧。他给了一个名词叫“爱智慧”,指人对人类文化各门知识的摄取,而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文化积累都是人们爱智慧的资源。因为爱智慧、因为知识,人才脱离了蒙昧不断地自我完善,并创造了这丰富美丽的人文世界。用在文学批评家身上,“爱智慧”既是批评家的学识和理论修养,批评的专业知识和水准,更是批评家的理性与情怀。 批评家藉由“爱智慧”进行学习和知识积累而具备了历史理性。历史理性表现为批评家对文艺创作与真实生活之间的深刻关系的把握。由此而能将一位作家、一部作品价值的高低,放在特定的历史坐标点上,经由纵横比较,看到其在艺术形式、内在意蕴等方面,与前人及同时代相比,有何独特创造和新的贡献。 批评家藉由“爱智慧”而自我完善,意味着自身精神境界的提升和人文情怀的塑造。批评家能对作品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层次判断来进行文学作品的价值判定,却并不容易。批评家自身的境界即是批评的境界。此外,文学是以书写个体为特征的,然而如果我们认识到世界虽然由不同的个体组成,虽然个人具体情境中的悲欢离合有所不同,但只要承认人类所具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共性,批评家应该面对以书写个体生存和命运的文学,去体察到人类的生存图景和命运,由此对人、对世界进行善意的批评。善意的批评并非人情批评,表扬与自我表扬,而是那个被人人时常言说又常常仅作为一个概念出现的词——人文关怀。批评家的“爱智慧”决定了批评的高度、广度和深度。批评家能否从一部作品中读出作家对人民生活苦难的同情,对人生存的同情,这是批评家甄别作品良莠的一个重要尺度,是智慧的、善意的批评之所在。它和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为人民”的文艺思想之间有关联性。而有没有“为人民”的批评水准,可以从批评的文字中得以呈现。批评就是批评家自身“爱智慧”程度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批评家自身的专业修养以及理性和情怀。从这个角度看,批评是双面镜,既照出了批评对象也照出了批评家自身。所以,批评家要谦虚,时常“认识你自己”,承认自己的不足从而谦虚地“爱智慧”,才能使自己的批评具有较高的品格。 在考虑批评家“爱智慧”而自我完善的同时,理想的文学批评还要求我们考虑批评的效用怎样实现。 批评的效用:修辞立其诚 文学中罗盘的角色,是由文学批评来扮演的。批评往往就是一种思想的价值指向,这就是批评的效用。这往往和文学以及批评出现的背景相关联。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都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文艺和批评如何发挥价值趋向和效用的一个期望和引导。今天,我们的文化生活、审美观念、文学发展更加多样化,文学批评者怎样面对文学的历史和现状,继承优秀的批评传统和学风,勇于开拓创新,适应文学发展需要,探索文艺理论和批评,传播新的批评理念,提升批评水平,敏锐地发出有见地的声音,是时代提出的课题,也是批评应有的效用。因为文艺批评是能塑造人心,塑造有益于社会的公民的。我想这和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价值观和文艺的引导作用是相通的,也是“为人民”的文艺思想的题中之意。 无论如何,批评的思想价值及其效用更与批评家的批评姿态相关。那么,发挥文学批评的效用,首先是要真诚地讲真话,这是批评最高贵的行为和风度。批评的价值趋向和效用由于真诚得以实现。 具体到批评实践中,批评的效用可以以“修辞立其诚”而言之。它意味着批评者(修辞者)持中正之心,怀敬畏之情,以真诚之心,发出心灵之声。然而,这样的基本要求却仍然是批评的理想。在当下的文学批评生态中,人情批评、圈子批评等缺乏真诚和风度的批评一定程度上存在,言不及义、不知所云、造作呻吟的批评触目皆是。这样的文学批评虽然众声喧哗,甚嚣尘上,然而又是多么地易朽,多么地烟云。曹丕说:“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左传》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张载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当今整体的社会氛围中,我们不可能达到古人言说的境界,但古人之语应当给我们以警醒,尽力“修辞立其诚”。面对好的作品你就是歌声美妙的夜莺,遇见不良作品就有勇气做那夜枭和乌鸦。突破不良批评生态的围困,做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学批评者。真诚的批评也意味着有选择性的批评,就是只对自己有感受的作品进行批评。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许多批评家在各种研讨会上侃侃而谈,似乎什么都能批评,细想其批评的话语,却总给人似是而非之感。对文学批评者来说,能以敬畏之心从事文学批评,能及时发现优秀作品并给予真诚的肯定,也能有勇气批判那些低俗不良的作品,甄别良莠,明辨是非,才能彰显文学评论的力量。 歌德说:“立身有正道,蔑视天下强豪,绝不折腰……”文人当有傲骨、行正道,批评的风度和立足之本也在这里。 总之,长期以来遭人诟病的文学批评的平庸状况,无不是在以上三方面存在着较大的缺失。我们与理想的文学批评尚有距离。而未来的文学批评还在路上,希望理想能给予在路上的我们一些光亮,让我们向理想的文学批评走得更近些。 原载:《文艺报》2015年08月2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