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格尔以及经过上世纪语言学转向的诸多学者那里,语言实际上是构成文化乃至人的存在的本质。语言塑造了每个民族的人及其文化,语言的丧失其实就是民族文化的沦陷。作家能够自觉到这一点,做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中国文化史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境内各民族共同缔造的多元一体的历史,中华文学史自然也应当是多民族以多语种、多样式、多风格、多种精神传统共同创造的文学史的有机整合。11月2日至8日,第4届多民族文学论坛暨多民族文学史观与文化多样性学术研讨会在西南民族大学召开,来自汉、满、彝、藏、壮、苗、白、回、侗、蒙古、朝鲜、纳西、锡伯、维吾尔、达斡尔等民族和海外的学者、作家70余人参加了会议。3年多来,多民族文学论坛所传达的观念已经形成了良好的学术影响和品牌效应,在整个中国文学研究范式转型以及弘扬文化多样性中有着独特的意义与价值。 热点: 文学史观的转型 有关多民族文学史观的讨论几乎成了所有关注与热爱少数民族文学事业的与会者共同的话题。因为我们知道“历史”从词源学上来说其实就是“故事”,而故事总是被讲述的,历史的讲述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故事的选材与叙事过程。所以,我们看到的“历史”总是对于史实材料的一种剪裁和修理。文学史同样如此。 文学史并不是天然存在的,它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转道日本从海外舶来的一种知识建构,出现在中国文学教育体制中。不同于文学批判或者理论的地方在于,它是一种带有总结性质的知识,一般会进入大学的课程设置系统中。这种普及性的教育影响是巨大的,中国又历来是个重视修史的国度,所以一旦进入文学史就意味着某种价值的确立,从而也就形成了对那些不能进入文学史的作家作品的遮蔽。 迄今为止已经出现了至少1000多部以“中国文学史”为名的著作,其中大部分是大学教材,但是让人沮丧的事实是,在这么多的“中国”文学史中,绝大部分对于少数民族文学都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基本上存而不论或者根本就忽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理论缺失和知识漏洞。 尽管在民族院校中已经逐步出现了一些族别文学史,并且也有学者试图将少数民族文学整合进“中国文学史”的叙事模式中,但是少数民族文学往往只是作为一种满足民族团结的政治理念而进行的一种拼盘。这就好像一桌本来客人齐全的筵席,突然来了新的客人,只好给他加座,总是显得不那么自在。而事实上,少数民族文学并不是客人,它一直参与了中国文学历史的流程,只是没有被写进所谓的“中国文学史”。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多民族文学史观”正是应运而生,这是一种对于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体认和共识。 取向: 多民族而不是少数民族 从国际上来看,多民族的国家并不鲜见,比如加拿大和美国也是如同中国一样的多族裔国家。但是,这中间其实是有区别的。加拿大的民族政策一般被称为“马赛克”式,简略地说就是它放任各个不同族群的文化简单的拼接、镶嵌在一起,各个族群之间缺乏有机的文化交融。美国的族裔政策则是另一种类型,在美国梦的主导观念下,是一种“大熔炉”式的整合政策,形形色色的族群和移民群体往往都需要接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坩埚式溶解。当然,这是粗略的概括,加、美等国在近年来也逐步实行文化多元主义的政策,但是因为历史遗产的积留,存在着许多问题。而中国的各个民族如同费孝通以前所概括的,是一种“大花园”的格局,56个民族识别和确立之后,如同在一个大花园中百花齐放,平等团结地争奇斗艳。 不过,由于地理环境、自然资源、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原因,少数民族相对于汉族而言,确实处于较为弱势的地位。在文学上来说,也是如此。随着学科越来越细化,各种学科之间壁垒森严、画地为牢的情况并不鲜见,“少数民族文学”在中国的学科体制之中始终处于一个二级学科的尴尬地位。多民族文学论坛开办3年多,一直试图扭转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替少数者说话往往会具有道德和美学上的优势,因而也容易受到一些人的批评。那些人会认为文学是一种公器,不存在汉族或者少数民族之分。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因为多民族文学论坛并非为某个少数民族文学争取什么话语的权力,而是一种平等的待遇。之所以用“多民族”而不是单提“少数民族”,事实上也表明了一种态度:56个民族都是平等共存的主体。 这是一种试图打破原有“中心”与“边缘”那种冷战式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55个少数民族与汉族并不是对立的两大阵营,而是各有其丰富内涵的所在。就少数民族自身来说,他们之间也并非是铁板一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多民族文学论坛就超越了原本文学研究的格局,而具有文化多样性理念的普适性。 守望: 母语文化的坚持 作为文学研究论坛,总是会邀请多民族的当下作家参加讨论。本次论坛在“藏彝走廊”和文学叙事的单元形成持久的热烈讨论。 从文化地理学来说,中国的文化板块大致可以分为三大走廊文化:西北的河西走廊、东南的岭南走廊和二者之间的藏彝走廊。藏彝走廊是一个独特的地理单元,处于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和岷江的六江流域,北接甘青黄土高原,南接云贵高原,西靠青藏高原,东邻成都平原,世居民族主要是藏语支和彝语支的民族。 由于地域关系,此次参加会议的彝族诗人阿库乌雾、白族诗人栗原小获、纳西族作家白郎、侗族作家潘年英、回族诗人马绍玺等等都是属于藏彝走廊的作家。作家的敏感、感受与学者的理性与思考在狭小的空间里对话,如同燧石和火镰之间的碰撞。他们无一例外都强调了母族文化在现代社会进程中的日益消亡以及其所引发的忧思,而母语写作的话题更是讨论的热点。 母语既然能够成为话题,显然是大家都注意到强势语言的霸权和弱小语言的劣势。在海德格尔以及经过上世纪语言学转向的诸多学者那里,语言实际上是构成文化乃至人的存在的本质。语言塑造了每个民族的人及其文化,语言的丧失其实就是民族文化的沦陷。作家能够自觉到这一点,做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生逢当世,几乎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时代转型中的阵痛,那是由工业化、商业逻辑、文化离散、全球性体验所促生的无根感。对于少数民族和汉族来说,都是如此。然而主体文化往往还带有一种中原心态的优越感,无视并存共生与同一块蓝天下的各个少数民族文化对于维护整个文化生态平衡的重要性。不过这种局面在逐渐地转变,会议组织安排考察的凉山州喜德县首届彝族母语文化艺术节正表明了政府和民众都已经意识到保护母语、传承民族文化的重要性。而参加文化节的还有山鹰组合、倮倮这些走出大凉山的彝族子弟,也体现了民族文化在商业开放上的潜在优势。 体验: 山河是一种慢 在南下进行文化考察的夜车上,笔者想到一句话,叫做“山河是一种慢”,是一个作家写康巴地区人文的书名。我想,这不仅是一种地方性的人文状态的描述,其实也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观。主流话语总是要求发展、进步、效率、速度、现代化等诉求,而更多的少数民族文化恰恰在文化上提供了一种与一切都飞速变化的价值诉求不同的“慢”的文化状态。 真正在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和生活过的人几乎都可以通过身体而不是推理演绎等等感受到这种“慢”,这是一种外界看来的没有时间观念、发展缓慢、经济滞后……然而,我要说的是这也是一种从容、自足、安详与和谐,为主流的文化提供一种借鉴和参照。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多民族文化传统的国家来说,是宝贵的文化软实力。可惜的是,它正在日益被“快”所挤、替代、淘汰,我们所要做的,大约就是像保护生物多样性一样去保护“慢”在文化多样性中的存在。多民族文学论坛庶几可以算作我们的切实行动之一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