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跨境而居的侗台语民族,其死亡起源神话揭示了蛙类与死亡之间的特殊联系。对蛙类的信仰可以启发我们重新解读广西左江流域的岩画。岩画在人物动作上形似蛙类,展示了侗台语族群先民早期观念中的蛙神祇崇拜,再现了他们对死亡的接受与再生的期望。 关键词:侗台语民族 死亡起源神话 左江岩画 一、蛙类与人类的死亡起源神话 跨境而居的东南亚侗台语族群里,蛙类(蟾蜍、青蛙)与人类的死亡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们是如何与人类这等大事发生关联的呢?流传在民间的神话为我们做出了生动的解释。 2012年7月12日,在老挝川圹省(xieng Khuang)丰沙湾市(phonesavanh)东里村(Ban Dongli),黑傣[1]巫师Aisum(男,76岁)为我们讲述了当地的一个神话: 古时候,青蛙(dukhet)让人蜕皮,从而长生不死,人类生长到一定的年龄,蜕下皮来,又成了年轻人。与此同时,蛇却不能长生不死,也不会蜕皮。于是,蛇很不满意青蛙的决定,追逐捕捉青蛙。青蛙害怕了,只好更改了之前的规定,从此蛇会蜕皮,长生不死,而现在的人类,则不会蜕皮了,老了就会死去。至今,蛇依然保持了捕食青蛙的传统,而人类,因为记恨青蛙更改让人类长生不死的规则,所以也以青蛙为食。[2] 在这则神话中,青蛙虽然不被视为一种神圣的动物,但是它却具有决定人们生死的特殊权利。在日常的生活中,黑傣人仍然相信青蛙与有着特殊的关系。讲述这则故事的老人家Aisum(男,76岁)告诉笔者,青蛙叫做Lwk pifa,直译就是“天神的儿子”。2012年7月10日,笔者在Xieng Khuang 省Phonesavanh市Ban Pasak村进行调研时,黑傣人 Luonoi Bueng(女,40岁左右)说青蛙是天神的儿子,是一种好的动物。青蛙一叫,天神就会下雨。同村的Gam Song(女,58岁)亦对此表示赞同,说下雨天的时候,青蛙就会出现,往往两只垒在一起。 2012年7月17日,笔者来到越南奠边府(Dien Bien)孟来(Muong Lay)县,那里的白傣[3]巫师Mao Wanjian(男,60多岁)讲述了当地关于癞蛤蟆与人类死亡起源的神话: 从前,人是不会死的。那时候的人类,长大以后就会蜕皮,蜕皮之后,人就变得年轻起来,循环往复,长生不死。癞蛤蟆看到人类可以长生不死,心生不满,就上天向天神告状:“为什么人类可以老了蜕皮,活这么长时间?”于是,天神就弄了个一个生死簿,规定世间的每个人能活多长时间就会死。从此,人不再蜕皮,老了之后就会死去。而癞蛤蟆也要求天神让它蜕皮不死,天神就让它蜕皮而不死。所以现在蛤蟆能活很长时间。[4] 白傣人亦将蛙类视为天上下来的神物。给我们讲故事的巫师Mao Wanjian(男,60多岁)曾肯定地告诉笔者,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父母亲,所以具有神奇的力量。 在广西壮族的神话里,人类的丧葬仪式也和蛙类有了关系: 有一年,有一户人家家里死了人,家里人非常悲痛。青蛙也来悼念,不停地“咯咯”地讲话。那家人不知青蛙讲什么,以为青蛙在开玩笑,便从灶上端下一锅开水,向青蛙泼去,结果把青蛙烫死了。青蛙死后,雷王的使者没了。天旱,没有使者向雷王报信,雷王也就不发雨水下来,弄得天干地裂。人们没法,只得去请求人类的创世祖神布洛陀和米六甲。布洛陀和米六甲告诉他们:“你们必须为青蛙戴孝,举行葬礼,雷王才会饶恕你们的无知,才会给你们雨水。”这样,一代传一代,人们每年都给青蛙举行盛大的蚂虫另节,作为开春的第一件大事。[5] 从内容上来看,这则神话主要解释了青蛙唤雨、壮族过蚂虫另节的由来。但从篇章中我们仍可以看到一些被隐藏或遗忘了的信息。神话中,家里死了人,和青蛙有何关系呢?青蛙为什么要来呢?来了之后,仅仅是因为它“咯咯”的叫声,人们就要用开水烫死它吗?其实不然。参考前两个神话,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如同古代中国人看到乌鸦就像见到了死亡一样,这里的青蛙应该是扮演了一个传递或者代表死亡本身的角色,这样才引起人们的恐惧和反感,出现了妄图用开水将它消灭的行为。但排斥并不能改变死亡来临的事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人们采取了妥协、抚慰、敬仰的方式,使与死亡有必然联系的对象(在抽象的死神概念产生之前)能够平和、宽容甚至带来再生。 至今,在壮族的观念里,蛙类还具有特殊的身份。青蛙被视为雷神的孩子(有男、女两种身份)。在俗语中,有“雷王举斧劈恶人,青蛙持刀后面跟”的说法。雷王不但管雨水,也管人间善恶。蛤蟆亦被视为壮族人的祖先,其称呼“Gong Sou”,即“你们的爷爷”,带有图腾崇拜的色彩。如今,红水河的壮族人还在过“蛙婆节”,虽然内容以祈求水稻丰收为主,但对蛙类的信仰应该早在农业社会兴盛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这点在后面证明给予说明。 在壮侗语民族中间,也流传着一些与蛙类无关的人类死亡起源神话。 2012年7月11日,老挝琅南塔省文布卡县(Vieng pou kha)南发村(Nanfa)的泰央[6]老人Comun Lu(男,65岁)也记得一个简略的、关于死亡起源的神话:从前,人是不会死的,人像蛇一样蜕皮,之后就变年轻。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天上的神改变了规矩,人不再有蜕皮的能力,老了就会死去。[7] 中国广西百色达江乡布林村也流传着《蛇老脱皮人老死》的神话: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人间的创世人布洛陀曾给人类订下了约言说:“人老脱皮蛇老死。”有一天,布洛陀就吩咐蚂蚱到人间去喊话,蚂蚱很爱漂亮,那天它正好忙着去染黑牙,还不得不到人间去喊话。布洛陀吩咐蚂蚱的时候,适巧被屎壳郎路过听见,屎壳郎最爱出风头,他听见布洛陀的话,暗暗高兴并自言自语地说:“好啦,明天我抢着你去喊。” 第二天,屎壳郎果然早早就到人间,不停地高喊:“蛇老脱皮人老死,蛇老脱皮人老死。”布洛陀听见喊声非常生气,就去找蚂蚱:“蚂蚱,你怎么这样喊呀,喊错啦。”蚂蚱赶紧说:“不是我,我还不得去喊,是屎壳郎抢着去喊的。”布洛陀又去找到屎壳郎,生气地说:“喂,屎壳郎,谁叫你去喊话的,全喊错啦!”屎壳郎不紧不慢地说:“不错,哪里是错?”布洛陀说:“你还顶嘴,不认错?屎壳郎还嘴硬反驳说:“没有错呀,人老脱皮,以后天下还装得下那么多人吗?人老了死,以后才有一代接一代呀。”布洛陀虽然很生气,但是喊过了的话也没有办法改,于是又说:“那么就人吃人好啦。”从此以后,天下的人死了,人们就拿他的肉去吃啦。 由于屎壳郎到人间喊错话,布洛陀便用铁钉打在屎壳郎的头顶上惩罚它,又拿锉子来锉它的额头,所以现在屎壳郎的头顶上有颗钉,额头也是扁扁的。布洛陀为了加重惩罚,还对屎壳郎说:“从此以后不给你吃米,只给你吃人粪人屎。”说完,吹号角赶走屎壳郎,所以现在屎壳郎不但一世在人间吃人粪人屎,而且飞到哪里,哪里就有“轰轰轰”的声音,人听见了人讨厌,这也是屎壳郎好出风头又喊错话被布洛陀吹号赶走的缘故。[8] 可见,关于死亡起源的神话是人们对于人类生命终结原因的探索,在各民族中普遍存在。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人们必须找到一个理由,使死亡变成大家能够接受的一个既定事实。这样的神话,虽然带有带有不可逆转、万般无奈的情绪,但它仍保存了对永生的向往与希冀。这亦是人类共同的、童年的梦。 世界上的死亡起源神话内容,最常见的有两种类型,其一为信使型,即某种信使(动物)传错话或更改最初的规则,而导致人死亡。如非洲霍屯督人神话中说,月亮派兔子给人传口信:“就像我死掉又复活一样,你们也将死掉而复生。”但兔子不知是因为忘了还是出于恶意,带给人们却是相反的口信,结果人类死后就不能复活了。事后月亮虽生气地打裂了兔子的嘴,但死亡从此降临人间了。[9]其二为蛇蜕皮型,即人可以像蛇蜕皮一样,蜕皮后长生不死,但由于某种原因人失去了这种功能。如大洋洲超卜连兹人的神话说,人类原来像蛇一样,可以通过蜕皮返老还童。有一次,一个老太婆与她的孙女到河边洗澡,她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脱下她的皮,重新变为一个少女。然而她的孙女看见她之后,认不得她了,很害怕,要她离开。她生气了,又回去找到旧皮穿上,这回孙女认识她了,对她说: “刚才一位少女到这里来了,我很害怕,将她赶走了。”老太婆说:“你不乐意认识我。好吧,你会变老的——我则要死去。”从此,人类就不会蜕皮了,老了就得死去。[10]这两种类型的神话内容亦时常结合在一起,在同一个神话中出现。 观察前面介绍的壮侗语族群神话内容,虽然都属于常见的信使型、蛇蜕皮型神话,但其神话体系中的独特之处在于蛙类的出现。蛙类的作用有时候超越了此类神话中常见的动物——蛇,取而代之具有特殊的决定权,或者直接就成为争夺不死之权的主角。神话内容将蛙类与人的死亡起源紧密联接。 在广西壮族的神话中,青蛙的皮和其自身的生命也联系在了一起。《蛙婆节》中是这么说的: 每年农历正月末至二月初的子日,是天峨县云榜村纳鲁屯民众“埋蚂拐”的传统节日。这时正当阳春,为了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大家吹着唢呐,敲锣打鼓,云集在田坝,举行祭奠仪式和丰富多彩的歌舞娱乐活动。 古时候,先民每逢大年初一,男女老少到村寨旁的河边或井边洗一次脸,表示万事如意,喝一口水,祈求风调雨顺,带回些石子放在家里香火台神位上,表示招财进宝。 有一年天大旱,大年初一清早,大家照例到河边洗脸喝水,还备齐三牲,搭台燃香,虔诚跪拜,求神降雨。有位姓李的人,年近五十,无儿无妻,一人孤单度日。那天,他随众人一道跪在河边求雨,还祈求苍天保佑他能娶妻生子。突然有一只青蛙跳进他的怀里。他将青蛙放在地上让它跳走,可是青蛙又往他怀里跳,这样反复三次。他感到非常奇怪,把青蛙捧在手上,青蛙老是眨着眼睛望着他,还对他连叫几声。他把青蛙带回家精心喂养,七七四十九天后,这只青蛙变成了一个英俊后生,开口叫他“爸爸”。他非常高兴,给青蛙儿子取名“龙王宝”。 从此,父子俩辛勤劳动,吃穿有余,事事如意。 第二年,外国入侵,皇帝发榜招聘将军,谁能打败敌军,招为驸马。 龙王宝揭榜应聘,领兵出征,打败敌军,班师回朝。皇帝吧公主嫁给他,封为镇殿大将军。龙王宝当了大将军,不穿朝服,照旧披着青蛙皮。满朝文武百官议论纷纷。皇太后更是不高兴,认为青蛙皮难看,有损皇家威严,趁龙王宝熟睡,偷偷地将青蛙皮丢进火里烧掉。没想到龙王宝因此一命归天。 皇帝得知龙王宝的死讯,十分震惊,万分悲痛,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为国家安定,为纪念这位战功显赫的爱婿,让百姓们缅怀他的功德,皇帝将火化后的青蛙骨灰分发到各地安葬,号令各地每年正月末至二月初举行隆重的祭蛙活动。[11] 这个神话中提及的皇帝、外国入侵等元素,明显属于后来添加的内容。我们的考查重点需要放在青蛙皮与龙王宝的关系上。龙王宝无时无刻不披着的青蛙皮,其实是他神力和生命的来源,一旦这张皮被毁灭,他的生命也就终止了。从蜕皮可以长生不死,到蜕下来的皮成了护身符,延续的其实都是蛙类与死亡之间的关联。 如上所述,蛙类是一种十分具有灵性的动物。在侗台语族人民的信仰中,它有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会蜕皮,具有特殊的死而复生的能力。从这些特征出发,可以重新审视花山岩画的蛙形人图像,并对侗台语民族的蛙类信仰进行深度解读。 二、广西左江流域岩画:侗台语族先民死亡起源神话与蛙类信仰的明证 广西左江流域的岩画,分布在沿岸70多处,包括了凭祥、大新、宁明、龙州、崇左、扶绥6个县,分布范围延伸200多公里。其中,左江两岸最多,达52处,其次为明江沿岸,6处。岩画多位于临江山崖之上,距江面几十米之高不等。对于岩画的解读,有祖先崇拜、水神崇拜、蛙神崇拜、岩洞葬产物、狩猎生活再现说等。笔者参考诸多说法,根据自己的所掌握的材料及田野考察经验,提出花山岩画的内容,是对侗台语族死亡起源神话的肯定,它印证了壮侗语族群神话中的蛙信仰。 首先,岩画的地理位置具有特殊性。 有学者指出岩画有80%位于河流拐弯处,并迎着水流。[12]与此同时,分布在左江流域的岩洞葬、早期墓葬多选在临河之处,地势险要。岩洞葬 “洞口距山脚高度至少40米,最高约达130米” [13]。在不少地方,岩洞葬与岩画相邻,如发现于龙州棉江会水屯花山崖壁上的岩棺。同时,“花山崖壁画附近岩洞葬的葬式实属拾骨葬, 也就是二次重葬”[14]。 往更早的年代追溯,左江流域曾发现的7处河岸贝丘遗址,均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或之前)的遗迹。2007-2008年对左江流域何村、江边、冲塘三个遗址的考察,进一步展示了它们与左江、侗台语族古代丧葬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其中,何村遗址“位于崇左市江州区濑湍镇九岸村何坡屯东部左江的左岸台地上。西距何坡屯约1公里,南面紧临左江,临江面为悬崖峭壁,东北面为连绵的山峰,山体呈半环状围抱遗址,山脚下一条冲沟将遗址与山体割断……”,其中,第4层“含大量螺壳,大部分文化遗物和墓葬发现于该层。遗址中发现数量众多的墓葬,比较集中分布于遗址的南部一片较小的区域内。大部分人骨保存较差,许多不同个体的骨骼密集地摆放在一起,且相互叠压,均找不见墓坑。据初步统计,发现的人骨个体近90个。墓葬葬式多样,包括侧身屈肢、仰身屈肢、俯身屈肢、蹲葬、肢解葬等,其中以侧身屈肢葬为主。”[15]江边遗址“位于崇左市江州区濑湍镇仁良村江边屯东南部,左江的右岸……东面紧临左江,南面是一座石灰岩高山,遗址位于山脚下的台地上,往北与何村遗址相距不过500米。左江由北向南从遗址旁流过,并在遗址下游不到100米的地方向东拐形成一个河湾。”何村、江边、冲塘这三处遗址“所在位置均位于临江面为近似垂直的陡壁,临江面为遗址的最高处,并向四周倾斜……从发现的遗迹看,均以墓葬为主,仅在冲塘见有灰坑和用火遗迹。墓葬基本分布在遗址的高处,均不见墓坑,葬式流行侧身屈肢,也有少量蹲肢、肢解葬,其中后两种葬式仅见于何村。随葬品不是十分盛行,所见的随葬品以石器和装饰品为主,也有用石块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已经有了灵魂观念,并对丧葬的地理位置有着特殊的要求——临江、峭壁。同时,遗址的年代在距今5500年至4000年之间,与花山蛙形岩画考古得出的最早时间较为一致。 其次,从岩画内容看,蛙形人像的形成要早于农业社会繁盛时期。 当地大多数的岩画,其人物形象呈现蛙类跳跃时的状态。我们可以摘录《广西左江岩画》中的文字进行说明。画上的人物,“两臂向两侧平展开,曲肘向上举,左臂曲折近似直角,右小臂略向外摆,臂形似钝角,两掌与头顶平行……两腿……向两侧打开,曲膝呈半蹲式,小腿分别向两外侧叉开,呈‘八’字形,但叉开角度略有差别……”[16]甚至有的画面中,“手掌大拇指与其它四指分开,左小臂向外撇开,开全掌见五指”[17],如此具有细节的描画,完全符合蛙类的形体特征。岩画的内容,曾经被归纳为祭日、祭铜鼓、祀河、祀鬼神、祀田(地)神、祈求战争胜利、人祭、祭图腾等8种。[18]此后,相关的诸多研究与分析都对岩画中的蛙神崇拜给予了肯定。但对于蛙神崇拜的起源,目前又多持农业起源说。 据考古测定,岩画的年代在距今4200-1680之间[19]。这个时候,虽然水稻人工种植已经出现了很长时间,但大规模的耕作,还是在青铜、铁器等生产工具出现之后。在此之前,应属于农业与狩猎并行的时期。而壮族先民最早出现金石并用的时代,是在商末至周初。[20]可以猜测,对蛙类的崇拜具有悠久的历史,甚至早于农业社会繁盛之前。有学者认为岩画中出现最频繁出现的四腿动物,是狗的形象,属于狩猎时代的动物。[21]因此,在岩画内容上,并没有出现大量的有关农事活动的图画或说明。如果是祈求农业的丰收,岩画的作者尽可以画上丰收的稻田、饱满的谷穗。而曾经被认定为祭祀田(地)神的男女交媾、孕妇的图像,亦不可能完全认定与农事有关,其更直接地说明了生命的延续和灵魂的死而再生。 与此同时,左江流域岩画中有大量的铜鼓画像,“见于三十五个岩画地点,计有二百五十四面之多。一般作圆圈状,圈内中心有日体,日体外有芒体,有的画出了晕圈,在一些圆圈边缘上,还可见到鼓耳。”[22] 铜鼓在壮族早期先民中具有特殊的力量,不但是权力的象征,在丧葬仪式中也有敲打铜鼓之风俗,至今仍有使用。在西林发现的、被视为句町国贵族的铜鼓墓葬,充分展示了铜鼓的意义。因此,铜鼓是丧葬中的重要器物。其余的岩画内容,与带有死亡、死而再生意义的蛙神信仰并不冲突。 因此,岩画最重要的主题,是对蛙类的信仰、对死亡的尊重与再生的期盼。 再次,岩画原料采用赤铁矿,是灵魂与生死观念的再现。 早在近一万年前的桂林甑皮岩遗址中,其人骨顶骨经人工钻孔, 头骨、盆骨有赤铁色红粉。南宁地区贝丘遗址中, 人头骨旁边有红色矿石, 下面垫白胶泥, 个别人骨架四周撒赤铁矿粉等,清晰可见。江边遗址出土的6座墓葬中,有一具头部压有一个石块。可见,当时的壮族先民,已经产生了灵魂的观念,才会对谨慎地对待已经死去的人,用特殊的物质(尤其是赤铁矿)来试图安抚其灵魂,并达到使其重生的目的。 左江流域的岩画,其色彩呈赭红色,颜料成分为氧化铁,来自于当地丰富的天然赤铁矿。其粘合剂为动物的皮、骨、血、奶、脂、蛋清等。赤铁色红粉很早就被西瓯、骆越民族作为特殊的物质,与人类的血液、灵魂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由此来看,左江岩画采用红色赤铁矿作为颜料,目的与墓葬中发现的赤铁矿作用相似,即要通过它所具有的特殊巫术作用,通过祭祀、崇信蛙神,让死者的灵魂可以得以再生。 最后,当地的民俗与神话故事,印证了岩画蛙形信仰关于死亡与再生的神秘观念。 在地方志的记载中,左江岩画具有特殊的神秘力量。清人汪森《粤西丛载》曾转引张穆的《异闻录》:“广西太平府(今广西崇左市境),有高崖数里,现兵马持刀杖,或有无首者,舟人戒无指,有言之者,则患病。”崖壁上所描绘的必定是关乎人生死大事的信仰,才会产生如此的震慑效果。 在历史上,壮族先民以山崖为灵魂的归宿。“壮人认为,山崖及时灵魂的栖息之所,有时灵魂的通天之路。山崖是灵魂最后的归宿……在马山县,壮人把出殡叫做“送魂上山”或‘送魂上坡’。有的又叫‘扶柩还山’。天峨把二次葬称为山葬。”[23]人们把与死亡有着必然联系的蛙类形象描绘在山崖之间,以此表达崇敬和期盼重生。 左江流域的神话,还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蛙类的特殊力量。龙州一带的壮族有《万物分工》的神话: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时,地面上的各种动物都由天上的玉皇管着。那时候,任何各种动物友好相处,非常亲热,谁也不吃谁。 天上玉皇管着世间万物,但他总不放心世间的万物是否真正地爱他,就派部下到世间巡防。部下到世间一问,万物个个都说很爱天上的玉皇。玉皇为了证实谁是真正的爱他,就想出个办法来,他假装死去,部下派玉皇的契子(干儿子)蛤蟆到世间传告万物,叫他们赶快上天悼孝玉皇。万物得知消息后,就前往天上悼孝玉皇。唯独人贪睡,醒来时天已大亮,出外看见四处都比往日宁静,这才记得昨天蛤蟆下来传讯的事,脸都不洗就急忙上路了。 人匆匆经过一个山冈时,忽然听到喊声:“喂,横眼呀,你急也没有用,请你把我拉上去,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听到喊声后,人收住脚步,仔细一看,是一直蛤蟆在一条小石缝里喊。原来,,这只蛤蟆昨天下世间传完令,天已经黑了,就与动物一起过夜,今天清早,才同万物一齐上路。只因道路窄小,众动物把它挤进石缝去,待它昏醒来时,其他动物全走光了,喊也没有谁听得到。蛤蟆在石缝里等了好久,这时人正好从那里走过。蛤蟆被人拉出石缝后,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对人说:“我是玉皇的契子,玉皇不是真死的,他是想试探一下,世间谁最爱他。横眼呀,你到天上后,你就一边哭一边这样说:‘天死我怎么吃,地死我怎么住?!’你千万要记住呀!”蛤蟆把这话告诉人以后,就打发人快上路。但人不愿丢下蛤蟆独自上天,就背起它一起赶路。 人到天宫后,看见万物都来了,把宫殿挤得满满的。它们都跪在玉皇的灵柩旁,哭声震动天地,但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不知道什么动物说:“天死我照样吃,地死我照样住。”其他动物听了也这么说了。 这时,人挤到灵柩旁,跪着拜了三拜,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天死我怎么吃,地死我怎么住?!”连连说了数遍,这时,之间盖在灵柩上的丝绸动了一下,眨眼功夫,玉皇打开灵柩盖走出来了。他紧紧地抱着人对万物说:“你们个个都说很爱我,全是假的,唯独人才是真正地爱我。从今天起,你们得由人来管,由他打,由他骂,我再也不理了。”玉皇又悄悄地对人说:“凡是背朝天、肚朝地的动物都由你吃吧!”万物听了,个个面如土色,后悔莫及。…… [24] 神话的人物虽然受到汉族文化影响,采用“玉皇”一说,但神话情节留下了本文最关注的若干要点。其一,玉皇的“真——假”与人类所期盼的“死亡 ——重生”具有一个相对的二元结构;其次,青蛙在此成为特定明确的死亡信使,它不但有着特殊的身份和地位,还起着传达信息的作用,并且帮助人类战胜其他自然界的动物,获得了特权。这些信息,都隐喻着早期壮族先民进入自然界食物链顶层时,蛙类曾有过突出贡献。 在离左江流域不远的靖西县,当地的壮族亦保留了一个关于青蛙的特殊神话: 远古时代,据说万物生灵都会说话,整天把尘世闹得乱哄哄的。上帝认为这样嘈下去可不得了啦。便想出一个妙计:配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多种颜色的药,让能说会道的动物去任意采食。这种药方的秘密只有青蛙晓得,因为青蛙与上天素有交情,每次天要下雨时,青蛙都能事先知道,并“呱呱”地向其他动物预告。这次青蛙也是最先从上帝那儿知道药方的秘密。青蛙跟人的感情甚好,因为人们很爱护它,它把秘密告诉给人:除了青色的那种之外,其他各色药吃后均成哑巴。后来上帝叫去吃药时,人依照青蛙所说的做,只吃青色的药,果然仍能说话,而其他动物就再也不会说话了。[25] 这则神话中,青蛙知晓天的秘密,包括药方的秘密。这种药方,亦可以被替换成其他的药,如导致死亡、死而再生的药等。此类情形可参考伊甸园里那一棵被禁止食用的智慧之树。弗雷泽曾指出,这棵树,与另外一棵生命之树相对应,是一棵死亡之树。因此,上帝才会禁止人去食用。[26]神话母题被替换以及给予新的涵义,属于正常现象。 综上所述,蛙类在早期壮侗语族群的信仰之中,担当了类似“死亡使者”的身份,其不但具有令人敬畏的一面,亦给人类以帮助。 三、小结 蛙类在侗台语族群中具有特殊的意义。综合前面分析的内容,可以看出,蛙具有特殊的功能,它与人类的死亡相关,并可以死而再生。因此,在世代相传的墓葬地区,绘画上所崇信的蛙类形象,再现各种祭祀和生活的场景,以此来慰籍死者,祈求死而再生。但这类蛙形,我们认为以蟾蜍类居多,理由是蟾蜍在人类早期,尤其是狩猎社会中更容易受到人类的关注;其可蜕皮,背上的瘰疣还有自我保护作用,于是被附上了死而复生的功能。在我们涉及的侗台语民族中,多有“蛙食月”(Kop kwn nuen)一说。在中国汉文化里, 蟾蜍即是月精,具有死而复生的能力,蟾皮很早就是中医中的一味单方,这是否对壮侗语族的信仰产生了影响,有待考证。 进入农业社会,侗台语族群的民众以水稻为生,对蛙类的情感发生了改变,蛙类才逐渐地与降雨、粮食的丰歉产生了更密切的关系。青蛙与各种求雨、丰收仪式相联系,主要是农业社会发展的结果,这亦可以从后来铜鼓上的蛙形中窥见一斑,将在另外的篇章中论述。 蛙类作为死亡使者,具有死而再生的神力,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它就是死神。在早期没有抽象出特殊的神祇概念之时,它只是直接成为祭祀、沟通的对象,故而对于其形态的模拟也就成为岩壁画的主题。 [1] 老挝的黑傣(Tai Dam)属于老挝佬泰族群中的一支,最早(据说11世纪)来自中国南方(主要是云南),经越南进入老挝,2000年的时候大约有13万人(根据 JOSHUA PROJECT数据),主要聚居在丰沙里省、华潘省、琅南塔省、琅勃拉邦省、川圹省、沙耶武里省和万象市。黑傣语言属于侗台语族台语支。 [2]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屈永仙翻译。 [3] 越南的白傣(Tai Kao)属于越南泰族,聚居在越南北部,人口达31.1万人,早在13世纪就陆续从中国南方(主要是云南)迁入越南。(根据JOSHUA PROJECT数据) [4]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屈永仙翻译。 [5] 转引自: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86页。 [6] 老挝琅南塔省万卡县南发村的泰央人,自称为Tai Rei,他称Tai Yang。他们与中国的布依族有同源关系,语言与中国壮族北部方言相似程度大。1996年,在老挝的泰央人数接近于5,000人,17个村子,主要分布在丰沙里省、乌多姆塞省和琅南塔省。他们不信佛教,信仰鬼神。丧葬习俗为土葬,一次葬。 [7]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屈永仙翻译。 [8]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86页。 [9] 转引自:陈建宪:《神祇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245页。 [10] 同上,第26页。 [11]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54页。 [12] 林晓:《四十年来国内学者对左江流域崖壁画的研究概述》,《广西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1卷第3期,200年7月。 [13] 黄汝训等:《花山崖壁画附近岩洞葬略考》,《南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1年第2期。 [14] 同上。 [15] 同上。 [16] 王克荣等著:《广西左江岩画》,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0页。 [17] 王克荣等著:《广西左江岩画》,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1页。 [18] 王克荣等著:《广西左江岩画》,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19-230页。 [19] 王克荣等著:《广西左江岩画》,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08页。 [20] 梁庭望著:《壮族文化概论》,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0页。 [21] 覃彩銮:《关于广西左江崖壁画动物图像的辨释》,《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2期。 [22] 王克荣等著:《广西左江岩画》,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93页。 [23] 梁庭望:《花山崖壁画——祭祀蛙神的圣地》,《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 [24] 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82页。 [25] 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82页。 [26] 参见弗雷泽(J·G·Frazer):《<旧约>中的民俗》(Folk-Lore in the Testment)中的研究。 本文原载《南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2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