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歌仔冊是流行於二十世紀初(約1920-1930年代)閩南、台灣的通俗讀物,它通常是薄薄幾頁的小冊子,基本上以七字一句、四句一韻的形式構成流暢的說唱文本。本文想探討的是題為「打某歌」、「打尪歌」(某,閩南語指妻子;尪,丈夫也;打某、打尪,以當今俗話說,也就是打老婆、打老公的意思。)等的歌仔冊文本,分析其中所呈現的夫妻相處之道,以了解在通俗文學中,社會大眾怎樣運用性別政治,建構通俗社會的性別文化。研究發現,社會大眾對打老婆的惡夫容忍度較高,對打老公的悍妻則嚴重譴責;對鰥夫寄予同情,對離婚婦人則充滿鄙夷與嘲諷。這些現象可證明,歌仔冊在提供大眾娛樂與勸世道理之外,也隱含性別政治的運作,對女性的道德標準較嚴,希冀女性遵守既定的性別規範。 關鍵字:歌仔冊 打某歌 打尪歌 俗文學 民間文學 曲藝 性別政治 歌仔冊是流行於二十世紀初(約1920-1930年代)閩南、台灣的通俗讀物,它通常是薄薄幾頁的小冊子,基本上以七字一句、四句一韻的形式構成流暢的說唱文本;它的內容有承襲著名的小說戲曲故事(如王昭君故事、梁祝故事、白蛇故事等),也有說唱民間生活瑣事,或是抒發男女相思戀曲的作品。其中有涉及夫妻相處之事的,題為「打某歌」、「打尪歌」等──某,閩南語指妻子;尪,丈夫也;打某、打尪,以當今俗話說,也就是打老婆、打老公的意思。這類歌仔冊在嘻笑怒罵的文字間,傳達了什麼樣的性別意識?打、跪的字面底下,是否有著不同的權力在互相角力?以下就以「性別政治」的角度批評這類文本的內容與主題,分析男女雙方,甚至是通俗社會怎樣看待妻子、丈夫的角色,以及二者之間相處的模式與規則。 一、 相關文本介紹 民國十年(1921),廈門會文堂書局發行歌仔冊《最新打某歌》,內含<新刻打某歌>、<新樣死某歌>、<新樣打某歌>、<新傳厘某歌>與<新刻手抄跪某歌>;民國二十二年(1933)廈門鴻文堂書局發行歌仔冊《重改打某、跪某、厘某、打尪合歌》,內含<新樣打某歌>、<新樣打尪歌>、<最新厘某歌>與<新樣手抄跪某歌> 。兩者比對,文字大多雷同,但會文堂本為石印本,鴻文堂本為鉛印本,且題「重改」,可見係重排翻印前者。但會文堂本第三篇作「新樣打某歌」,依內容看,即是鴻文堂本第二篇「新樣打尪歌」,而且「打尪歌」才是正確的。 「打某歌」(<新刻打某歌>、<新樣打某歌>)共七言四十四句三○八字,開頭即分別以妻子與丈夫的口吻,互相抱怨,妻子說:「人人嫁尪飯尪子,開阮嫁尪即呆命」 ;接著丈夫則說:「人人娶某真顧家,恁父娶某真業債」 ;第五句起即從旁描繪這對夫妻吵架,丈夫對妻子惡言相向,外加木槌、鋤頭、菜刀打擊威脅,十分兇惡;妻子受了氣,暗咒丈夫早死,更惹得丈夫揚言一腳就會踩死她;而鄰人連忙在旁邊勸說,直到婆婆出來勸架,兩人才和好。 「打尪歌」(<新樣打某(「某」誤為「尪」)歌>、<新樣打尪歌>)共七言五十二句三六四字,全篇以「新唱打尪一歌詩,說來真正有處味」開始,以旁觀者的角度敘述一個性情兇惡的女子嫁人以後,整日吃飽沒事做到處遊玩,對丈夫十分嚴厲,丈夫若無賺得錢財給她,她就拿起掃帚、木槌、石頭猛打,打得丈夫身上多處頭破血流,叫苦連天。最後跪地求饒,才說動妻子,答應和好。 「死某歌」(<新樣死某歌>)凡五十二句,每句四到七字不等,全篇約三百字,描述男子喪妻的痛苦心情,開頭:「正月是新正,人人娶某人人成,開阮娶某死無命 ,我某阿吪 。二月春草青,開我某死幼子兒,我今無心冥日啼,阿某阿吪……」係以月令起興,從正月到十二月,依序感歎妻子死後,自己很孤單,幼兒乏人教養,也羨慕別人有妻子真好。 「跪某歌」(<新刻手抄跪某歌>、<新樣手抄跪某歌>)全篇約四二八字,說的是某人被妻子罰跪在房內,他一直請求妻子讓他起來不要再跪了,他已經跪得憂悶無心情,但妻子不允,還罵他是「臭短命死去」,「臭烏龜汝去死」;最後妻子才叫他起來,全文以「謝聖恩」作結。「跪某歌」和「死某歌」在句型上頗相似,也是以月令串起情節,但句型為不整齊的形式,從開頭:「正月正,跪某真歹命,在房內,引某吪不通給我治塊跪 ,跪教真歹命,引某吪,吪,臭短命死去。二月春草青……」一直到「十二月是過年」,十二個月令底下接上六七個句子,表示跪得很辛苦,求妻子不要再罰他跪,而妻子則回答「臭短命死去」的話。 這兩本歌仔冊尚收有「厘某歌」(<新傳厘某歌>、<最新厘某歌>),厘通釐,厘某就是釐婦,釐又通嫠,本指喪夫的寡婦;但「厘某歌」或作「離某歌」離某,離婦也;離婦則指離婚的婦人,就內容看,「厘某歌」應取離婚婦人之義 ,因此這篇講述的是離婚婦人祈求再嫁順利的心願,但係以挖苦諷刺的口吻,列舉各種類型的丈夫,又諷刺離婚婦人終致流離失所,被人嫌棄。全篇一一一句,七字句為多,但有二到十一句不等的句型,共約四九六字。 二、 惡夫、悍妻與世道人心 上述歌仔冊文本,「打某歌」與「打尪歌」分別塑造了惡夫與悍妻的形象。 在「打某歌」中,那位惡霸丈夫不僅言語兇狠,還拿起木槌打人,打老婆像在玩遊戲似的 ,因此其妻也無法忍受,暗自求神許願「保佑丈夫早過世,單身娘子好行宜」。但這些話都被其夫聽到,於是出聲恐嚇:「手拿鋤頭活滑死」,意謂妳膽敢如此,我就拿起鋤頭活活將你掘死。接下來又有一段衝突,經過鄰人、親友的勸慰,妻子詛咒他不得好死:「姿娘心內不愿意,罵伊狗拖著拔死 ,上山飼虎兼瘟病」,其夫自外回來又大聲回嗆:「乾埔 入門就聽見,恁父大腳就撻死,有錢有銀在身邊,驚無水某 訂阮意」,意謂妳再吵鬧,老子我就一腳踹死你,我有錢在身邊,還怕娶不到合我意的美妻嗎!最後惡夫拿起菜刀逼近,妻子拿著鑊蓋當盾牌,兩相對峙;直到婆婆出面勸止,雙方才和解。 這個打老婆的歌謠,宛若今日家暴案的實錄。文本中的丈夫一直以暴力的方式加諸妻身上,就算是言語上的威脅,也是以「打死你」來恐嚇。而妻子只能藉求神托佛來舒解痛苦和恐懼,或者藉言語的機鋒來出一口氣。但這都沒有太大效用,當丈夫拿菜刀相逼時,她也只能拿起鍋蓋(根本無效地)防衛自己。尚可注意的是,文本中還舉出了幾種打老婆的情形,用來和這個惡夫比較,凸顯惡夫的罪行。這些情形包括「人人打某舉芒冬 ,短命打某犢骨縫 」、「人人打某扭頭棕 ,短命打某真項重 」、「有人打某舉竹篙,短命打某舉菜刀」,雖有輕重之別,但也透露了彼時夫妻不和,丈夫往往以暴力相向;則,試問做妻子的,如何逃過劫難!除了忍耐,大概也只有用咒罵的方式消氣。從文本「保佑丈夫早過世」句可知,她也不能出走,只有祈求丈夫早死。 由於歌仔冊的編撰者大多是民間藝人,聽眾、讀者也以一般民眾為主,因此歌仔冊文本敘述者的口吻,應很能夠代表社會大眾的處世態度。文本一再用「短命」來稱呼那個惡夫,可見敘述者對他的厭惡,而敘述者對這個挨打的妻子是同情的。敘述者還說出了勸勉的話:「人人驚某大丈夫,少年打某豬狗牛」,「驚某大丈夫,打某豬狗牛」甚且成為台灣民間的俗語,意謂怕老婆才是大丈夫,打老婆者如同豬狗牛,連禽獸都不如;怕老婆的訓誡,俗語甚至還說「聽某嘴大富貴」,意謂對老婆言聽計從,萬無一失,必可大富大貴。敘述者提出的夫妻相處之道,不無禮遇女性的意義,但我們看文本的結束方式:「乾家出來即勸伊,勸恁媳婦莫受氣 。恁今二子著和順,夫妻和順值千金。雙人當天同咒詛,但願夫妻到百年。」婆婆出面勸架,但她是要求媳婦不要生氣,以和為貴;「和順」二字是對著媳婦──女性角色說的,只有媳婦忍耐不生氣,不回嘴不還手,才能停止這場夫妻間的戰爭。 對照之下,「打尪歌」塑造的是一個悍婦的形象,而且兇悍的程度不亞於上述的惡夫。在文本中,悍婦拿竹掃帚打丈夫打到他皮破血流,又用木槌打傷他的腿,還有扭頭髮、用針刺等手法,最後還拿石頭作勢要砸。挨揍的丈夫只能痛得哀哀叫,流淚跪地求饒。文本還如此形容悍婦的威權:「惡某惡性一下起,因尪 驚得半小死。一時性起大聲喝,因尪尿水直直擦 」,足以把丈夫嚇得屁滾尿流,比起上述的惡夫,可說旗鼓相當。最後和解的方式是,挨打的丈夫跪地求饒,他向悍妻說:「人說尪某著和好,不通打尪打敕桃。我今愛某無代志 ,說汝打尪會現世 。」於是「惡某即時就聽伊,從今不敢只事誌 。雙人一時相叫好,夫妻和順到百年」。這裡仍然以和為貴,但卻是以「我今愛某無代志,說汝打尪會現世」來勸說的,換言之,這做丈夫的以為自己是愛老婆的(所以可以忍受被打),但老婆打他,傳出去對老婆自己來說是很丟臉的,「現世」一詞有丟臉、出醜的意思,也可引申為現世報的意思,那麼在悍妻聽來,就充滿了道德勸說的意含,也帶著點「必遭報應」的威脅。是這樣的求饒詞說服了悍妻!再看文本中對眾人的描述:「厝邊姆嬸勸不聽,看見打尪人人驚」、「厝邊人人不愿伊 ,搬唆 因尪共打死」,悍妻打老公的舉動使人震驚,但干犯眾怒,大夥兒竟起哄叫她丈夫打死她! 比起「打某歌」中的惡夫,儘管他一再被稱為「短命」,但也只是口頭上的譴責,不曾有「打死他」的呼聲 ,何以悍妻卻會被人喊著「打死她」?「打某歌」說「少年打某豬狗牛」,固然有價值評斷,但比起「打死她」還是比較寬鬆的譴責。由此可知社會大眾對惡夫與悍妻的不同標準,社會對惡夫的容忍度遠遠超過對悍妻的容忍度;由此也可證明「柔順」之道正是對女性的嚴格要求。 繼續延伸來看,「跪某歌」其實也塑造了隱形的悍妻。當被罰跪的丈夫哀求妻子讓他起來,妻子反而一再罵他「臭短命死去」、「臭烏龜汝去死」,一副潑婦罵街,不可商量的樣子。文句描寫得愈誇張,更烘托了一個唯唯諾諾的懼內者形象,也使人更加同情他,而只有簡短台詞的妻子,雖然沒有正面露臉,卻難逃「悍妻」的惡名。雖說「人人驚某大丈夫」,「怕老婆」使男人贏得「大丈夫」的美名,但他的妻子卻不一定獲得「賢妻」的美名,反而可能落得「母老虎」、「兇婆娘」的封號。 三、 鰥夫、「離婦」的形象與評價 「死某歌」(<新樣死某歌>)塑造一個癡情男子的形象,對於亡妻思念不已,聲聲呼喊「我某阿吪」,確實令人動容。從正月到十二月的節令,觸景傷情,說出男子對妻子的種種依賴,例如: 四月人挽豆 ,開阮某死冥日 哭,放得幼子在腳兜 ,我某阿吪。 五月爬龍船 ,人人有某去遊江,開阮無某守空房,死某阿吪。 十月人收冬,開我無某愛冥夢 ,夢見老某入阮房,我今伸手摸無人,我 某阿吪。 十一月是冬至,家家厝厝人梭員 ,大子小子卜 討錢,開我無某顧子兒, 我某阿吪。 像這樣的日夜哭,守空房,夢醒無處尋覓,果真是深情不移,對亡妻有深厚的情感。而這樣的感情有時也必須藉由幼兒乏人照顧的理由,使之更加強烈。每逢節日時形單影隻,家中無主婦的情景更是倍增淒涼。 歷代文學作品中,有「悼亡」的主題,元稹<遣悲懷>與蘇東坡<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可謂名作,但比起文人的修飾含蓄,「死某歌」是樸實而生活化的,它以十二月令起興,也是民間歌謠常見的模式,在物換星移中,自然流洩對亡妻的思念,而強調小孩沒人看、生活沒人照料等,也將此情此意落實在生活的層面。換個角度比較,歷代雅俗文學中,也不乏相思怨別、守望歸人的作品,但大多是以女性為敘述主體,述說她對離鄉或死去的丈夫的思念之情;民間小調「五更調」、「十二月調」也常見這類題材。然這本歌仔冊不選望夫哭夫的文本,卻選哭妻的文本,考量點是什麼?篇名裡的「新樣」,是否暗示著這是新近流行的歌謠,因此在常見的哭夫歌謠中,顯得獨特新鮮?在大量望夫哭夫的「五更調」、「十二月調」之外,「死某歌」的出現,應是別有意義的,它昭告世人,世間不獨女人癡情守分,也有男人若是;男人喪妻,照樣失魂落魄,值得同情。 相較於「死某歌」中的鰥夫,「厘某歌」對離婚婦人就不是那麼認同了。古代習俗並無離婚二字,只有休妻,被休離的婦女,社會地位甚低,即使有自動求去的,處境也不會很好。即便進入民國以後,有新式婚姻觀念,出現離婚現象,但離婚婦女的處境仍然不見改善;譬如經濟上的問題,一向以丈夫為主的婚姻活,被休離的婦女,為求經濟上的支柱,除非娘家收容,似乎也只有再嫁一途。因此「厘某歌」(<新傳厘某歌>、<最新厘某歌>)中的離婦,就不斷求神拜佛,祈禱自己再嫁如意郎君: 走去石碼下翁公 ,翁公翁公,雙目金金 保庇阮再嫁,嫁的一个郎君子弟 不高不低,肥肥白白。也下日日爻 讀書,也卜暝暝靠床土乾,也卜食了 烏煙 ,兩人久久恩愛。 這個理想丈夫是個白面書生,又會讀書又陪她吸鴉片,兩人恩愛不渝。但這不表示敘述者對厘婦是同情、祝福的,因為整首歌仔是以諧謔的口吻在調侃她,她在前文被塑造為「鄉里下姿娘 」,即粗鄙的鄉村婦女類型,說她三十九歲才學纏腳,一雙大腳足足有二尺八,雖然愛漂亮,卻邋遢無比;加上好吃,屢次偷拿人家剛蒸好的糕粿,藏在褲頭,燙得差點燒掉屁股。這樣的婦人若想再嫁白面書生,無疑是天方夜談,也可見歌仔冊的敘述者是以嘲弄的眼光在描述這麼個婦人。 此外,就在「鄉里下姿娘」祈求「兩人恩恩愛愛」的文句之後,文本的後半部也塑造另一個厘婦「無用姿娘」的角色,而且命運坎坷,再嫁無望,到處流離失所: 春無用姿娘總著厘 ,厘去興化大城,大嶺,小嶺,風亭,峻嶺,惠安, 泉州城,小山城,大山城,福州,……厘到無人知,虷江,大漏,去石獅, 行到無路徑,石碼隔溪,行到目滓流,安海地兜,參水頭,行到心歡喜 , 行來陳隸漏聖乾,行到尋無路,返來寮仔街,折破布。 這個「無用姿娘」幾乎走遍了閩粵兩省的大城小鎮,「厘到無人知」說她被休離後,東飄西零,無人知其去向;「行到目滓流」、「行到尋無路」兩句,可知其辛苦萬分,走投無路的困境,最後只好再回到「寮仔街」。但歌仔的敘述者並沒有同情她,因為接著是: 唱歌是唱歌,出來相牽又相拖 。是恁大家甲我唱,我但的無奈何。無用 查某聽一見,短命鼓脹著大病,漏屎症路旁屍 ,七吐八吐念了歸大篇 。 敘述者連忙推托責任,說是大家要他唱的,他是無可奈何的。但這首歌仔已被「無用姿娘」聽見,她氣憤得一連咒罵他「短命」,會得大病,得拉屎症,像無人掩埋的路旁屍。這又是個潑婦駡街的形象,儘管其頭她歷盡滄桑,但被塑造為惡語咒罵的無理婦人,是不可能引起旁人對她的同情與憐憫。 敘述者一直是以活潑、輕恌、嘲弄的口吻在說唱這個文本,從開頭的「東邊出日西邊烏,和尚無某尋厘姑,尼姑本是和尚某,和尚偷提尼姑褲。明山嶺後一叢匏,風吹包葉吼夫夫。大漢娘子嫁小婿,恰是牧童騎水牛。」等句,就顯現了詼諧、諷刺的風格,接著述說各類丈夫的優缺點,也是採取逗笑嘲諷的手法,例如:「嫁的穩龜翁,困去被底能格空。嫁的白頭翁,一冥牽被塞鼻空」,說的是嫁給駝背丈夫,睡覺時棉被會被架空;嫁給白髮的年老丈夫,整晚上都會拉被子塞住鼻孔,蓋因老人身上有體味。在這樣的基調下,敘述者對「鄉里下姿娘」是嘲諷的,對「無用姿娘」當然也是嘲諷的,對整個尋覓良婿的歷程與願望也是嘲諷的。 「厘某歌」針對「厘婦」的身分,透露的是輕蔑的眼光,也醜化「厘婦」的形象。彷彿也在告誡婦人,切莫不賢慧而被休離,也不要輕易求去,免得落此下場。 四、 娛樂、勸世與性別政治 歌仔冊是流行一時的通俗讀物,其中也有民間藝人說唱的底本。在一九三○年代,歌仔的說唱藝術還一度和唱片工業結合,使之流傳更迅速 。可以說,在一九二○、三○年代歌仔冊的影響力是相當廣大的,當時的人們從中欣賞故事與歌謠,既獲得娛樂調劑,也聽取勸世的道理。 娛樂與勸世,允為通俗文學的兩大功能。以「打某歌」、「打尪歌」的歌仔冊來看,當毆打的戲碼上演,唇槍舌劍,拳打腳踢,經誇張的手法表述,其實是具有吸引力的,如同兩人打架時,有人勸架,也有人圍觀叫好,現場情況再經轉述,更是閒談的好材料。尤其是夫妻吵架,本是閨房內的隱私,既公開在眾人面前,惹得親友勸架,鄰人議論,不啻提供一場鬧劇,經眾人欣賞評點,終於以夫妻和好收場,好事者難免「津津樂道」,傳揚出去。歌仔冊的敘述者就如同那個好事者,當他形容惡夫如何大聲叱喝妻子,拿起木槌、菜刀打人、砍人,歷歷如在眼前,讀者聽眾一方面可憐挨揍的妻子,一方面也會在心理上激起情感的振盪,與情節一同起伏,獲得心靈的洗禮。同理,在講述悍婦毆夫的事情時,敘述悍婦不僅拿木槌、石頭歐夫,還強調她有時會以抓頭髮、針刺等較陰險的手段對付丈夫,使讀者聽眾的印象更加深刻,加深了閱聽的心理感受。 「跪某歌」與「死某歌」的表演性更高,更具有戲劇化的趣味效果。一聲聲的「引某吪」、「我某啊吪」,彷若哭調中的高聲吶喊,在戲劇表演中這時的人物往往有搥胸頓足、涕泗縱橫的舉動,本應激起同情,但表演過頭,太誇張的時候,也會引人爆笑。如同「跪某歌」,丈夫一再求饒,妻子也一再咒駡他,兩者對話間總插入「引某吪」,形成一種特殊節奏,增添了詼諧的趣味。而「死某歌」裡的「我某啊吪」則具有加強鰥夫深情形象的效果;然而試想一個「大男人」思念亡妻,聲聲哭喊,實非比尋常,如果不是戲劇的誇張,現實中應該很難看到實例,甚至於現實也可能根本不允許他這樣哭喊的。這不禁使人猜想,歌仔冊假設的讀者群是女性,因此企圖用唱哭調的方式來打動女性讀者的心。 「厘某歌」一開始就是戲謔的台詞,拿和尚尼姑開玩笑,後面的一堆丈夫類型也都不對味。「鄉里下姿娘」的邋遢形象和她祈求再嫁的願望充滿了落差,有滑稽突梯之感;「無用姿娘」最後使出咒駡無辜的潑婦勁,直叫人噴飯;這都促成了「厘某歌」的娛樂效果,而使人忘記去同情被休離、無依無靠、歷盡滄桑的苦命婦人。 歌仔冊中的勸世思想,有的已藉字句表出,如「打某歌」所言「人人驚某大丈夫,少年打某豬狗牛」、「恁今二子著和順,夫妻和順值千金」,「打尪歌」也強調「雙人一時相叫好,夫妻和順到百年」。這種以和為貴、家和萬事興的思想,也是民間經常倡導的觀念。 但未曾表諸文字的,則尚有探討的空間。特別是對於男女兩性的看待標準,有無差異?「以和為貴」是不是對女性的片面要求?有無抬高、鞏固男性的優越位置?這都是極需從細微處探討,以窺見其間性別政治的運作。 性別政治的觀念來自於女性主義學者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t)在其《性政治》所提出,她所謂的政治,不只是政府統治人民的問題,而是泛指「指一群人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權力結構關係和組合」,在兩性之間呈現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權利統治女人」,「性支配」是人類文化中「最普遍的思想意識,最根本的權力概念。」 此處的「性政治」,我們也可將之擴展為「性別政治」,因為男性對女性的支配權力,不僅源於生理上的「性」(sex),也借力於社會文化所建構出來的「性別」(gender)。「性政治」或「性別政治」為我們在分析兩性關係上提供相當新穎的角度,有助於我們更清楚地看見兩性抗衡權力的脈絡。 歌仔冊流行於通俗社會,說唱歌仔的民間藝人擁有的也是俗世的觀念,在他身上累積的是傳統的道德觀與價值觀;而為迎合一般民眾的口味,也增加一些誇張的、趣味的細節。在傳統男尊女卑、男性中心的思想下,歌仔冊並沒有偏袒男性,盡是指責飆悍的女性,反而相當公平的出現了惡夫與悍婦兩個對照的形象,「打某歌」與「打尪歌」中的暴力書寫與勸世觀念也是勢均力敵。這表示歌仔冊是採用普遍觀照的眼光,既發現有暴力行為的男人,也發現有暴力行為的女人。可注意的是,被虐打的對象他們的反應不同,被惡夫壓迫的妻子,以言語(包括求神祝禱、向來問候的親友訴苦)宣洩苦楚,但仍然遭到惡夫的恐嚇,終至以菜刀和鍋蓋攻防。而文本有云「親戚五月得知機」,這樣的家暴情形已經歷經多時,但靠妻子的言語還擊並無法阻擋惡夫的行為,而是要靠婆婆出面,並且要求她原諒丈夫,不再與他賭氣,以和為貴,才收拾了殘局。而遭遇悍妻的丈夫,雖然一再出糗,但經過下跪哀求妻子不要再暴力相向,終於解決問題。從文本中「暗靜舉針就來刺」句看,這樣的虐夫行為也不只一次,但其夫自力救濟的方式顯然有效。看來兩個文本都顯示了夫妻吵架,「床頭打,床尾和」的道理,總要有一方隱忍下來,才能彼此相安無事。 如是,通俗大眾對於家暴事件似乎也還是「以和為貴」,並不能像現代社會立法制裁 ,但社會大眾對惡夫與悍婦,到底對哪個比較包容,哪個譴責較重?有兩個差異點可以比較,一是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二是看改變行為的人是誰。 對人物形象的刻畫方面,在「打尪歌」中,一開始就描寫這個悍妻的負面形象:「新唱打尪一歌詩,說來真正有處味 。正是內山 人民氏,此人在家真惡姓 ,嫁著一尪小字姓,一日食飽走東東。品伊真正爻肴打尪,趁無錢銀交伊手,打尪舉起竹掃宙帚,打教因尪結成留。 一日食了嘴哄匕 ,品伊真正爻拍尪」,據其形容,這悍妻來自內地,可能是個大姓、大戶人家,向來個性就壞,嫁給一個小字姓的丈夫,家族地位不如其娘家,於是更加驕慢,每天吃飽擦擦嘴就走,到處東家長西家短,丈夫賺錢不夠多,不能交錢給她,就開始打丈夫。這些描述,無疑已使人對此悍妻產生厭惡,加上她的惡形惡狀,難怪到後面會出現人人喊打的局面(「厝邊人人不愿伊,搬唆因尪共打死」)。相對的,「打某歌」中的惡夫,並沒有這樣的背景描述,只見雙方互相怨嗟;這似乎暗示這對夫妻吵架是司空見慣的事,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惡夫以暴力相向,顯得強勢,妻子以言語對抗,顯得弱勢,但夫妻雙方都是有缺點的;因此被當作「清官難斷家務事」來處理,只要雙方和解就好,並不特別苛責這個惡夫。比較之下,悍妻的確是比較受到責難的,打老公的女人之被社會唾棄,不只因為她打了人,更因為她是個不合婦道的惡妻。 就改變行為的人這點看,「打尪歌」最後是悍妻收斂起來,接受丈夫的懇求與勸告,兩人和好。「打某歌」是妻子接受婆婆的勸告,不再對惡夫生氣,因此兩人當天立誓,和諧到百年。「打某歌」的結尾收得有點倉促,不知道惡夫聽了其母勸說的反應是什麼──可能他也氣消了,所以與妻子和解;但他有沒有把「人人驚某大丈夫,少年打某豬狗牛」的話聽進去呢?歌仔冊文本的省略,會不會也表示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妻子要能容氣吞聲,要聽婆婆的話,才能止息這場戰爭?如果是,我們就很有理由說,歌仔冊所代表的世俗觀念仍然是以男性為中心,所以要防止男人毆妻,最好的辦法就是要女人閉嘴,忍讓,處處以家和為前提,而不是她身心的痛苦。 再看歌仔冊對失婚者的態度。「死某歌」裡的鰥夫令人同情,「厘某歌」裡的厘婦則受到恥笑。傳統社會裡,女性以婚姻為依歸,從一而終的觀念下,再嫁本來就比再娶困難。歌仔冊塑造深情的鰥夫,使人感動之餘,更加強死了老婆的男人應該續弦的想法,否則誰來替他照顧幼兒,誰來替他料理生活,誰來安慰他寂寞的心呢?相反的,傳統社會對寡婦可沒有這麼體貼,寡婦就應該含辛茹苦的把孩子拉拔大,贏得一座貞節牌坊 。至於被休離的婦女,如果要得到眾人的同情,大概也需要靜默孤獨地過一生,如果像「厘婦歌」這樣想要再嫁個如意郎君,必定遭人訕笑,人們並不祝福她會尋得生命的第二春。由此可見,歌仔冊所透露的,仍是男性優於女性的社會地位,女性的生命境遇並沒有開拓的機會。 如前文所析,歌仔冊透露了社會大眾對打老婆的惡夫容忍度較高,對打老公的悍妻則嚴重譴責;對鰥夫寄予同情,對離婚婦人則充滿鄙夷與嘲諷。這些現象可證明,歌仔冊在提供大眾娛樂與勸世道理之外,也隱含性別政治的運作,對女性的道德標準較嚴,希冀女性遵守既定的性別規範。通俗文學往往不能突破傳統社會的價值觀,相反的,它擔任傳遞與鞏固的角色;在欣賞大眾娛樂之外,我們也應察覺它所蘊含的性別政治,俾便對女性的處境寄予更多的理解,提供另類角度的審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