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成 摘要:“虚下”是提示演员下场方式的戏曲术语。元刊杂剧中的“虚下”只考虑场面调度而与戏剧情节无关,明初朱有燉开始用“虚下”制造戏剧性,嘉靖本《改定元贤传奇》进一步使用“虚下”表现戏剧人物与情节。到万历时期,“虚下”所提示的戏剧性得到完美体现。同时,最初运用于杂剧的这一术语也在传奇中被普遍使用,并且影响到《元曲选》和《西厢记》等杂剧作品的改动。“虚下”所提示的舞台动作,也可以用更具体的动作提示来呈现。在中国戏曲逐步戏剧化的历史进程中,剧本中的“虚下”提示及其表演形态虽不是绝对标准,但却是重要的标志。 戏曲剧本之所以不同于讲唱文学,首先在于它采用代言体。此外,剧本中屡屡出现对演员上下场的提示,也是讲唱文学所不具备的。对于戏剧来说,“不上场,不能表演;不下场,不能终结”[1]。从舞台效果来看,演员的上下场很能吸引观众。因而,从金元杂剧到明清传奇,当行的戏曲作家都不会轻易放过对上下场的描写。本文仅就古典戏曲剧本中的“虚下”这一术语及其所提示的表演形态略作探讨,以就教于海内外同好。 一 “虚下”从元刊杂剧即开始使用,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解释说: 虚下,元剧术语,意谓在这出戏里某演员暂时无戏退到左边入口处,旋即上来,表示他已离开刚才演出的现场,又到了另一场合,故不是真的下场,因称“虚下”。[2] 此外周贻白对“暂下”的解释,被徐扶明挪用解释“虚下”,二者主要说的是“暂下”、“虚下”的“艺术处理”方式,而基本未涉及“虚下”的使用原因和功能[3]。齐森华等主编的《中国曲学大辞典》“虚下”条、蓝凡的《传统戏曲的“虚下”表演》一文,也大同小异。 美国汉学家柯润璞指出了《元曲选》使用“虚下”的几种情况:(一)“安排演员从一个房间或地方退场而不使用到门”,亦即“轻易地处理两组人物同时出现在舞台上两个交错的场景里”;(二)“演员‘虚下’之后,带着一两样道具回来”;(三)“单纯地用来指示时间的消逝”[4]。这些发现触及了“虚下”的功能,值得关注。 最近,管弦的《臧懋循〈元曲选〉中“虚下”提示的使用特点》一文(以下简称“管文”),在以往研究基础上,以元刊本和其他明本为参照,对《元曲选》中“虚下”的使用特点进行了系统分析,指出《元曲选》中“虚下”所提示的五种功能为:(一)剧中人说要去做某事实际未去,有欺骗对方的意思;(二)剧中人因故躲避或回避某人某事;(三)剧中人转换到一个梦幻或虚幻的时空;(四)提示演员完成“虚下”的动作后,现有的戏剧空间发生变化;(五)剧中人因剧情需要暂离表演的中心区域。这一结论大体反映了《元曲选》中“虚下”的功能和意义。然而管文一面推测元刊本中的“虚下”“应当已经有了表示空间转换的意义”,一面又以《元曲选》中的《陈抟高卧》取消了“虚下”却并没有影响剧情的进展为依据,推断“其他版本(含元刊本,引者注)中所用的‘虚下’不是必须的”,这就难以自圆其说了。同时管文还提出,传奇剧本使用“虚下”较少,这是因为“传奇的每一出都很短小,剧中人物只需完成一两次上下场就能完成这一单元,所以很少有需要借助‘虚下’来使得人物长时间停留的时候”[5]。 然而根据笔者的统计,在专收杂剧的《元曲选》中,一百个剧目共使用“虚下”提示二十三次,而专收传奇的《六十种曲》则有七十八次用到“虚下”;到清初的《长生殿》,一个剧目中使用“虚下”的次数达十九次之多。可见,明代后期以来的传奇作品使用“虚下”并不比杂剧少。这就提示出:只有将元刊杂剧与明改本相比较,并进一步将杂剧与明中叶以后的传奇作品相比较,方可明了这一术语的原始意义及其演化情形,进而由此管窥杂剧、传奇的相互影响以及自元至清初杂剧、传奇演剧形态之合理演进的轨迹。 二 元刊本《李太白贬夜郎》第四个套曲,先由“正末”(扮演李白)连唱【双调·新水令】等八支曲子,其中最后一支【折桂令】的末二句是“他每向水底天心,两下里团圆”,接着提示:“虚下,水府龙王一齐上,坐定了。”紧接着,再由正末连唱【夜行船】等七支曲子,其中【夜行船】的前两句是“画戟门开见队仙,听龙神细说根元”[6]。很显然,这里的“虚下”就是正末假装下场,仅做出一个貌似下场的动作,实际还在戏台的非中心场域待着,不过对于观众来说,虚拟的表演空间已经从陆地转换到了水府。然而,虚拟空间的转换其实并不是由正末的“虚下”得以实现的,而是由龙王们的“上”和李太白的唱词得以表现的。也就是说,没有龙王们的“上”,李太白以“虚下”表示下场也就失去了意义。此时“李太白”即使真的下场之后再上场,对于剧情和表演并没有影响,近代以来的戏曲演出多数就是这样表演的。 《诈妮子调风月》第三个套曲,老夫人强迫燕燕(正旦扮)去莺莺家为小千户说亲,燕燕连唱【调笑令】、【圣药王】二曲,表示自己虽不情愿,也不得不“便走一遭儿成”,接着有如下提示:“(虚下)(外孤上)(正旦上,见孤云)”[7]。此处的“外孤”扮演的是莺莺的母亲。显然,此处也主要是由“外孤”的“上”完成空间的转换,接着“正旦上,见孤”,表示燕燕来到莺莺家中,显然,她先前“虚下”的作用只是为“外孤”腾出空间。可是,即使不采用“虚下”而让燕燕直接下场,一样能为“外孤”腾出空间。 再看《周公摄政》第一折套曲,正末(扮演周公)唱【寄生草】后的科白提示为: (云)卜了三卦,未知卦象若何?(到太庙科)(做开金縢看卜兆书科)(外上,宣了)(正末做将文册同卜兆书一发放在金縢柜中了,出来科)(云)嗨!不想贪慌,将先天祝册错放在金縢中,待取去,争奈宣唤紧,日后再取也不妨。(虚下)(驾上,云住)(正末见驾科)[8] 与前两个戏一样,从表面上看,主唱脚色正末的“虚下”与“驾上”共同完成了从太庙到宫廷的场景转换。而实际上,场景转换主要是由“驾上”完成的,至于正末是“虚下”还是真的下场,对于剧情推进与演员表演都没有影响。 以上所举三种作品都只有元刊本,“虚下”的实施者均为主唱的脚色正旦或正末,而《陈抟高卧》有元刊本和《元曲选》本。元刊本第二折套曲开头提示:“(使臣上云了,虚下)(正末上,云)”[9]。在这里,“虚下”的不是主唱脚色,而是使臣党继恩,但依然是用使者的“虚下”与“末上”共同完成空间转换。值得注意的是,《元曲选》本《陈抟高卧》第二折的开头是: (外扮使臣引卒子捧砌末上,云)小官党继恩是也,乃太尉党进之子。今奉官里诏书,将着安车蒲轮、币帛玄纁,向西华山请那陈抟先生。此系王命,不可怠慢,须索走一遭去者。(下)(正末上,云)[10] 这里把使臣党继恩的“虚下”改成了正常的下场。正如上引管文所指出的,在实际演出中,这样的改动对剧情的展开以及演员的表演不会产生任何不利影响。 从以上四例不难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元刊本中,或者说在元代的杂剧演出中,“虚下”的功能及意义何在?笔者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元杂剧演出中,应尽量避免场上脚色在同一折戏中下场,尤其是主唱脚色,在演唱一个套曲时绝无中途下场之理。体现在元刊本中,即使剧情需要变换场景,要么不提示下场,通过脚色在场上的唱词、念白和表示行路的表演身段来表现,要么用“虚下”提示,让演员继续待在台上。属于前者的,一般是地点改变但表演脚色不变,即并没有新的脚色上场,只是原来在场上的脚色进行行路表演。这样的例子很多,不赘举。这一表演特色当与金元杂剧直接来源于讲唱文学有关,并且一直延续至今。 三 明初朱有燉的杂剧有二十余处用到“虚下”,这些剧本科白齐全,若与元刊杂剧相互印证,其功能与意义便昭然若揭。例如《庆朔堂》第四折有如下提示: (正旦同众虚下)(孤上云)自从差将柳子安去饶州,又是两个月余,不知甄月娥实肯守志么?又不知魏介之提点允从此事否?到今柳子安也不见来,好是闷也。(正旦、卜儿、正净、外旦一行人上)(正旦云)自离了饶州,连夜兼行,今日早望见金山寺了。捻指间入得这润州城。兀的是范相公宅子,且在此听候。[11] 这里,“虚下”提示甄月娥(旦扮)一行四人起身前往润州范仲淹(孤扮)处,此时甄氏一行实际上并无继续待在场上的必要,因为真正令观众感受到空间转换的,是范仲淹的上场(孤上)。加之下文明确提示“正旦、卜儿、正净、外旦一行人上”,所以前边的“虚下”本来可以直接用“下”,到范仲淹上场念白之后再让此一行人上场即可。然而此处却用了“虚下”,致使正旦一行人的“上”也成了并非从“古门道”进入的“虚上”。类似用法在《灵芝庆寿》第三折、《辰钩月》第三折、《海棠仙》第二折、《踏雪寻梅》第三折、《复落娼》第三折、《烟花梦》第四折、《庆朔堂》第二折中均有。可见,此类“虚下”用法是对元杂剧的继承。联系上文论述可进一步推定,在元杂剧和明初杂剧的演出中,“虚下”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尽可能避免在同一折戏中主唱脚色的上下场。 不过,朱有燉在继承了元杂剧“虚下”用法的同时,也赋予其一些新的功能和意义。最惹人注意的是用“虚下”提示某一脚色因故暂时离开表演的中心区域,不久即回到原处。如《庆朔堂》第三折,写洪月娥与魏介之(外净扮)偷情,被柳子安(净扮)撞见,魏介之却把柳子安捆了起来,此时甄月娥(旦扮)也来到现场,魏介之羞愧难当,欲藏起来不被发现,作品提示: (众捆净科)(正旦上云)隔壁洪二姐家里闹甚的,我来看一看。(外净云)甄大姐来了,羞煞人,我躲他一躲去也。(虚下)(正净云)嫂嫂来救我一救,他养汉,倒将我捆在这里,甚么道理?(正旦云)他是养谁来?(净云)还是魏介之那弟子孩儿。[12] 魏介之的“虚下”,是为了躲避甄月娥而暂时离开了“现场”。这个“现场”既指戏台的中心表演区,也指虚拟的洪月娥与魏介之偷情的现场。这时的“虚下”除了因应舞台场面调度的需求之外,还同时回应戏剧情节的要求。类似情况也出现在《辰钩月》第一折,末与旦正在书房相会,被奶母撞见,作品提示:“旦惊,虚下。”[13]到末随奶母下场后,旦重新回到现场。 前文已述,元刊杂剧中的“虚下”并不是因剧情而设,因而显得可有可无,但在朱有燉的作品中,有时脚色的“虚下”已经是关目的要求,或本身即是关目的组成部分。除以上两例外,《踏雪寻梅》第一折提示:“净虚下,请外、旦共上。”[14]这里净脚的“虚下”是为了请外和旦上场。可以想见,扮演净脚的演员只需做一个下场的动作,把外和旦迎上来即可。《神仙会》第三折提示:“(旦云)师傅略坐,待奴家唤母亲出来,安排香果相待师傅也。(旦虚下)”[15]这里的“虚下”同样没有转换虚拟表演空间的意思,场上脚色仅需一个下场的动作,或暂时躲在戏台一隅,随即重新回到戏台中间。 朱有燉的杂剧还通过“虚下”让演员暂时离开中心表演区域,在剧场角落更换行头。例如《桃源景》第三折,写女乐桃源景(旦扮)决心女扮男装,前往北口寻找丈夫李钊,剧本提示: (云)我如今便收拾了,打扮做个男子汉,往口北寻秀才去也。(旦虚下)……(旦改办男子上云)[16] 在这里,旦的“虚下”与她“改办(‘办’即‘扮’——引者注)男子上”相呼应,提示“虚下”是暂时躲到表演中心区域之外更换戏服。 此外,在朱有燉的杂剧中,“虚下”还有先下的意思,表示某一脚色因剧情需要先一步离开虚拟现场,其余的脚色继续留在原地做戏。例如《桃源景》第二折提示: (老旦云)这罗铤儿这等无礼。我听的府学生员今日都出城,接个御史大人去了,说御史大人今日到也。孩儿,你不正好去告去。(旦云)是正好,我便去告去。(旦虚下)(卜云)李妈妈,俺家只少你来拄拐哩。你调唆的我女儿告官去了,我便去赶上扯回来,一世不上你门了。(皆下)[17] 既然在“旦虚下”之后提示场上脚色“皆下”,那么先前下场的“旦”断无继续待在场上之理,所以“虚下”应是先下场。《庆朔堂》第三折的一个场面与此相同,不赘引。同剧第二折,饶州太守范仲淹(孤扮)企图令手下提点魏介之(外净扮)在酒席上勾引上厅行首甄月娥(旦扮),以试探月娥对自己的感情,席间范请柳子安(净扮)与月娥的姐妹洪二姐(外旦扮)作陪。剧本提示: (净做与孤把酒科)(连把数盏,净先做醉科)(外旦扶净虚下)(孤又与外净对饮科)(孤做醉科)(孤云)我请客人,到将我先醉了也。大姐,你替我把两盏酒,我便来。(孤虚下)[18] 这里连用了两处“虚下”,中间并没有脚色上场的提示。若要把两次“虚下”都理解为虚假的下场,那势必会在戏台上形成:先“虚下”的外旦和净,后“虚下”的孤,与继续留在原地的旦和外净全都在戏台上,但分别处在三个不同的虚拟空间。另外一种可能是,不明真相的外旦和净先下场,而“孤虚下”,躲在暗处观察旦与外净的举动。《桃源景》第三折,写旦女扮男装行了一日,来到一家小旅店歇脚,与店主(净扮)谈妥店钱后: (旦付钞科)(净虚下)(旦云)行了一日,不曾上后走一遭。(旦做妇女溺科)(净瞧科)(净云)原来真是个假厮儿。[19] 在这里,“虚下”的主要功能显然已经向重情节方面倾斜,净的“虚下”是为了偷窥。后世戏曲(含明中叶以后的元杂剧改本)中,某脚色“虚下”后在场上偷窥或潜听的用法非常多,这一用法,或是从朱有燉的杂剧首开端倪的。朱有燉的杂剧开启了一个时代。在明宣德(1426—1435)前后,杂剧用“虚下”制造戏剧性的演法开始滥觞。 此外,把元杂剧的不同版本进行比较,也是考察“虚下”术语内涵拓展的重要途径。例如嘉靖刊本《改定元贤传奇》(以下简称“改定本”)、《陈抟高卧》、《两世姻缘》等,就继承了元刊本的用法。即“虚下”所提示的空间转换,须与另外脚色的上场相呼应方能呈现。但同时,改定本《陈抟高卧》第四折却出现了“虚下”的另一种用法。作品写净扮郑恩上场独白:“……我且躲在一壁,待那先生来时再作计较,恁每好生在意者。”接着提示:“净虚下,正末上云。”[20]这一用法在元刊本中未见,却与管文总结的《元曲选》的第二个用法类似,其特征是:表演者用“虚下”表示剧中人带有明确的偷窥或窃听目的。 四 早期南戏剧本没有使用“虚下”这一术语,传奇使用“虚下”,大约从嘉靖末开始,而且很有可能是受了杂剧影响。传奇的文本体制与舞台演出实践,后来又影响到杂剧的演出及《元曲选》的修订与刊刻。 明万历十七年(1589)世德堂刊本《拜月亭记》第三十五折提示,瑞兰(旦扮)拜月时,瑞莲(贴扮)“虚下”后随即“上背听”[21]。按此剧分折不分出,明显受到杂剧体制影响,有学者甚至认为它是从关汉卿的《拜月亭》杂剧改编而来[22]。《群音类选》诸腔类卷二所收明传奇《跃鲤记·芦林相会》一出,在同一场景中两次使用“虚下”: (生)(虚下)(旦扯衣介)秀才那里去……(生)傍人见不好看,急急回去。(虚下)(旦)姜郎转来……[23] 本出的情节是,姜诗(生扮)在母亲的严命下被迫休妻,但心中不忍,在芦林中听妻庞三娘(旦扮)辩清了不白之冤,姜诗欲领妻子回家又恐惹怒母亲。所以,他的两次“虚下”可看成是犹豫不决,也可看成是对妻子的试探。他假装要走,实际并未离开现场。这样一来,“虚下”的戏剧性便得以在舞台上呈现。《群音类选》约刻于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593—1596)之间,“诸腔”指的是“官腔”即昆腔之外的弋阳、青阳、太平、四平诸种声腔,而《跃鲤记》很可能属于弋阳腔系统[24]。而弋阳腔深受北曲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孔尚任在《桃花扇·余韵》中甚至直接称“弋阳腔”为“北曲”[25]。笔者推测,上引《跃鲤记》中“虚下”提示亦是杂剧影响的结果。 另据韩国学者吴秀卿等人的研究,《跃鲤记》“是据早期南戏《姜诗》改编的明代改本戏文”,吴文胪列出的全本或部分流传的《跃鲤记》版本有十三个,其中收有《芦林相会》一出的除上引《群音类选》外还有《风月锦囊》(1553)、富春堂本《姜诗跃鲤记》(约万历初)、《大明天下春》(万历初)、《乐府菁华》(1600)、《摘锦奇音》(1611)数种文献[26]。经检索,以上诸本唯一有“虚下”提示的是《摘锦奇音》,但“虚下”的实施者从姜诗变成了庞三娘,作品提示:“旦虚下,(生)……三娘转来……(旦)去远了,不转来了。”此处的“虚下”是三娘对姜诗的试探,她内心存在一丝侥幸,希望丈夫在知道真相后能回心转意,把她领回家去。且看下文她对姜诗的答复:“姜郎叫奴转来,莫非叫奴回去?”[27] 就可以想见她的“虚下”是欲行又止的戏剧动作。 《琵琶记》版本众多,可以用汲古阁本代表晚期版本、陆贻典抄本代表早期版本、《风月锦囊》本代表中期的过渡本。“虚下”从不用到使用的发展、演变由此可一目了然。 汲古阁本《琵琶记》第十七出《义仓赈济》,写蔡伯喈的家乡遭遇灾荒,官府开仓赈济,赵五娘典尽衣衫,好不容易得到一点救济粮,却又被里正夺去,五娘险些投井自尽,后得到邻居张大公的帮助。这出戏篇幅长,情节复杂,上场人物较多。当写到赵五娘(旦扮)与里正(丑扮)交涉,欲用所穿衣衫换取救济粮时,有如下提示: (丑)不要,不要,你身上也寒冷。(旦)宁使奴身上寒,只要与公婆,救残喘。(丑)娘子,罢罢,你说起这话都是孝心,我不忍问你取了,莫怪莫怪,你去罢。(旦)如此多谢。(丑虚下躲介)(旦)谢天谢地,且喜里正去了,不免趱行几步。(丑上推旦夺下介)[28] 陆贻典抄本不分出,在相应的位置却只提示: (丑白)不要,你身上也寒冷。(旦唱)宁使奴身上寒,只要与公婆,救残喘。(丑夺谷介,下)[29] 《风月锦囊》本《伯皆》在此处的描写则是: (丑)这是破衣服,我不要,也只是你身上寒冷。(旦)宁使奴身上寒,只要与公婆,救残喘。(丑推倒旦,夺粮下)[30] 又汲古阁本第三十出《瞷询衷情》写蔡伯喈(生扮)入赘牛府后思念家乡,闷闷不乐,虽经牛小姐(贴扮)百般询问,终不肯说出实情,于是她在念完下场诗后假装出门,暗中偷听,提示云:贴“虚下潜听介”[31]。陆贻典抄本第二十九出关目相同,但在贴念下场诗后却提示:“贴下,生吊场白。”[32]“吊场”就是蔡伯喈一个人在场上,无疑牛小姐真下场了。《风月锦囊》本《伯皆》在此处未提示贴是否下场,但她在念下场诗后接着是生自言自语,然后提示:“贴上,背听介。”[33]显然,《锦囊》本是从元本向汲古阁本的过渡形态,已经有了“虚下”的效果,却还未出现这一术语。 不妨再看《赵氏孤儿记》与汲古阁本《八义记》的比较。前者第三出写周坚有意赖账,将王婆(丑扮)支开自己溜走的场面是:“(外白)婆子,再有下饭,取些过来。(丑)官人慢慢饮酒,待我老身取些羊肉与你下酒。(外)如今婆子去了,不免将壶中一发吃了,走在街上,去看花灯。(下)”[34]但《八义记》第三出,写同样的场面,婆子下场用的是“虚下”[35]。很显然,明代后期,传奇作品中使用“虚下”提示演员虚假下场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虚下”的使用场合及舞台意义,与元刊杂剧、明初杂剧明显不同。杂剧中的多数场合旦或末的“虚下”须与上场脚色相呼应以完成空间转换,而传奇中的“虚下”未必与空间转换有关,它往往通过某一脚色的虚假下场“欺骗”剧中的另一脚色而产生戏剧性。 万历中期以后,戏曲作品中每每出现“虚下即上”或“虚下复上”的提示形式,其中沈璟和袁于令的作品比较典型。沈璟《博笑记》第十七出三次出现老旦“虚下即上”[36]的提示,其演出形态是:扮演老旦的演员装作下场的样子,其实是走到台边,从检场人手中接过砌末(银子),即返回戏台中心。沈璟的《义侠记》(汲古阁本)第十七出,袁于令《西楼记》(汲古阁本)亦多次使用这种形式。这些用例,一方面反映出当时传奇中使用“虚下”提示的普遍性,同时一定程度上彰显了沈、袁二人的创作个性。 值得提出的是,用“虚下”提示演员走到场边接过砌末再回到舞台中间,这一用法在万历后期修改、刊印的杂剧作品中也有。例如《元曲选·玉镜台》第二折温峤“虚下,将砌末上科”[37],《古杂剧》本、《古名家杂剧》本、《柳枝集》本均同。再如《元曲选·举案齐眉》第三折“嬷嬷虚下,取砌末上科”[38]等均是。由于万历时期南戏的创作与演出之盛已经远远超过了北杂剧,可以推测这一用法是南戏影响了杂剧。 专收南戏、传奇的《六十种曲》,例外地收有北杂剧《西厢记》,其中第五出《白马解围》有如下提示:“飞虎引卒上,两军对阵,贼虚下。”[39]按弘治本作:飞虎“引卒子上开,将军引卒子骑竹马调阵,拿绑下”[40]。绝大多数明刊本基本相同,均未用“虚下”提示。汲古阁本是明刊《西厢记》集大成的版本,分“出”不分“折”,是杂剧向传奇靠拢的显证。蒋星煜推测,毛晋选择《西厢记》底本的标准之一是尽可能“和民间戏曲班社所演唱的本子能基本一致”[41],很有道理。可以设想,晚明的传奇舞台上,已经没有了“骑竹马调阵”以及脚色上场“开”的表演,“拿绑下”的表演也被“贼虚下”所替代。汲古阁本《西厢记》应比明刊诸本更多地反映了当时戏剧表演的实际情况。清康熙间毛西河本第二本第五折有“净虚下”提示,可看作是对汲古阁本的继承。 “虚下”术语的使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家创作个性的例子,还可以在汲古阁本《春芜记》中找到。这个戏多用“虚下”提示剧中人躲避起来,以达到偷窥或潜听的目的。在同一个剧本中多次使用“虚下”提示,而且每次使用的功能与意义几乎完全相同,这不能不说是作家(《春芜记》的作者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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