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因编纂《四库全书》而“寓禁于征”的禁书运动的扩大化,后来涉及了一批戏曲剧作,有牵连文字狱被禁的如徐述夔《五色石》传奇[2];有文集违碍殃及剧作的如徐渭《徐文长文集》(内有《四声猿》杂剧)[3];有“诗文词曲违碍杂出”[4]的如尤侗《尤西堂全集》;有“时人侧身剧中、穿凿无稽”[5]的如方成培《双泉记传奇》;有愤世嫉俗、与时事逆流的如张潮《笔歌》[6];有揭露宫闱恶乱、影射时事、“语有违碍”的如《乾坤鞘》[7]等。这些剧作遭禁毁的原因各不相同,除了官方禁戏一贯强调的“淫词艳曲”之类外,禁毁的焦点集中在了反映明末清初时事政治、忠奸斗争、“犯上作乱”、借古讽今的历史剧,以及揭露政治腐败、反抗民族压迫、反映社会矛盾、富有强烈现实意义的作品;清啸生《喜逢春传奇》、海来道人(即路迪)《鸳鸯绦传奇》、三吴居士《广爰书传奇》三剧的禁毁,即是在查禁遗民著作和明代野史的背景下展开的。这种禁毁动向对戏曲创作的影响,值得注意和讨论。 一、 澹归案与查禁《喜逢春传奇》 《喜逢春》传奇被查禁,看起来事出偶然。乾隆四十年(1775)的军机处档案中,有如下三通与澹归和尚偏行堂集案相关的奏折,涉及《喜逢春传奇》这部剧作: 《将高秉交部议处陈建及清笑生两家子孙均可不必深究谕军机处档》:“……又查出喜逢春传奇一本,亦有不法字句,系江宁清笑生所撰曲本,既经刊布,外间必尚有流传……传谕高晋萨载于江宁苏州两处查明所有印刷纸本及板片,概行呈缴……至陈建在明天启间及清笑生似亦明末时,其两家即有子孙均可不必深究……”[8] 《海成奏遵谕查办偏行堂集皇明实纪喜逢春传奇折缴回朱批档》:“……至清笑生所撰喜逢春传奇未据查获,但此等书内既有应毁之籍,是曲本小说一项亦不可忽,正恐应毁者不止于此……而此等不法书籍狂吠多端,实足为人心风俗之害……。”[9] 《萨载奏喜逢春传奇板片销毁折军机处档》:“谕旨各省呈缴应毁书籍内有喜逢春传奇一本,亦有不法字句,系江宁清笑生所撰,饬令臣与江宁苏州两处查明所有印刷纸本及板片,概行呈缴……嗣据苏州布政司理问钱锐、上元县知县曾曰琇各购得一本,呈送臣,以此种传奇语多悖妄,清笑生是何姓名、有无子孙存留板片,必须迅速追起以绝根株。且既经刊布,其流传刻本必多,复经严饬确查,旋据上元县禀遵于境内通家查访,清笑生原属隐名,历年久远,不知的系何名,亦不知有无子孙,询据老年书贾云,《喜逢春传奇》系同《春灯谜》等十种合刻,其板现在杭州尊贤堂书坊……查起去后今准咨覆《喜逢春传奇》板片已经仁钱二县查起解局,现由浙省奏缴销毁……。”[10] 对照三通奏折的内容,大致可以了解事件起因于查禁明末遗民金堡的反清著作,但其影响却波及其他不少戏曲作家和剧作。金堡乃明遗民,《永历实录》有传:浙江仁和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永历初年授职南明,曾助桂王抗清,于狂澜既倒奋不顾身,弹劾权贵,触忌谤讪,被鞫下狱几死,清初自号澹归,削发而隐[11]。乾隆四十年(1775)闰十月上谕《澹归和尚徧行堂集案》查禁并销毁其诗文著作,先后有十八通奏折、谕旨涉及此案[12]。高纲为《徧行堂集》作序案发生在乾隆四十年(1775)闰十月至十二月间。因各地查缴明代野史,于韶州知府高纲之子高秉家查出高纲为之募资刊刻并作序发行的《徧行堂集》,一同被检岀的还有《皇明实纪》一书。这些著作都属于清廷认为的违碍谬妄、悖逆不容的应毁书籍。由此展开了对于散居河南、苏州等地高纲家族历时三月的藏书大清缴,此次共清缴三百五十六种书籍,其中澹归大部分的著作如《徧行堂集》、《丹霞集》、《临青来去集》、《粤中疏草》、《行都奏议》等均在被毁之列。一同查出的还有《喜逢春》、《双串记》、《绿牡丹》、《珍珠囊》[13]四种应为戏曲作品,还有《辍耕录》、《笠翁一家言》[14]系与曲论家、戏曲作家相关的笔记、文集。其中,《喜逢春》传奇一再遭到重毁,其他作品未见进一步追查。金堡所制杂剧若干种,总名《徧行堂杂剧》,未见清代各家著录,“禁毁总目、违碍书目,载有此集总称,惜无子目、版本。想乾隆时尽遭禁毁,全罹浩劫,久已不存于世矣!”[15] 在查禁金堡等明末遗民案中,《喜逢春传奇》被连带查出而清剿。在搜查曾出资刊刻并为《徧行堂集》作序的原韶州府人高纲之子高秉家时,偶然查到江宁清笑生撰《喜逢春传奇》一本,被认为“亦有不法字句”,而明令高晋萨载于江宁苏州两处查缴。萨载、高晋在后来的奏折中均称经查“向未见有此书”,并开始调查清笑生里籍后人等情况。而江西巡抚海成的奏折更称“清笑生所撰喜逢春传奇未据查获,但此等书内既有应毁之籍,是曲本小说一项亦不可忽,正恐应毁者不止于此……”据此可知,《喜逢春传奇》查而未获,很可能成为乾隆借文字狱查缴曲本的导火索,成为为人熟知的扬州设局大规模删改戏曲剧本的前导。随后江苏巡抚萨载奏称查明:“《喜逢春传奇》系同《春灯谜》等十种合刻,其板现在杭州尊贤堂书坊……今准咨覆喜逢春传奇板片已经仁钱二县查起解局,现由浙省奏缴销毁。” 其奏折提到的“十种合刻”即《喜逢春》列第一的《十种传奇》,也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由浙江巡抚禁毁[16]。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引用书籍解题说:“玉夏斋传奇,清玉夏斋辑。明崇祯间刻,清初时玉夏斋重印本。此集二十二卷,收明人传奇九种,明人杂剧合集一种。所收传奇,原系单行刻本,至清初时,始取原刻版片重印,辑为一编;书名别题‘十种传奇’。因其中喜逢春传奇一种,清乾隆时为禁毁,故此集见于禁毁书目著录”[17]。《禁书总目》和《违碍书目》均列入[18]。据《清代禁书总述》:“《十种传奇》亦名《玉夏斋传奇十种》。传奇集。原题:‘金陵桃叶镀清乐生啸括,吴门锦帆径藻香子校阅’。此书凡二十卷,十种:计《喜逢春》二卷,《咏怀堂新编十借认春灯谜记》二卷、《鸳鸯棒》二卷、《望湖亭记》二卷、《山水邻新镌筵花嫌》二卷、《长命缕》二卷、《斐堂戏墨莲盟》,一名《荷花荡》二卷、《山水邻新镌出像四大痴传奇》二卷等。或写忠奸斗争,如魏忠贤之发迹及倾败;或写才子佳人,如司马相如、卓文君故事;或写世态炎凉,如苏秦故事。此书为两江总督萨载奏缴,乾隆年间奏准禁毁”[19]。原为明崇祯山水邻刻刻的《十种传奇》,“清初玉夏斋重刻时,改为今名,所收明人传奇九种:《喜逢春》、《春灯谜》、《鸳鸯棒》、《望湖亭》、《荷花荡》、《花筵赚》、《长命缕》、《金印合纵记》、《凤求凰》,以及杂剧《四大痴》(包括酒色才气四剧)一种”[20]。此后数年间,在乾隆查缴禁书的运动中,《喜逢春传奇》一再被查禁,有数通奏折为证:乾隆四十年十一月三日江苏巡抚萨载奏查办《喜逢春传奇》折、乾隆四十年十一月九日两江总督高晋奏遵旨查办《喜逢春传奇》折、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十六日两江总督高晋奏续解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暂管江苏巡抚萨载奏续缴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日两江总督高晋奏续解堪备采择及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日浙江巡抚三宝奏呈续获应毁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二年八月四日浙江巡抚三宝奏续交应毁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两江总督高晋奏续缴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三年六月十六日江苏巡抚杨魁奏呈续缴违碍书籍单、乾隆四十四年四月八日江苏巡抚杨魁奏续缴应毁书籍清单、乾隆四十四年四月二十日山东巡抚国泰奏汇解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四年七月九日两江总督萨载奏续解《九钥集》等违碍书籍清单、乾隆四十五年九月初八日浙江巡抚李质颖奏查违碍书籍清单均列入[21],有的不着撰人,有的标明清笑生、清啸生着,或二部、或四部、或六部不等。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文献丛编》第七辑录乾隆四十四年(1744)四月江苏巡抚杨魁续缴《违碍书籍单》二百四十九种,列《喜逢春》传奇六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记乾隆四十三年(1778)江宁布政使刊《违碍书籍目录》列戏曲剧本若干,中有清笑生着《喜逢春传奇》一部。 《喜逢春》传奇成于明思宗崇祯二年(1629),《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云:“《喜逢春》,《 曲录》著录。明崇祯间刊本,清初玉夏斋刊本,长乐郑氏《江印传奇》影印本。……此剧凡二卷三十四出,演毛士龙忏魏阉事。题目作‘窃朝权的魏忠贤凶如豺豹 媚阉宦的崔呈秀甘作犬鹰。上弹章的杨都宪朝阳鸣凤,抗谗邪的毛给事圣世祥麟。’”[22]此剧为《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收录,据《喜逢春》卷首题“金陵桃叶渡清啸生隐括,吴门锦帆泾藻香子校阅”,可知清啸生(或为清笑生)为金陵人,传奇书稿经苏州人校定。时魏忠贤败,《冰山记》、《磨忠记》、《瑞玉记》,包括《喜逢春》等反映阉党乱政的传奇一时多出。其三十四岀岀目为:[卷上]始末、赴阙、无赖、行乞、讲学、拒佞、候疾、廷辨、闺劝、优阙、乞哀、郊饯、奸谋、勘问、夜间、严刑、封爵。[卷下]代输、遣戍、建祠、阅报、奸破、重逮、遣妾、潜踪、道病、追倂、显圣、奸毙、除奸、梦勘、喜报、荣归。此剧描写了魏进忠(后改为忠贤)嗜赌落魄,四处行乞,遇司礼监太监王安而入京,遂与贪官崔呈秀、宫中乳母客氏奸淫勾结、弄权窃柄,并独霸东厂,害死王安,残杀忠良。刑科给事中毛士龙、礼科给事中杨涟、福建道御史周宗建等上章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魏忠贤矫旨将毛、杨、周等人削职为民。左都御史高攀龙为毛、杨等人饯行,魏忠贤随即准备拆毁天下书院,将以高攀龙为代表的首善书院等一千多清流文人批审致死,以清门户。高攀龙虑祸殃人众而乞休不准而被削职。此时杨、周已被残害狱中,毛士龙遭贬谪戍,高遂倾家资以救毛,后投池而死。浙江等地东厂爪牙请为魏忠贤立生祠二十三处。新天子登基,封赠忠良,魏忠贤被逼退凤阳,其党羽多被定罪剪灭。逃脱了魏忠贤毒害的毛士龙,奉诏除奸,魏忠贤自缢。 作为明末时事剧,《喜逢春》塑造了毛士龙、杨涟、周宗建、高攀龙等一批与权奸殊死搏斗的忠臣群像。其中,高攀龙、毛士龙的形象尤为突出。周宗建、杨涟在朝堂内外与权奸的不懈斗争,感动了打算避身险祸、准备乞休回家的高攀龙,当他得知周、杨二人系死狱中,毛被谪戍之后,毅然散尽家财为烈士捐金、为毛送行,后投池而死。而“阳羡毛公,早名标金榜,四海声扬,宁受黄门给事,白简凌霜。身逢阉宦,肆奸谋假,从神向折朝堂,鸣杖下诛谗请剑,伏蒲披历长杨,谁料奸臣施计,把含沙按射,谪戍堪伤。争奈刑余朋党,尽戮忠良,重张毒焰,逮邹阳家宝参商,逢明圣诛谗去佞,赐环衣锦还乡。”正如流隐居题[建祠]一出云:“忍泪看天忆帝都,年少英雄好丈夫。我今罪重无归望,立发冲冠采虎须”,又如圣花士题[显圣]一出云:“侯景九锡行可叹,超资越序曾无难。小人乘时窃国柄,天位未许庸人干”,这些细节和片断生动、客观、真实地反映了明末奸佞弄权、清兵肆恶的种种罪戾暴行。其第十七岀[封爵]还有满洲努尔哈赤带兵犯宁远、锦州,先后被明统帅袁崇焕击败,努尔哈赤气急败坏,背上发疽而死等情节内容。这些隐射当朝的“不法字句”在高纲案中被牵连禁毁,也就不足为怪了。据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写魏忠贤乱政的传奇,还有高汝拭《不丈夫》、王应遴《清凉扇》、穆成章《请剑记》、三吴居士《广爰书》、白凤词人《秦宫镜》、盛于斯《鸣冤记》,以及阁甫《磨忠记》、鹦鹉居士《过眼浮云》、无名氏《孤忠记》等等。遭禁的《喜逢春》,与当时的这类传奇以及时事小说《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一时盛演盛传。以《喜逢春》传奇为代表的这一批剧作的涌现,开启了明清之际时事剧创作的新局面,即揭露宦官专权、清兵骚扰两大内忧外患之时事的传奇杂剧不断涌现。这种创作动向,作为清廷查禁明遗民反清著作、严厉推行文字狱和查禁违碍书籍运动的一种反拨,打破了传统历史剧在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上的一种观念倒置,恰恰显示了明清之际历史剧、时事剧创作理念的自觉和成熟。 二、 查缴明末实录与追缴《鸳鸯绦传奇》、《广爰书传奇》 明清之际,在天翻地覆的历史大变动格局中,有不少文人士大夫打破历来后朝官修前朝史的惯例,以自觉的历史反思意识著书修史,总结明王朝覆亡的历史教训,思考文化传统的恢复和重建问题,如同列禁书目的王世德《崇祯遗录》、邹漪《明季遗闻》[23],陈健《明通纪》、钟惺《明纪编年》[24],无名氏《明代野史》、《甲申纪事》、《崇祯纪略》、《残明纪事》[25]等等。这些私家修史的文字,直陈明季时事毫无避讳,揭露满清暴行尖锐淋漓,因信史纪实、笔锋犀利而遭到清廷大规模的查禁和焚毁。乾隆四十一年(1775)四月二十日,《暂管江苏巡抚萨载奏续缴违碍书籍板片折》查禁《鸳鸯绦传奇》,即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兹自上年十二月起,至本年三月止,苏州书局内,又据陆续缴到《天启实录》等书一十八种,检阅语句,均有悖谬违碍。臣谨于各书内黏签封固,同先经解进、今重复查出之《皇明实纪》等书三十七种,计八十二部,又《潜确类书》、《陈眉公集》、《广东新语》书板三种,共三千八百七十四块,饬委妥员解交军机处投收,转奏销毁外,理合先行开列清单,恭呈御览……凡有应毁书籍,不拘诗文、杂着以及传奇小说,悉令尽数查缴,详解销毁,以期净尽。 附清单:……《鸳鸯绦传奇》一部,两本。明宜兴海来道人着。”[26] 本年,江苏巡抚萨载第五次奏续缴违碍书籍,其中特别申明传奇小说一应缴毁;其间单独列出《鸳鸯绦传奇》一种,同时列出的与戏曲作家及戏曲作品相关的禁书还有《徧行堂正集》二部,《徧行堂续集》一部,《喜逢春传奇》四部。档案后编者附注曰:以上《天启实录》……《鸳鸯绦传奇》,书名前均有乾隆朱点。可见《鸳鸯绦传奇》与那些清代严禁的明代野史一起,被重点加以销毁,此剧随后在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二日奉准江苏抚院咨查书目中亦列出[27]。 《鸳鸯绦传奇》作者海来道人即路迪,剧作于崇祯八年(1635)撰成。今存崇祯间刻本,已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其卷前有叙,末署“时崇祯乙亥上巳,楚沣爱莲道人王华阳敬一子书于姑射山房”。又有海来道人所撰偈语,此海来道人即作者之号。江苏巡抚杨魁乾隆四十一年(1776)六月第四次奏缴九种禁书目中列有《鸳鸯绦传奇》,但失名[28],《清代禁书总目》之《违碍书目》列入,署名明海来道人着[29]。《传奇汇考标目》著录此剧,入于无名氏作品目内。此剧流传版本,据《明代传奇全目》,有:“明崇祯八年(1635)刻本,北图藏,二卷,标有‘鸳鸯绦传奇’‘阳羡海来道人着’‘江陵醉竹居士评’;1926年武进陶氏(湘)涉园辑印喜咏轩丛书乙编所收本,据崇祯刻本石印;1955年古本戏曲丛刊委员会所辑古本戏曲丛刊二集第八十种,据崇祯刻本影印。误标“明梅(海)来道人撰。”[30] 海来道人,即路迪,字惠期,江苏宜兴人,善征歌度曲,生卒事迹待考,其戏剧作品今存仅《鸳鸯绦》一种。《鸳鸯绦》传奇,为《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收录,卷首题“阳羡海来道人着,江陵醉竹居士评”。其三十八岀岀目为:酸软、解组、劝弟、夜组、秃毒、遣试、虏蠢、旅叹、倚闾、投箩、独醒、肆凶、订盟、余惊(警)、推贤、利死、萍遇、忧愤、计赚、本色、旅思、高飞、空讯、鬻女、勾虏、况膻、报捷、擒送、露情、限到、会宴、遣妁、媒复、尽法、许允、合卺、修行、完聚。此剧叙杨直方送友人奚友贤去山东赴任,邂逅辞官南归的胡平。时清军犯边,百姓纷纷逃难。杨等投宿宝华寺庙,却为邪恶番僧广智、广谋设计赚杀。同行焦、费二人毙命,杨攀树逾墙走脱,逃入附近民家。孰料此家浪荡子张小二与番僧勾结作歹,张母惧祸遂去寺中报信。张家小妹淑儿见直方清俊善良而为事所苦,攀谈中方明真相,遂以鸳鸯绦为信物定情,并设计自缚助杨逃走。小二与番僧因议赃有隙被投水淹死,番僧怕张母告官,遂哄骗张氏母女逃难,企图逼死二人于战乱中。因军情紧急,官拜西台御史的奚友贤奏荐起用胡平御敌。胡平军北上途中救下张氏母女,并认淑儿为义女。胡平军大捷,广智、广谋因投充外敌做向导被俘受刑。胡平班师南归,奚友贤设宴迎接,适杨直方高中探花,胡平欲嫁淑儿与直方,二人仍恪守前盟,经互相询问,始明身份,方终成眷属。 与《喜逢春》传奇相比,此剧最突出的特色有四点:一是引入了杨直方和张淑儿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线索,风光旖旎的爱情点缀更加衬托出乱世贼子的邪恶丑行。二是此剧多涉清兵入关事,许多细节和场面大胆暴露清兵的血腥残暴,剧中多有“虏酋”、“虏骑”、“虏蠢”、“洗膻”等触犯违碍字句,其卷首“缘始”曰:“文官爱财、武官爱命,空自百年养士,虏骑纵横,满朝震恐,天下无一人义士,克剥民脂,见蒙圣德,今古皆如此。”这样的议论正切近时事、一针见血。因为“据卷首有崇祯八年序,则此时清兵正侵扰辽东,亦作者感慨时事发之”[31],“记中微词冷词,似谐似隐,若教若诫。最后一偈,婆子心切,则惠期氏救时悯世之微意,概可睹矣”[32]。三是此剧人物性格的刻画更加生动细致,正如[始缘]题目云:“奚御史荐贤受上赏,胡将军灭虏立奇功。广阇黎谋财杀举子,张淑儿巧计脱杨君”,剧中生角杨直方出场,虽是秋闱未应,怀才不遇,但与同科士子焦如、鹿费元相比,“凭谁补救满朝廷”一语即带出一种气概和精神,后遇险得淑儿救助,攀古树越墙,易服潜行,进一步显示出书生少有的机警与敏捷;贡院考试,演乐府而知治乱,抖落其超群的才华和见识;及至考中状元议婚不允,更见其患难重情的个性。剧中旦角张淑儿在兵荒马乱间与直方邂逅,怜才订盟,并设自缚之局以避贼锋,成功帮助直方脱险,正如[订盟]一出评语所谓“识人于仓皇中,便许以姻娅,而慧识别胆,远虑深谋,高常人万万”。更其可贵的是,在此后为贼虏行的颠沛流离中,能委曲自保,后卖身于胡府,避地南奔,又随征北去,常常感念“边塞有生还之日,杨生无再见之期”,而当议婚之时,矢志不渝,方见出弱女子的慧心痴情。剧中其他角色如豪爽正义、出征灭虏的胡将军、审度时局、识才荐贤的奚友贤、蹂躏良善、肆恶不法的广智、广谋,也都刻画得惟妙惟肖,鲜活可感。四是剧情跌宕起伏,场面悲喜交错,妙笔勾勒细节,庄重映以诙谐,独具风致趣味。《鸳鸯绦》传奇[始缘]批语云:“冷眼观世,热肠渡人,是做传大来历”,此剧以杨直方与张淑儿的爱情故事为线索,以爱情写动乱,披露了明末政治腐败、番王恶僧肆虐多端、边廷攘扰、清兵犯乱等种种恶行和世乱景象,因其积极的思想意义和现实价值而遭禁毁。 《鸳鸯绦传奇》被查禁数月后,乾隆四十一年(1775)十月四日,《江苏巡抚杨魁奏查缴伪妄书籍折》又查禁到《广爰书传奇》: “臣于到任后,加紧接办,督饬地方官及教职等员,悉心搜求访,不拘诗文杂着并传奇小说,俱实心购觅收缴去后。兹据各委员陆续缴送书籍一十六种。臣与潘臬两司率同局员逐一检阅,内有《国史类编》、《万历实录》……《无梦园遗集》八种,语多悖谬。又《张文悫集》……七种,字句亦又违碍。再有《魏党广爰书传奇》一本,内载‘三吴居士着,澄江钓者评’字样,其中不法字句,甚属狂悖。此本系吴县知县杨宜仑搜获呈缴。臣随询其来历,据该县杨宜仑禀称:‘马浦桥地方唐锦川书铺,在于残旧书堆内拣得《魏党广爰书传奇》一本,面页已属破碎。当问唐锦川,供称:历年收买旧书,择其好者另为收贮,如系断简残编,俱入废书堆内。此本传奇,不知收自何年,想不出来路等语。’臣查验此种传奇,虽似远年废物,但既有遗存,则未毁之板片及未尽之旧本,必须严行搜寻净尽。臣查三吴居士、澄江钓者,虽无人名详注,但三吴系苏州总名,澄江系常州府江阴县地名,现于此二属尽力寻访,并又通饬各属遍行晓谕,凡有存留书籍之家,俱各细加检点,如有前项传奇,悉行首缴,不得故为隐匿。并责成书贾坊林,上紧购觅,无论旧本旧板,俱给价收买,俾各踊跃呈献。所有此次查出之《魏党广爰书传奇》及其余违碍各书共一十六种,臣谨黏签封固,专差解京,并开列清单,恭呈御览。”[33] 本年,新到任的江苏巡抚杨魁奏查缴伪妄书籍,其开列禁书非常醒目地与各种明末实录和违碍文集罗列在一起的,是三吴居士的《魏党广爰书传奇》。正如追查《喜逢春传奇》一样,此次追查《魏党广爰书传奇》,也是八方出击、刨根寻底,由呈递者吴县知县追查到书贾唐锦川书铺,由作者三吴居士、评者澄江钓者,追查到苏常二府藏书之家,由书贾坊林收购旧板残本到发动民间踊跃呈献,不放过破碎废书、断简残编等任何线索。但因为此书已经是“远年废物”,此番折腾最终并没有什么后续结果。 《魏党广爰书传奇》,即《广爰书传奇》,祁彪佳《远山堂曲品》、王国维《曲录》著录。《清代禁毁书目四种》之《应缴违碍书籍各种名目》列入[34]。《清代禁书总述》云:“三吴居士撰。此书今已散佚。然祁彪佳《曲品》所著录十余种演天启、崇祯间党争之剧曲,是书亦在此列。此书叙明代反阉宦魏忠贤之事实,暴露了魏忠贤与客氏之罪恶。其中部分篇幅有反清意识。乾隆年间,被列入应缴违碍书籍各种名目中”[35]。作者三吴居士,姓名、里居不详,或有谓浙江人[36]。 正如《鸳鸯绦传奇》剧末《鸣晦又题》曰:“《喜逢春》与《广爰书》,同被亡秦付烬余。独爱惠期词隽爽,玉纤插架壮吾庐。”[37]《喜逢春》、《广爰书》、《鸳鸯绦》同列禁毁书目,《广爰书》一剧被祁彪佳列为“逸品”,称其“不尽组织朝政,惟以空中点缀。谑浪处甚于怒骂,传崔、魏者,善摭实,无过《清凉扇》;善用虚,无过《广爰书》。’”[38]《清凉扇》系明代山阴王应遂撰。《远山堂曲品》著录:“此记综核详明,事皆实录。妖姆、逆珰之罪状,有十部梨园歌舞不能尽者,约之于寸毫片楮中,以此作一代爰书可也,岂止在音调内生活乎!”[39]盖《广爱书》和《清凉扇》二剧均演魏忠贤、崔呈秀、客氏相互勾结,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事。清代乾隆后期禁毁戏曲的矛头直接指向这些密切关注现实、反映重大政治斗争的时事剧,透露了历史剧创作观念的内在裂变——从以史为戏到以戏为史。清初以来禁令虽严密周详,但许多禁治环节难以落实,明末清初时事剧的兴盛,正培植了《桃花扇》这样严肃历史剧产生的土壤。但乾隆后期查缴禁书运动的扩大化,对历史剧创作形成了不小的威胁,不但《桃花扇》长期被清廷冷禁,而且许多历史与时事剧散佚消亡,以致清中叶后历史剧创作出现观念守旧、题材重复的创作萎靡现象。 《喜逢春》和《鸳鸯绦》两剧的禁毁,其始因并非追究作品本身,禁毁过程也没有惊心动魄之处,甚至也未造成原作佚失的严重后果,两部作品今天依然存世,且为《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收录,而更多如《广爰书传奇》、《桃笑记》、《双泉记传奇》、《三清石》、《楚天长》、《公案》等其他反映明末清初社会动荡的历史与时事剧,在乾隆后期禁书运动查禁剧本剧目的浩大声势中,则未能幸免斧劈刀砍、删削焚毁、四散亡佚的命运。这些剧作的被禁毁,一方面反映了戏曲撰演活动中高扬的民主意识、现实主义精神与官方禁戏的权力话语之间展开了冲突和对峙;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清廷打击历史剧创作反映社会矛盾、干预时政的禁毁力度强化和规模扩大化。在这样一种严酷的文化环境下,戏曲创作不断受到正统舆论的攻击和诋毁,乾隆末期,传奇恶曲龌龊、承家谨身不聚优演剧、淫词艳曲得罪名教宜焚弃、各种淫词艳曲等闲书勿藏等戏曲诲淫论调再次泛起,与官方的禁戏权力话语相呼应,极大地束缚了创作主体的思想情志。考察这三部剧作被禁毁的过程、原因及影响,我们看到,一方面,乾隆一朝是戏曲高度繁荣的一个时代,另一方面,官方的制度性禁戏也全面展开,帝王谕旨禁戏的权力控制背后,官方严酷的制度化禁戏也在一定层面造成了戏曲创作主体精神的隐遁,导致了清代后期戏曲生存的困境和形态裂变,在昆弋大戏与花部乱弹之间、在演艺环境与文本创作之间、在撰演群体与观赏群体之间,古代戏曲的撰演形态酝酿着一种重大的转变和跨越。 注释: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禁毁戏剧编年史》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9BZW040。 [2]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92页。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832页。 [4]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补遗三,商务印书馆1957年8月初版,第331页。 [5]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补遗二,商务印书馆1957年8月初版,第285页。 [6]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122页。 [7]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史料旬刊》第二十二期《查办戏剧违碍字句案》,民国十九——二十年(1930——1931)刊本,第793页。 [8]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上),上海书店1986年5月第1版,第215页。 [9]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上),上海书店1986年5月第1版,第258页。 [10]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上),上海书店1986年5月第1版,第260页。 [11]王夫之 钱秉澄《永历实录 所知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第179页。 [12]原北平故宫博物院馆《清代文字狱档》(上),上海书店1986年5月版,第213页。 [13]原北平故宫博物院馆《清代文字狱档》(上),上海书店1986年5月版,第231页。 [14]原北平故宫博物院馆《清代文字狱档》(上),上海书店1986年5月版,第235页。 [15]傅惜华《清代杂剧全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2月版,第9页。 [16]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103页。 [17]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2月版,第536页。 [18]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81、161页。 [19]王彬《清代禁书总述》,中国书店1999年1月版,第382页。 [20]郭英德《中国古代文学通论•清代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361页,又参见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381、394、397、460、463、489页等。 [21]中国第一历史当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463、466、506、514、599、619、676、692、840、1022、1039、1071、1213页。 [22]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版,第1116页。 [23]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5页。 [24]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43页。 [25]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78、82页, [2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510页。 [27]华东师大图书馆古籍部馆藏《咨查书目•奉准外省咨查书目》,愚史1952 年版。 [28]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汇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155页。 [29]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139页。 [30]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2月版,第338页。 [31]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版,第1036-1037页。 [32]爱莲道人《〈鸳鸯绦记〉叙》,吴毓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8月版,第211页。 [3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538页。 [34]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三月初版,第139页。 [35]王彬《清代禁书总述》,中国书店1999年1月版,第182页。 [36]齐森华等《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156页。 [37]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齐鲁书社1989年10月版,第1382页。 [38]祁彪佳《远山堂曲品》,黄裳校录,上海出版公司1955年4月版,第17页。 [39]祁彪佳《远山堂曲品》,黄裳校录,上海出版公司1955年4月版,第5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