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是一个文学思想非常活跃的时期。政权运作与文学思想的变化关系密切;哲学思想影响文学思潮至为深广,程朱理学、阳明心学、庄、禅、净土、道教以不同形式影响着士人和文学创作倾向;市民趣味进入文学思想中;文体多样发展与交融,文体研究的展开,同一思潮中不同文体的表现形态都十分丰富;新的文学理论范畴的提出,反映着文学思想新的展开,等等,都反映出明代文学思想在我国的文学思想发展史上的独特面貌。 明代文学思想的发展,大致有七个段落。这七个段落,并无明确之时间断限,它们之间常常交错出现。 明王朝建立,朱元璋对思想领域实行严厉管制,文学创作倾向的主流是服从于政教的需要,代表人物是宋濂与方孝孺。此一种之文学思想主流,发展至永乐朝达到高峰。朱棣大力宏扬程朱理学,让臣下编写《圣学心法》,以明君道、臣道、父道、子道;编写《五经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以统一思想。在这样的思想环境中形成的台阁文学思潮的主要特点,是传圣贤之道、鸣国家之盛,提倡和平温厚的文风。 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皇帝被俘,鸣国家之盛已失去思想基础。景泰至成化末、弘治初,台阁文学思想退潮,从鸣国家之盛转向写日常生活;心学介入程朱理学,由理入心,文学趣味从温厚和平转向自然平淡,有影响的人物如陈献章。这是一个文学思想的过渡期,没有形成统一的文学思潮。这个过渡期延续至弘治、正德间,既有教化文学观,也有独抒个人情怀的文学思想,还有复古文学思潮的先导。 与弘治间文学思潮的过渡期交错,弘治后期,萌发了明代第一个有纲领、跟随者众多的文学思想潮流,即以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为首的文学复古思潮。这个思潮的主要理论主张,是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求质朴、重抒情、讲格调。 正德后期至嘉靖末,文学思想进入多元时期。有杨慎兼容并包的文学思想;有徐渭等人追求浅俗的创作倾向,有“本色”说的提出;有江南文人纯情的创作倾向。 嘉靖三十一年,出现了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第二次文学复古思潮;此一次之文学复古思潮,理论延续第一次文学复古之主张,而其着眼点,则纯为文风改革。 就在第二次复古思潮鼎盛、诘屈聱牙文风弥漫文坛之时,万历初,有一批文人出来,反复古,提倡言情,言真,张扬个性,表现欲望与性灵,开始了明代文学思潮的大转变。先是屠隆、王稚登,接着是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此一种之思潮,伴随着城市题材与市民趣味进入文学,重情走向纵欲,由纵欲而反思,似颂似讽的世情小说《金瓶梅》出现,反映了从创作题材到技法的全面革新。以后是以文为戏、以文娱情、以情为教的文学思想。此一种之重情思潮,绵延至明末。 张扬自我、重情的文学思潮随明王朝走向崩溃而弱化。此时一部分忧国忧民的士人出来,重回程朱道统,重提政教说,主张文以理为主,回归情之正的抒情观,代表人物如叶向高、顾宪成、陈子龙。 明代文学思潮的发展,从政教说开始,最后回归政教说。 在明代文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有三个问题似有探讨之必要。一是明代文学复古思潮的性质及其在文学发展中的位置;一是明代文学抒情论的性质;一是文学思潮的发展与政局的关系。 文学复古虽在弘治后期与嘉靖后期先后两次形成思潮,但复古与崇古的思想则不同程度地贯穿于整个明代社会。明初的杨维桢、高启,崇古与抒情一起提;贝琼,提出诗宗盛唐,文宗唐宋六家。其时即使同是宗唐,所宗亦并不相同,有人宗杜,有人宗王、孟,有人宗白居易,有人宗晚唐。到了高棅,才明确提出诗宗盛唐。同是复古,也有人宗南朝,如宗阴、何。之后,丘濬、程敏政、吴宽等人,都有文以载道、本诸经传的思想。甚至像祝允明这样放纵个性的人,也有崇古的思想。在弘治后期第一次文学复古思潮之前文学复古与崇古思想的存在,并未形成思潮。其时之复古与崇古之观念,与其他文学思想掺杂着,同一个人,既有复古或崇古思想,又有非复古的思想;而且,在整个文坛上,复古也非文学思想之主流。 文学复古思想的存在,非自明代起。这与我国思想中崇圣宗经的传统有关。圣人万能,经为最高典范,重古而轻今,不惟文学,且及吏治与学脉。此或为我国文化之一基因。此一基因之是是非非,不易言说,此处且不言说。文学复古在各个时期之不同诉求,亦非一律。自明代言,崇古只是认古代诗文为典范,并非提倡以此种典范为文学发展之方向。复古则是要求文学按照此种典范为文学发展之方向。在前后两个复古思潮之前与之后,多为崇古之思想,并非以复古为文学发展之总方向相号召。只有弘治末与嘉靖末两次复古才属于文学复古之思潮,因其参与者众,且又有明确之纲领。 两次文学复古思潮之纲领基本一致: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而两次形成思潮之原因,则有同有不同。第一次复古思潮之兴起,主要从改变其时之文风说。王九思自序其文集时说,其时“诗学靡丽,文体萎弱。”周祚在给李梦阳的信中说近时鸣世之文,“气卑意下,只令人悲悼耳。”(《空同集》卷六二附录)嘉靖二十四年,张治道在为康海的文集作序时也说:“国初作者,尚复浑厚。及于弘治,气渐纷靡,斗巧争能,芜没先进,竞一韵之艰,争一字之巧,上唱下和,一趋百随。”(张治道《对山先生集序》,《对山集》卷首)四库馆臣论及李梦阳,也说:“明自洪武以来,运当开国,多昌明博大之音。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陈陈相因,遂至啴缓冗沓,千篇一律。梦阳振起痿痹,使天下复知有古书,不可谓之无功。”(《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空同集》提要)也是说此次之复古,为改变文风。引发第一次复古思潮的,是文风问题。复古作者,有直指权奸而遭迫害者,但就文学复古之动因言,非指向政治,而是指向普遍存在之靡弱文风。嘉靖三十一年,第二次文学复古思潮之引发,也是文风问题。这是与第一次文学复古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第一次反对的是成化以来的文风,而第二次文学复古要反对的文风有三,一是第一次文学复古的追随者字模句拟的坏风气;一是学六朝者,针对的是江南诗风的靡丽;一是尚理者,针对的是王慎中、唐顺之的宗宋文风。要反的文风对象不同,这是区别。还有一个区别,就是第一次文学复古常提及道的问题。他们言文道关系,谓道尊文从。当然他们所说的道,并无具体之内容,带有空言明道的性质。而第二次文学复古,则并道亦不提。 两次文学复古的过程亦略不同。第一次文学复古思潮的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李梦阳说:“仆少壮时振翮云路,尝周旋鹓鸾之末,谓文不的古,苦心无益。”(《答周子书》,《空同集》卷六二)他说自己“非古弗则,非圣弗遵,非经弗由。少为之力,长而益修,譬之饥渴饮食焉。”(《赠刘大夫序》,《空同集》卷五三)他说弘治间古学遂兴。同是复古的黄省曾在给梦阳的信中则说“凡正德以后,天下操觚之士,咸闻风翕然而新变,实乃先生倡兴之力。”(《空同集》卷六二附录)弘治后期李梦阳们从创作开始学古,到正德时已形成风气。但是在理论上他们除文主宗经之外,并没有系统的阐述,只有一些零碎的言说,如提出过文学《春秋》、《史》、《汉》,学孔、孟、左、庄、诗学曹植、阮籍、谢灵运、杜甫、李白、陈子昂等,尤以摹仿李、杜为甚。他们的言说有时也零乱不一贯,如李梦阳对魏诗评价很高,但他也肯定中唐和宋诗:“峥嵘百年会,浩荡观人文。建安与黄初,叱咤皆风云。大历熙宁各有人,戛金敲玉何缤纷!”(《徐子将适湖湘,余实恋恋难别,走笔长句,述一代人文之盛,兼寓祝望焉耳》,《空同集》卷二〇)而文则对《战国策》有严厉的批评,并且认为《檀弓》太古奥,不好。直到嘉靖初,王九思才提到其时之论者,“文必曰先秦两汉,诗必曰汉魏盛唐。”(王九思《刻太微后集序》,《美陂续集》卷下)。所谓其时之论者,是说其时学古者存有此一种之普遍认识。嘉靖十一年,康海在为王九思的文集作序时,才提到“明文章之盛,莫极于弘治时,所以复古昔而变丽靡者,惟时有六人焉。……于是后之君子,言文与诗者,先秦两汉,汉魏盛唐,彬彬然盛乎域中矣。”(康海《渼陂先生集序》,《渼陂集》卷首)。胡缵宗在列出当时复古的二十一人之后,说“虽言人人殊,而其归则迁与甫也”(胡缵宗《西玄诗集序》,《鸟鼠山人小集》卷一二)。他概括得更简要,是文学司马迁,诗学杜甫。可以看出,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的明确方向,是在创作实践的过程中,逐步明晰起来、集中起来的一种认识,并概括形成的一个纲领性口号。是先创作后理论表述。第二次文学复古思潮则一开始就承继文学先秦两汉,诗学汉魏盛唐的言说,并没有经过漫长的历程。第二次文学复古思潮,主要人物带有很强的炒作成份,他们互相标榜,称彼此为龙为凤,为李为杜,为孔子为左丘明。李攀龙甚至说自己就是孔子:“微我竟长夜。”意思是说没有他文坛就如在黑夜了。互相标榜,炒作张扬,这也是与第一次文学复古思潮不同的地方。 两次复古思潮之兴起,当然有甚为复杂之原因,然归之其时之政局,或谓政盛,或谓政衰,却嫌简单。“土木之变”以后,仁、宣之治的盛世景象已成记忆。虽有弘治中兴,但为时短暂。弘治后期,于太平景象之背后,已伏危机。而正德更甚。弘治十七年二月,兵部尚书刘大复言:“江南江北灾伤太甚,陕西往岁困兵,江浙困役。”(谈迁《国榷》卷四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808页)弘治七年至十七年,北至辽东广宁卫;西北至陕西秦州、渭南,贵州安南卫;东至登州、吴江;东南至福州、泉州;南至广东高州,西南至四川汶川、云南曲靖;全国八十三个州、县、卫地震一百三十六次(据谈迁《国榷》所记)。频繁的灾害、动乱,繁荣与贫困,贫富悬殊,已潜伏着社会的危机。此时之思想界,出现多元之趋向,有陈献章心学的传播,有丘濬弘扬程朱理学的主张,有程敏政的朱、陆早异而晚同论。史学与经学,亦处多元之状态。如祝允明《罪惟录》,不信史书旧说而别出心解。经学有复古倾向的出现,如吕柟《毛诗说序》,王鏊论《诗》,反朱子废《序》说,而复归汉人《诗》说。但同是吕柟,《周易说翼》则专主义理而不取象数;韩邦奇《易学启蒙意见》,亦大体取宋儒之说。崔铣《读易馀言》、马理《周易赞义》均杂取汉宋诸儒之说,而出以己意,大体取于义理。社会危机的潜伏,思想学术的多元动向,说明着思想活跃起来,指向是多元的。文学思想有复古,有反复古,有吴中士人的独抒情怀。此一种之多元动向,后来发展为嘉靖以后文学思想的多元并存的局面。将复古文学思潮简单地归为政局之触发,是不确的。或谓因于盛世,或谓因于衰世,均不易说清。就复古者个人之遭遇言,非感受盛世。弘治十八年,梦阳因坐刻寿宁侯而下狱。他为此还写了《述愤》诗十七首。正德三年,他因劾刘瑾再次下狱,有《离愤》五首。他的诗文,并非颂世。有说此一次之文学复古,乃是弘治的盛世之音。说实不合。梦阳在给徐祯卿的信中,提到与他倡和的十六人,“正德丁卯之变,缙绅罹惨毒之祸,于是士始皆以言为讳,重足累息,而前诸倡和者,亦各飘然萍梗散矣。”丁卯是正德二年,宦官刘瑾矫诏列刘健、谢迁等五十三人为“奸党”,在刘瑾的专制下,士以言为讳,不敢说话了。正德五年诛刘瑾,但正德是个荒唐的皇帝,正德一朝,无盛世可言。或谓此一次之复古乃对衰世之抗争,似亦不然。他们中有人亦忧愤时事;但也有人诗颂严嵩。更重要的是从文学复古思潮于弘治兴起时,很难找到与政局密切相关之印记。第二次文学复古思潮之引发,亦未见与政治改革相关之言说。从政治背景解释两次文学复古思潮之兴起,似嫌过于简单。或言两次文学复古思潮之兴起,与王阳明心学之兴起有关。此说似亦不尽然。正德四年,阳明龙场悟道,六年提出有名的“四句教”,都在李梦阳辈兴起文学复古思潮之后。更重要的是自思想体系言,阳明心学以其不同之侧面,影响于文学思想,主要在唐顺之等的实学一面,与李贽、公安三袁之求个性张扬一系,而非复古派。两次文学复古思潮,主要动因是改变文风问题,而非政治改革、思想改革所引发。 在我国的文学思想史上,有成功的复古,那就是唐代的古文革新。那次的文学复古,除了它与其时之政治有关之外,主要是一次文体的改革,改骈为散。而且在改骈为散的过程中,吸收了骈文所取得的成就。因之,不惟改变了一代文风,且亦影响了我国整个散文发展的进程,名家辈出,名篇众多。明代两次文学复古思潮,与之不同。它从文风着眼,讲典雅、古朴,讲格调。他们也讲抒情,因情立格,因情立体。此一种之言说,从前此的李东阳来。格主眼,调主耳。格从诗的形貌说;调从诗的声调说。对格调之要求,都是典雅古朴。两次复古的主要作者,古体都写得比近体好,或与其对于格调之此种追求有关。因其从文风着眼,于是学古文之写法,如李梦阳说“古之所云开阖照应,倒插顿挫者”,所谓以古法写今情。事实上以古法写今情是会受到种种限制的,且法非仅指结构,甚且字模句仿,毫无创新可言。他们之间,虽也有提倡学古人之神而不学其法者,如何景明。但是时移世易,如何能回到古人精神那里去呢?两次复古,弊都在于把文章写得诘曲聱牙,难以卒读。在当时,批评者就声不绝耳。第一次文学复古时,孙绪对之就有严厉的批评。他说: 今人掇拾前人残唾,才见贺诗,即曰鬼才;见苏诗,即曰不无利钝;至魏晋李杜之诗、秦汉之文,即拱手降服,惟恐不及问其所以为佳,茫然四顾,不取必于心,而徒论世之先后。学之卤莽,一至于此!大低文章与时高下,人之才力亦各不同。今人不能为秦汉战国,犹秦汉战国不能为六经也。世之文士,往往尺寸步骤、影响謦欬、晦涩险深、破碎难读,曰:此《国语》体、《左氏》体、《史记》《汉书》体。此下视之,燕、许、韩、柳诸公,俱遭诽薄。(孙绪《无用闲谈》,《沙溪集》卷一一,《文渊阁四库全书》) 嘉靖初,熊过对李梦阳等人的复古弊端已有婉转的批评。杨慎有崇古思想,他说,文章还是古的好,而且越古越好。但是他反对复古。他说有人熟读杜诗,此人诗必不好。陈束、唐顺之、茅坤,都有不同程度的批评复古的言说。归有光的批评更为明白:“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区区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诚何足辨也。”(归有光《与沈敬甫》,《震川集后集》卷七)嘉靖末至万历初,一些重视个人情性抒发的作者,都有非议复古的言论。王稚登批评李梦阳的诗“调高而意直,才大而情疏,体正而律庸,力有余而巧不足也”,说他“模仿刻深,陶镕未暇”(王稚登《与方子服论诗书》,《王百谷集》之《晋陵集》卷下)。屠隆、邹迪光、庄元臣,都有批评复古的言论。而批评的着眼点,都在其模拟上。 应该如何评价明代的文学复古思潮,我想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为复古之途径,一为复古之成果。途径与成果,实相联系。 就途径言,不外二端,一是学古人之方法,一是学古人之精神。自方法言,学其结构、修辞。此一种之方法,大量作品证明是错误的。方法随思维能力之发展而改变,文学发展过程中表现方法丰富了,没有必要再回到原初的状态。作为思维能力表现的语言,也发展变化了;政制、器物的称名,都在变化中,生于当世而要说古人之语言,好一比生当今世而回到茹毛饮血之先民那里。说复古在修辞上有成就,似亦值得商榷。试看其文章之詰屈聱牙,即可知以古辞写今情之尴尬。另一途径,学古人之精神,也就是何景明所说的“舍筏登岸”。此一种之途径,若指取古人之道德追求之类,或有可取;若取古人之格调风神,则须视其有无创新。前后两李,都追求典重雄伟,但都碍于模拟的束缚,仿杜之句式,有时甚至改装杜之诗句,无佳篇可言。李梦阳多有此类模拟之作。如仿杜之《同谷七歌》,杜作“有弟有弟在远方”,李作“有弟有弟青云姿”;杜作“有妹有妹在钟离”,李作“有姊有姊天一方”;杜作“生不成名身已老”,李作“丈夫生不得意居人下”;《九日寄何舍人景明》模仿杜之七律《登高》;《述愤》十七首,模仿阮籍《咏怀》。何景明也一样,《秋兴》八首,仿杜之《秋兴》;《得献吉江西书》,仿杜之《梦李白》;《寄李献吉》二首,仿杜之《春日忆李白》;一些诗句,直接剥自杜句,如杜“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何作“闻君在罗网,古道正南行”;杜作“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作“渭水天边树,黄河日暮流”;杜作“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何作“冠盖京华地,斯人独可哀”。王廷相也多有模拟之作,如《华阳稿序》全篇从结构到逻辑,均模仿庄子《应帝王》中列子见郑巫一段。王九思、郑善夫等人,亦多有此类模拟之作。模仿古人之写法,以古法写今情,不可能有优秀之作。学古人之神呢?神各有主,舍己之神而取古人之神,失在无己。两李都没有足以传颂的诗篇,即是证明。试比较韩愈的诗文,那就大不相同。韩诗千古如新;韩文不少语言的创造,进入我国语言发展的宝库,要在明代两次复古思潮中找到堪与相匹敌者实无有。原因就在于一为以复古为革新,一为纯然复古。 明代文学思潮发展中另一值得探讨之理论问题,是抒情命题。 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此一感物说,绵延数千年,贯穿于中国文学思想之发展过程中。抒情说大抵源于此。明代文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除极少数重理而轻情之外,绝大多数都讲抒情,只是此抒情与彼抒情实存差别。这差别,主要是“性其情”与“情其性”。 王弼说“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他是指以性制情。他是承认人而有情的,但要约束情,使之不流荡,以达到情之中和。他说性其情,就能达到情之正,“若心好流荡失真,此是情之邪也。”他所说的“性”,是人之本然的性,本然之性中有情。他说未能以情从理,“乃知自然之不可革”[1]。理性地节情,使其不要过度。用以节情者并非道德内容,只是以理性约束,是度的问题。到了程颐,本然之性就具有了道德内容。他说:“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其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是故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2]性即理,以性制情,就是以仁义礼智信约束情。王弼的自然之性在程颐这里就成了天生本有的道德之性。性其情,就是以五性约束七情,要求表现情之正。 永乐年间台阁文学作者们的抒情观,就是遵循程朱理学基本观念,以理约束情的很好的例子。杨士奇说“诗以理性情而约诸正。”(杨士奇《玉雪斋诗集序》,《东里文集》卷五)杨荣说“君子之于诗,贵适性情之正而已。”(杨荣《省愆集序》,《文敏集》卷一一)梁潜说“诗以导性情,而事乎性情之正者,尝少也?”(梁潜《雅南集序》,《泊庵先生文集》卷五)金幼孜说“大抵诗发乎情,止乎礼义。”他说诗应该得于性情之正,而不是流连光景、风花雪月而已(金幼孜《吟室记》,《金文靖集》卷八)。魏骥更从性情之正进一步明确提出:“惟在发乎性情而归乎义理。”(魏骥《可轩吟稿序》,《南斋先生魏文靖公摘稿》卷五) 同是表现性情之正,台阁诗人讲的是以温厚和平的心态鸣国家之盛,而活动于宣德、正统间的薛瑄,追求的性情之正,则是表现平静的道心。他也笃信程朱,认为本然之性就具有仁义礼智信。“正”,是表现无欲之心情。他所写的一千多首诗,追求的多是这样的感情格调,平静、安祥,近于邵雍体。陈献章讲表现性情之真。真也是正。他所说的性情之真,与程朱理学不同,他是指表现没有欲念的本然之性。他思想中带有更多的庄子成份。情有所感,回归不受外物干扰的真性,“百感交集而不动”,进入平静的境界。 以仁义智信五性约束七情,使情归于正;以无欲的本然之性约束情,表现情之真,都是以理制情,对抒情有所节制,有所限定。虽然他们用以制约感情的理有所不同,但都属于性其情的范围。 另一种之抒情观,是情其性。情其性,是情摆脱理的束缚,任其自由发抒。嘉靖末年,徐渭的诗书画,都有这种特点。他任由情之所至,随意挥洒,不受任何束缚。他论文,说人生堕地,即为情使,无须任何掩饰。隆庆、万历初的一批文人,如王稚登、冯梦祯、屠隆等,也属于情非理所能束缚的人。万历十年,屠隆在青浦任上,与莫是龙等人交往的诗,均纵情发抒,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理的约束。他的许多书信,更是没有任何道德约束的思想道白。他们的抒情观,就是求真。冯梦祯论文,以真为宗:“盖超然一本之性情,而自得于规矩之外者也。”(冯梦祯《跋尚友堂诗集》,《快雪堂集》卷三一)是“规矩之外”,什么规矩都不要。屠隆求真,返归本然之性灵。万历十八年,李贽《焚书》刊行,给情其性的抒情思潮以极大的影响。自创作倾向说,情其性的最重要的作者,当然是汤显祖,“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3]他于万历二十六年作《牡丹亭记》,把因情成梦,因情而死,因情而死可再生;理之所必无而情之所必有,表现得淋漓尽致。接着是公安三袁及其追随者。晚明放纵情欲的社会风尚为情其性抒情观之存在环境。 明初的性其情与晚明的情其性,有着明显的区别。此两种抒情观,与社会思潮、个人立身处世的态度有密切关系。两种抒情观,与文学的发展趋向也关系至大。在两种抒情观之间,有一个不小的灰色地带。如同不同思想的互相渗透一样,这两种抒情观,也互相渗透。李东阳讲抒情,杨慎讲抒情,两次复古的作者们,也讲抒情,冯梦龙讲抒情,陈子龙也讲抒情。此种种之抒情,情为何物,缘起与评价,自亦不同。细数起来,似更为复杂,有待于深入之研究。 明代文学思想发展中另一个理论问题,就是政局与文学思潮发展之关系。 王阳明说: 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4] 他是从道与文、行与文说的。文影响实,文盛实衰。有类似观点的如陆深,他说: 杜诗出而唐祚衰矣。何者?淳庬朴厚之才,审于体而知务,弼成人国于肇基开业之会。暨其休养蕃息之已久,然后士无所见,往往悉其长于艺文,而于当务之急,顾有所略,积而至于弊且蠹焉。此孔子所为思先进也。自周之季,盖已然矣。故曰:文盛者实衰,末茂者伤本。知者惧焉。(陆深《重刻杜诗序》,《俨山集》卷三八) 文盛世衰的理由,是说世治之时,安享荣华,士人置世务于不顾,而用心于艺文,致使世衰。类似于此种观点的,如李贽,他说: 一治一乱若循环。……夫人生斯世,惟是质文两者。两者之生,原于治乱。其质也,乱之终而治之始也。乃其中心之不得不质者也,非矫也;其积渐而至于文也,治之极而乱之兆也,乃其中心之不能不文者也。(李贽《世纪总论》,《藏书》卷一) 李贽从广义的文说。他是从国家的治与乱说的。乱极则治,治之初朴野。战乱之后,无力顾及文。治之极,繁荣富裕了,豪华奢侈,不顾及文也就不可能了。治极又萌乱兆,又是乱、治;治、乱,循环反复。李贽说的是广义的文,其中当然也包含礼乐文化与文学。这个广义的文,也可理解为文风问题,治、乱影响文风的质实或华美。至治文盛而乱始。 顾璘的见解与之有别。他认为运盛文盛。他在论及其时复古者之诗学渊源时,回顾诗文的历史,有如下的一段话: 载观前代之文,弊萌于所胜,变生于所穷,盛衰相因,关系非细。汉承亡秦纵横之馀,建武一变,文章尔雅。其季乃至萎靡不振。唐变六朝,开元之音,几复正声。宋变五代,元祐诸贤,遂倡道学。及其季也,各有纤琐繁芜之陋。文盛则运盛,文衰则运衰。庄生曰:世丧道也,道丧世也,世与道交相丧也。可谓洞见几微者矣。(顾璘《与陈鹤论诗》,《顾华玉集•息园存稿文》卷九) 他举出的几个文盛运盛的朝代,汉武之文“尔雅”;开元之文“几复正声”;元祐之文“倡道学”。可知他衡量文盛之标准,似为雅正。 叶向高也讲世盛文盛。他说: 自昔一代文章之盛,多出于极隆之朝。气化之所沉涵,声名之所焕发,以泄为词章,而其时亦必有名家旧阀,世载缥缃,业传著作,如青箱之王、兰台之班、龙门之司马,先后相绳,克昌此道,非偶然也。我明文章,自弘治稍起,至于嘉、隆,不啻家灵蛇而户和璧。盖国家郅隆之理,至是而极,治化文运,若有适相符者。(叶向高《林文恪公集序》,《苍霞草》之九) 他以王彪、班固、司马迁说明盛世名家旧阀文盛之因由。言及明代,谓弘治稍起,嘉、隆极盛。弘治是短暂的盛世,他认为此时文运稍起。此时之作者,如李东阳、谢迁、顾璘、王鏊、吴宽、祝允明、唐寅等等,当然还有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他们属于不同的创作倾向。他说到了嘉靖、隆庆时文学大盛。我们看嘉、隆时期,除弘治的一部份作者此时进入老年之外,后七子和他们的追随者是一大批;还有杨慎、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茅坤、李开先、徐渭、梁辰鱼、王穉登等等;还有江南的一大批诗人。此时正处于文学思想、文学创作倾向多元化的时期。叶向高所说弘治稍盛和嘉、隆大盛,显系指名家众多,而非仅指文学复古之状况。向高是反对复古的,他有一段论复古之弊的话: 诗盖甚难矣。而近世率易言之。其易言之也,失在于尊唐。唐于诗称律令矣,尊唐奚失也?尊之而至于摹,摹之而转相仿效以成风,不复知本来性情之谓何,则尊唐之失也。故篓簌之夫,而摹其靓丽;快心之子,而摹其忧危;竞逐之士,而摹其简远;登高摹旷,惜别摹愁,吊古摹伤。甚者身居宋后,语必唐先,至使五季以来,数百年衣冠文物之雅,旷绝幽奇之事,不一入词。人之笔端,则是学迁《史》者不纪东汉;而源流《三百》者必举春秋以前之故实也。以故摹之愈似,合之愈舛,不知其舛之深,而徒炫其似之易。此所以易言诗也。(叶向高《王亦泉诗序》,《苍霞草》卷四) 叶向高是位讲实学的政治家,他反对复古,从其实用出发。可知他所说弘治稍启与嘉、隆文盛,非指两次复古思潮,而是指名家众多而言。 王阳明、陆深、李贽持世治文衰说;顾璘、叶向高持世盛文盛说。究以何说为是,我想,各是其是。如果我们回顾我国的历史,此两种见解均可举出实例。乱世文盛,如春秋战国、魏晋、晚明;盛世文盛,如西汉、盛唐、北宋。世之治乱与文之盛衰,不能一概而论。乱世文盛与盛世文盛,表现是不同的。文与政的关系是多方面的。乱世有乱世之条件,如政权无暇干预文学,思想约束松动,有利于文学之自由发展。且颠沛流离之生活,易感发成文,亦为文学创作提供丰富之素材。治世有治世之条件,如政策之正确导引、人才辈出、信心、优裕之生活环境,悦豫情畅,也有利于文学之发展。但是,这只是大致而言,我们也可以举出世治文不盛和世乱文不盛的例子。文之盛衰非止政局一端之影响。思想环境、生存状态、社会风尚、文学自身发展的成熟程度等等因素,与文之盛衰都有关系。 我们若考察明代文学思想与政局变化之关系,则似有若干现象值得思考。明初朱元璋以《大学》治国,严厉的思想管制,促成了洪武一朝重道轻文的主流文学思潮。朱棣遵循程朱道统,促成了台阁颂美的文学思潮。直至宣德,近七十年间,政局之影响文学思潮,一是政策的强力推行,一是思想之管制,一是帝王与重臣之导引。此时体制内之文学思想潮流,与政权的利益若合符契。文学成为政教的工具。维护政权与社会安定,它发挥了作用。自文学之艺术成就言,此一段时间,则并无可以传世之杰作。嘉靖之后,思想管制松动,张扬自我,重情的文学思潮起来,文学与政权的关系出现了一点异样。重情文学思潮的几位主要人物,他们为官(都是地方小官)时,勤谨为民,正直无私。如屠隆为青浦令、袁宏道为吴县令,在当时有口皆碑。但他们的文学创作,则与政权疏离。此中原因,或与立身之道有关。万历后期,出现了一些杰出作品,如《牡丹亭记》之类,似都与思想管制之松动有关。 明代文学思潮与政局之关系,另一可注意者,看似与政局无直接之关系,从社会生存环境之角度,实与其时之政治生态有关。《水浒传》虽非作于嘉靖朝,但其广泛传播,则自嘉靖。之所以能在嘉靖间广泛传播,除其时印刷业发达之外,与其书之泄愤当亦有关。民间积聚的对腐败朝政与权奸的愤怒之情,在《水浒》阅读中得以发泄。李贽说“《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他是看到此一点了。《水浒》一书,是从传播的角度,反映了民众的思想倾向。黄景昉言万历后期朝政之昏乱,谓:“万历之季,九阍深隔,三褫屡闻;野有遗贤,朝有倖臣。”[5]万历皇帝深居不出视朝,臣下凡有所奏,疏入不报;但他又不放权,大小事必得他诏许。朝政几陷于瘫痪。在社会生活中,程朱理学的思想约束力减弱,三教合一成为社会思想之主流。市民社会纵欲之风气,影响及于士林。程朱理学作为统治思想的影响既缺失,禅与净土,成为抑制纵欲之思想力量。念佛、劝善惩恶、因果报应观念等等,起到社会自我净化的作用。这就是其时之政治生态。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与政治发生关系。这时文学创作倾向发生的最值得注意的变化,是市民题材进入文学领域,如《金瓶梅》的出现。这部曾被视为淫书的市井小说,在写奸商兼贪官西门庆淫荡生活的同时,把市井的各个角落、各色人物一一呈现,而结以因果报应。其时之社会,酒色财气,不惟皇帝沉迷(吕毖《明朝小史》卷一四《万历记》,十七年十二月,大理评事雒于仁进酒色财气四箴,讽劝万历皇帝),且亦浸及社会,从上烂到下。前人言明亡于万历,不为无据。《金》书写淫荡,笔触所到,无处不有,似亦津津乐道;而警示以必有报应,又似于此种糜烂风气有所不满,似颂似讽。此一种之适俗疗俗,也不同形态反映在后来的一些小说中。如《三言》、《二拍》,其中市民社会的生活情状,与其宣扬命定、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等思想,从一个侧面反映朝庭已无力规范社会行为时,市民社会以佛家、道家,特别是以净土思想,来约束行为,力图自行净化。这就是其时之政治生态,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反映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一个复杂而又敏感的问题。从不同的层面看此一问题,会有不同的判断。各是其是,各取所需,因之文学思潮有不同之发展与不同之解读。 除了上面涉及的三个理论问题之外,明代文学思想发展过程中,还为我国文学思想史提供了新的经验,如:市民题材与市民的审美趣味进入我们的文学传统;性灵、本色、格调范畴的丰富成熟并作为创作要求正式提出;文体的多样互渗和文体理论的受重视;小说戏曲的评点为我国的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思想和经验;中后期结社现象的大量出现,为文学活动提供了一种特殊场所。诗社、文社、酒社、禅社等等,时间有长有短,人数有多有少。这些结社活动,有的与文学思潮的发展有关,有的则主要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方面的研究,已有很好的成果,如何宗美兄的《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结社作为士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的研究,似尚未展开。明代文学思想的发展涉及的问题尚多,这里涉及的只是其中的三个理论问题。明代是我国文学思想史发展的一个比较成熟的时期。 参考文献: [1] 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631、640 页。 [2] 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1992 年版,第68 页。 [3] 汤显祖《耳伯〈麻姑游诗〉序》,《汤显祖全集》,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1110 页。 [4] 《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第8 页。 [5] 黄景昉著,陈士楷、熊德基点校《国史唯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04 页。 [作者简介] 罗宗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