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录”是明清时期朝鲜使臣及其子弟、随从(偶有民间人士)往来中国留下的各种文字记录,题名各异,今人统称“燕行录”或“燕行文献”。[1]笔者曾先后撰有《〈燕行录全集〉演剧史料辑录》、《〈燕行录续集〉演剧史料辑录》、《燕行录戏曲史料补遗》等,[2]这篇小文则是对“燕行文献”戏曲史料的学术价值作初步的探讨。 一、“燕行录”戏曲史料的基本情况 “燕行录”内容非常广泛,举凡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风俗、礼制等等均有记载,正日益引起东亚学界尤其是史学界的重视。事实上,“燕行录”中留下了大量与各类演艺活动(如戏曲、乐舞、曲艺、杂技、魔术、典礼、祭仪等)相关的文字,据笔者粗略统计,字数至少在50万以上,若浮泛计入各种背景性材料,则不可胜数。所涉古代中国和朝鲜的表演艺术形式可谓多种多样,其中与中国传统戏剧(古代戏曲)较为密切的记载,尤其值得重视。 就艺术形态而言,“燕行录”戏曲史料大抵可分为七类:一是成熟形态的“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表演,二是容纳表演艺术的宫廷礼乐、典仪,三是介乎竞技与扮演之间的“角抵”、“灯戏”等,四是与民间信仰、习俗相关联的游艺,五是属于魔术表演的“幻术”,六是杂技表演,七是乐舞、伎乐资料。就文本形式而言,大多是日记、笔记、杂录等散文体式,偶有五七言诗这样的韵文体式,因此,有些描述非常细致,有些则极为简略,但细究之,亦有可能隐含着深意。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戏剧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即便是宋元以后的所谓“成熟戏曲”,其形态也具有多样性、丰富性和包容性,不但经常在发展变化着,也往往容纳了多种多样的表演形式,而在戏曲“形成”或“成熟”之后,所谓“前戏剧形态”、“泛戏剧形态”也依然广泛存在着,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古代朝鲜文人在事无巨细地书写其“中国之行”所见、所闻、所感的同时,也就不经意地从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为明清时期中国传统戏剧的发展留下了不可多得的印记。 仅以笔者《〈燕行录全集〉演剧史料辑录》一文为例,该文辑录了35000余字的戏曲史料,出自35位作者(包括无名氏一)的40种燕行文献,相关史料呈现出两个明显特征:从地域看,以今北京地区的演剧现象为主,兼及今河北、辽宁二省的部分城镇、乡村,这显然与朝鲜燕行使者大体稳定的陆路朝觐路线有关,也体现了京畿地区在明清戏曲史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时间上来看,相关史料的时间跨越了从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到清光绪十五年(1889)的350余年,尤以清乾隆至道光年间的演剧史料最为密集,比例近于四分之三,这也体现了清中叶以后戏曲发展的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戏曲表演艺术经由“花雅之争”以及各种声腔剧种的交流、融合、衍变,而进入了一个更加繁盛的新阶段。其背后,则又依托着社会相对稳定、经济(尤其是城镇商业经济)相对发达的历史背景。 另一方面,这些特点也折射出明清时期中朝政治关系的变化,以及由此而来的中朝文人关系、文化交流的变化。明清中朝文化关系大抵而言,是在东亚“宗藩-朝贡”体制中展开的,体现“政教优先”的原则,也具有阶段性的发展、变化。据记载,明时直至清初朝廷往往禁止或限制“使臣观游”,因此朝鲜文人广泛接触中国社会的机会相对较少,与中国文人的思想文化交流也难以深入,但清康熙中叶以后,禁令逐渐废弛,朝鲜使臣与中国朝野上下的接触更加普遍,他们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也就更主动、深入,因此,能接触的演剧现象也就更多,由此也就有可能从一个角度折射出明清戏曲生态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就笔者所辑录的材料来看,“燕行文献”中市井商业演剧史料和宫廷演剧史料数量较多,值得特别关注,故简要述之。 二、明清城市商业性戏曲演出史料述略 明清城市商业戏曲演出从场所来看,大略区分为两种情形,一是“冲州撞府”的流动戏班在人员聚散较为迅速、方便的街头巷尾、城门内外或其它开阔地带的演出,二是常驻城市的正式戏班在戏楼、茶园、酒馆等带有“剧院”特点的固定场所展开的演出。“燕行录”中的城市演剧戏史料涵盖了这两个类型,为探究古代城市戏剧的细节和原貌提供了重要佐证。 前者的如金昌业(1658-1721)《燕行日记》中的一大段文字,其大略有云: 巷内有一簟屋,即设戏子处也。男女杂集如堵。……戏屋之制,长仅三丈,广二丈许,上皆覆簟,去地六七尺,铺板为棚,分其前为轩,后为室。室三面围簟为壁,室轩之间隔以帏。凡戏子共十余人,而惟登场在者轩,余皆在室中。每扮戏,自室中出来,其换服色,又还入室中,盖戏具皆藏室中也。……闻戏子皆从南方来,无远不到,凡州府村镇市坊繁盛处,皆有戏屋。而其无屋处,皆临时作簟屋设戏,多至十余日,小或数日而罢,又转而之他所。至男女奔波,或自数日十里外来观,观者皆施钱财,费亦不赀。……闻译辈言,北京戏子在正阳门外,设棚大街上。自今十三日始为之,服色尤华丽云。 冲州撞府、沿村走庄,这是古代表演艺术一个极为常见的存在状态,宋元以来尤为普遍,因此历代文人笔记以及诗文、小说、戏曲等文学创作中关于流动艺人(“路岐人”)的记述并不鲜见,但或许是“习焉不察”,也有可能是因为传统文人的偏见,相关记载或描述往往较为浮泛,这既使得研究者在如何理解宋元以来文献中屡见不鲜的“路歧”一词产生分歧,也缺乏复原、再现古代戏曲流动演出场景的纪实性材料。金昌业的这段记载,不但详细叙写了“冲州撞府”的优伶演剧的场次、扮装、声乐、情态,还对临时戏台的结构、形制作了说明,这就更加弥足珍贵。金昌业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十一月随担任正使的兄长右议政金昌集出游,次年二月离京西行返国,作者这里记录的是使团归途驻足永平府时的一次观剧经历,可弥补明清史料的不足。 即便是在北京、盛京(今辽宁沈阳)这样的京畿重地,尽管戏楼、茶园等固定场所的周期性演出极为发达,但沿街逐巷的流动表演依然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如无名氏《燕行录》中一段清乾隆时期盛京“倡市”的记载: 倡市:正月初八过盛京。城中大街竞设戏场,结彩为棚,架箪起楼,此即所谓倡市也。搬上包袱,杂彩烂斑者,戏服也。罗钹鼓笛,装在一边者,戏具也。安排筵席,排列床桌者,戏子也。将趁十五元宵设戏也。沿路村坊市镇,往往见设戏,观者如堵,男女毕集,各设床凳而坐,不相乱。……彼观场者,有时丛笑,一閧如雷。吾们众人一似聋哑,不见其可笑,真自笑话也。其俗,目阔袖加帽而戏者曰“高丽舞”,彼欲以倡优戏我耶?东国自有衣冠可法,而竞为倡市戏具,岂不可骇也耶! “倡市”(或“倡肆”)一般指城市内买春卖春较为集中的烟花粉黛之地,如中唐诗人李益《汉宫少年行》有“晚来香街经柳市,行过倡市宿桃根”,“倡市”与“香街”并举,其意了然。而这里“倡市”,则是元宵节前后戏曲表演活动临时汇聚之处,反映了古代节令聚戏的演剧习俗。从文意来看,这段文字还体现了明清易代之后,朝鲜使者以中华礼乐文化的正统继承者自居而睥睨满清的“小中华思想”。正是缘于这种曲折的文化认同心理,清代朝鲜使者在书写其中国之行的观剧体验时,往往显示出一定的矛盾,既有“实录”精神的事无巨细的客观记述,也并不隐瞒一个尊奉礼乐的传统文人的偏见。 呈现明清城市戏曲“剧场演出”情形最有代表性的文字,是著名学者洪大容(1731-1783)《湛轩燕记》中的《场戏》一文。洪大容于清乾隆三十年(1765)冬以子弟身份随担任书状官的叔父洪檍出游中国,十二月二十七日抵北京,留馆六十余日而归。洪氏不但详细记述了戏楼的规制、演出的节目、表演的流程、侍者的迎送、观众的反映等细节,也留下了戏楼建设费用和看戏花费的记录,有云:“正阳门外有十数戏庄,自官征税,有差。其大者,创立之费银已八九万两,修改之功不与焉。则其收息之繁富,亦可想也。盖一人一日之观,予之三四两银,则不惟戏玩之娱而已。”又有云:“强而后受铜钱五十文,取标纸填书空处,曰‘高丽老爷一位’,又书钱数。”洪大容的这次中国之行被研究者认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他改变了因明清易代而陷于低谷的中朝文化交流,对同时代以及稍晚的朝鲜文人产生重要影响。[3]我们注意到,他关于北京市井商业戏曲演出的记载也影响到后来的观游者,以至《场戏》被改头换面出现在其他文人的燕行记叙中。 朝鲜文人对于商业戏曲演出的戏价似乎特别敏感,“燕行文献”中屡有记载,如李在学(1745-1806)的《燕行日记》(“各赍票钱七十八文,有票钱后始许坐阁中”)、姜时永(1788-?)的《輶轩续录》(“楼上间间障隔,而每设床桌椅子,所以处观戏之人,而每间贳银四两,饮食之需亦入其中云”)、金景善(1788-?)的《燕辕直指》(“南西东三壁别作层楼,每一间各有定贳,南壁正中最上楼贳为白银十两云”)、李鼎受(1783-1834)的《游燕录》(“观者人人出钱,各有差,上层百四十文,下层七十文或五十文,无钱者坐之阶下”),等等。中国本土史料中戏价的记载并不常见,且主要是有关私家的堂会演出、宫廷的赏赐以及酬神演剧的整体花费,相关研究也较少。[4]戏班和戏楼合作设戏,观众则付钱入场看戏,这种面向城市各个社会阶层的文化生产与消费关系,更要遵循商业交换的公平与公开原则,或可谓有清一代戏曲较诸明代更加商业化、平民化的一个显证,也为探究明清二代社会变迁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燕行文献”城市戏曲演出史料中还出现了若干北京戏楼、戏班的名称,及相关演剧情形的记叙,戏楼如“广德楼”(“广德堂”)、“广和楼”、“广盛楼”、“燕喜堂”、“庆春园”、“中和堂”,戏班则有“春台班”、“天庆班”、“四喜班”、“庆德班”、“和春班”;这些戏园与戏班皆为一时之誉,所演剧目也是流行故事,为研究清代“花雅之争”、徽班进京、京剧形成等,提供了一种来自域外史料的佐证。 三、清代宫廷演剧史料述略 清代宫廷、皇族的热好,是推动戏曲发展极为重要的一种力量。戏曲的宫廷承应演出,既要满足清代统治者日常的娱乐需要,也要配合朝廷的节庆、典仪和礼乐活动,而朝鲜使者在觐见清帝时,朝廷也乐于以戏曲、杂技、乐舞等来娱乐远道而至的使者。从各种《燕行录》所记录的使行活动来推测,有机会进入宫苑,并近距离观赏宫廷演剧的朝鲜使者,并非屈指可数,遗憾的是,留下观剧体验的却并不多,主要集中于朴趾源(1737-1805)《热河日记》、徐浩修(1736-1799)《燕行记》、柳得恭(1749-?)《热河纪行诗注》、朴齐寅(生卒年不详)《燕行日记》、无名氏《赴燕日记》等数种。 《热和日记》的戏曲史料学界已有讨论,[5]柳得恭《热河纪行诗注》(又名《滦阳录》)因收录于《辽海丛书》也为学者所熟悉,故这里只约略述及另外几种文献。 徐氏《燕行记》戏曲史料最大的价值,在于它详细记录了乾隆皇帝80大寿时宫廷承应演戏的情况。乾隆五十五年(1790),徐浩修以副使身份进入中国,回国后他在《燕行记》中追叙了在热河行宫和北京圆明园、宁寿宫等地陪侍乾隆皇帝看戏的经历。乾隆生日在农历八月十三日,而徐浩修所看到的承应演戏则几乎提前了一个月,先是在热河行宫(从七月十六日到十九日),回京后则转到圆明园(从八月一日到六日,后因“以太祖皇帝忌辰”有所断续)和紫禁城的宁寿宫(八月十三日)。承应演出的时间具有稳定性,多是卯时(或稍后)到未时(或稍后),剧目选择也具有明显的倾向性,如圆明园演出的是“《西游记》”(实为连台本戏《升平宝筏》),偶尔“间设黄门戏”(太监表演的杂戏),热河演出的则是“凡十六章”的“迓庆祝寿之词”。 这里所谓“迓庆祝寿之词”,当即为乾隆皇帝万寿节庆典编演的《九九大庆》。据昭梿(1776-1829)《啸亭杂录·大戏节戏》载:“乾隆初,纯皇帝以海内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其於内庭诸喜庆事,奏演祥征瑞应者,谓之《法宫雅奏》。其于万寿令节前后奏演群仙神道添筹锡禧,以及黄童白叟含哺鼓腹者,谓之《九九大庆》。”万寿节是清朝的三大节日之一(元旦、万寿、冬至),朝鲜通常要派使臣进贺,而自乾隆初年之后,每年万寿节按例要演戏庆祝,乾隆五十五年的这次庆典演剧尤其声势浩大。遗憾的是,清初到乾隆时期的宫廷演剧档案几乎荡然无存,徐浩修的记载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本土史料的缺失,特别是从剧目上丰富了我们对有清一代“庆典承应戏”的认识。 据徐浩修记载,七月十六日在热河演出了《清平见喜》、《合和呈祥》、《愚感蛇神》、《文垂凤彩》、《多收珠露》、《共赏水轮》、《寿星既醉》、《仙侣倾葵》、《笼罩乾坤》、《氤氲川岳》、《鸠车竹马》、《檀板银筝》、《修文偃武》、《返老还童》、《芬菲不断》、《悠久无疆》;十七日所演剧目是《稻穗麦秀》、《河图洛书》、《传宣众后》、《燕衎耆年》等(十六章);十八日则演出了《宝墖凌空》、《霞觞湛露》、《如山如阜》、《不识不知》等(十六章);十九日演出的是《寿域无疆》、《慈光有兆》、《紫气朝天》、《赤城益筹》等(十六章);八月十日所演则是《八洞神仙》、《九如歌颂》、《象纬有征》、《遐龄无量》等(十六章);八月十三日在宁寿宫三层戏楼畅音阁演出的则是《蟠桃胜会》、《万仙集箓》、《王母朝天》、《喜祝尧年》等(十二章)。以上总计92种,绝大多数不见于傅惜华先生《清代杂剧全目》卷十之“庆典承应戏”;其中有一些疑似相同的剧目(如《悠久无疆》、《寿域无疆》与《万寿无疆》;《九如之庆》与《九如歌颂》),但即便剔除疑同剧目,其数量也相当可观。 昭梿《啸亭杂录·大戏节戏》称乾隆初年的宫廷承应戏“其曲文皆张文敏亲制”,张文敏即著名文臣张照(1691-1745),其实只是清代宫廷承应戏的阶段性代表人物,《久久大庆》作为皇帝寿辰庆典上演出的承应戏,不可能长期固定不变。如果我们把乾隆80寿辰的这一系列庆典承应剧目,与见之于朴趾源《热和日记》卷十八所记录的反映10年前乾隆70寿辰承应演戏情况的“戏本名目”80种(当遗漏了至少1种),作一比较的话,也可发现几乎没有相同的,足见乾隆时期清代宫廷承应戏的演出既繁复多样,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会有新的创制。《热河日记》卷十八又有云:“戏本皆朝臣献颂诗赋若词,而演而为戏也。”可见,这一类承应戏的创作其实是朝臣与内廷演剧机构的合作成果。乾隆之后,《九九大庆》的编创与演出,同样也有个与时推移的过程。[6] 此外,无名氏《赴燕日记》(见《燕行录全集》第85卷)对于清宫演剧研究也颇有参考价值。作者于道光八年(1828)“以医兼禆”随使团来北京,身份低微,深入内廷陪侍观戏的机会不多,却著录了道光年间3种宫廷戏的名目:“内演诸曲未得历历,而此廿七回亦是倡戏之名:《八佾舞虞庭》、《点将》、《争印》、《交锋》、《负荆》(此五曲,《锦绣图》);《延禧锡作》、《入享来王》、《始倩冰人》、《旋要娇容》、《谬索乘龙》、《徒邀跨凤》、《洞房娱救》、《仙岛奇藏》、《图书载现》、《戈戚维扬》、《诸番息战》、《万国同球》(此十二曲,《太平王会》);《福禄寿》、《纯阳祝国》、《勾芒展敬》、《山灵瑞应》、《士林歌乐社》、《喜卡祥和》、《四海升平》、《三元百福》、《太平有缘》、《万寿无疆》(此十曲,“千秋节”奏曲)。” 关于《锦绣图》,诸种戏曲目录如《传奇汇考》、王国维《曲录》、董康《曲海总目提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和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都著录了一种演刘备、诸葛亮谋取西川故事的《锦绣图》传奇(故又名《西川图》),传为洪昇所作,《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并引吴晓铃先生语云“见藏故宫”。据朝鲜使者的《赴燕日记》来看,清宫所演《锦绣图》包括《八佾舞虞庭》等“五曲”(当为五出或五折),《八佾舞虞庭》又见于朴趾源《热和日记》卷十八的“戏本名目”,这与乾隆为庆祝平定西川而作有《八佾舞虞庭》的传统说法相吻合,而傅惜华《清代杂剧全目》(据《升平署志略》)则认为《八佾舞虞庭》乃嘉庆时期“殓灭邪教献捷承应”,当与平定白莲教有关,这种不同显示了宫廷承应演剧因迎合君主所好而“代有变易”的特点。故宫所藏《锦绣图》面目如何,学界不甚了然,而已故邓长风先生曾推测洪昇所作乃演与孙仲谋有关的刘备招亲事,[7]笔者以为,根据朝鲜使行的记录,故宫所演显然为别本,此说可信从。 关于《太平王会》,傅惜华《清代杂剧全目》两次著录,先是卷七据《昆弋目录》著录《太平王会》有云:“昆弋轴子,十二出。”云:“此剧系‘皇帝万寿圣诞’承应大戏。”当为万寿节庆典演戏《九九大庆》中的一部分。而卷九“月令承应戏”类也著录有《太平王会》,为承应的宴戏,并云“二者内容不同,当系别本”。此外,《清代杂剧全目》卷十“庆典承应戏”类又有“皇帝圣诞承应戏”《万国嵩呼》,乃《太平王会》的改编本。已有学者通过对庆典承应戏《太平王会》版本系统的梳理,指出在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朝存在“屡经沿袭、不断修改的历史”,[8]这里无名氏《燕行日记》所著录的《太平王会》从名目看当是庆典承应戏,其出目也与故宫所存一种清同治年间抄本《万国嵩呼》(庆贺慈禧太后“四旬大寿”)的出目相同,可为相关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材料。 代有修改、“曲无定本”,这原是中国戏曲史上的常见现象,也对曲目的著录方式提出了挑战,而《九九大庆》一类的清宫承应戏已经不再是版本差异的问题了。因此,对于清朝宫廷承应戏的著录,或许应有新的思路。 “燕行文献”中还有一些宁寿宫畅音阁、热河清音阁、圆明园同乐园以及山高水长阁、紫光阁、保和殿等清代宫廷、苑囿内演剧活动和其它杂戏、乐舞、角抵等的记载,皆可谓弥足珍贵。 三、余论:《燕行录》戏曲史料的学术启示 由于卷帙浩繁、数量众多,加以条件的限制,中国学人通常对“燕行文献”戏曲史料较为陌生,相关研究不但很少,在文献材料、研究方法、问题视域等方面也有待进一步的开拓。从研讨对象看,主要集中于韩国《燕行录全集》中若干与北京戏剧文化相关的文本,所解读的文献资料有限;从研究视角来看,来自史学研究者的文化史向度和思想史向度的阐释虽然独具慧眼、引人注目,[9]但很多具体而微的戏曲现象则期待着戏曲史研究者作更深入的解读;从研究方法来看,尚缺乏与中国本土戏曲史料、古代朝鲜演剧史料的比读或并读,既忽视了作为文化整体的“东亚传统戏剧”的内在联系,也不易从中发现普遍性的现象,从而提出更多富有价值的理论性命题。笔者以为,“燕行录”戏曲史料至少能在三个方面为我们的研究提供新的启示: 首先,有助于丰富我们对戏曲史“细节”和“原貌”的认知,拓展明清戏曲研究的新空间。 事实上,尽管“燕行录”研究正日益成为东亚学界的一个热点,但演剧史料的研究尚不充分。例如,“燕行录”演剧史料突出地反映了清代宫廷演剧的情况,但我们注意到大陆学者朱家溍和丁汝芹的《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么书仪的《晚清戏曲的变革》、范丽敏的《清代北京戏曲演出研究》,以及台湾学者陈芳的《乾隆时期北京剧坛研究》等,都很少或没有引用《燕行录》。已故著名戏曲史家陆萼庭先生曾指出:宫廷演戏本是帝王家的隐私,我们现在之所以多少能有所了解,因为存在三条途径,一是“民间名艺人入宫当差,把在宫中的所见所闻透露出来”,二是清宫文献档案的流散、传播、出版,三是少数被赐“看戏”的高级官员的记载。[10]清宫档案文献无疑是研究清代宫廷演剧最重要的材料,然而,由于清宫档案文献的散佚,我们对道光以前宫廷演剧所掌握的资料其实相当有限,而《燕行录》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其次,有助于从“新材料”与“新方法”的角度,拓展明清戏曲的域外传播与接受研究。 陈寅恪先生总结现代戏曲学奠基者王国维的治学方法时,曾标举“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燕行录》戏曲史料正可与我国明清时期的本土文献相互比读、并读。出自中国人的记载和出自来域外旅行者的记载,即便是针对同样的对象,由于不同的视角(“perspective”),也会呈现出别样的色彩。而一种国人耳熟能详的戏剧现象,作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或许不容易进入文献记载,却可能引起域外人士的兴趣,并“放大”其精微纤毫之处;有些国人因禁忌而少有记录的细节(如丧葬演剧),在朝鲜使者的笔下则有可能得到详尽的描叙。这就为古代戏曲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留下了可深度阐释的空间。 其次,有助于进一步夯实戏曲史研究的文献基础,为“戏曲文献学”、“戏曲史料学”提供新的内涵。 众所周知,20世纪初以来戏曲史研究的进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海外戏曲文献”的引介。但这些海外戏曲文献,绝大多数是“吾国之旧籍”,并非“异族之故书”。从这个角度看,“燕行文献”戏曲史料就具有别样的价值了。它提醒我们,除了古代朝鲜的“燕行文献”,其它“异族之故书”中是否还保存有值得关注的中国戏曲史料?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作为“汉字文化圈”的古代东亚诸国,特别是日本、朝鲜和越南三国,遗存了本民族古代士人以汉文写就的大量文献。如果有学者能作相关戏曲史料的文献普查工作,不但有助于丰富我们自身的古典戏曲研究,也能拓展方兴未艾的“域外汉籍”、“域外汉文学”的研究。 注释: [1]学界对“燕行录”名称、范围、规模有不同看法,参看漆永祥:《关于“燕行录”界定及收录范围之我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年第5期。 [2]《〈燕行录全集〉演剧史料辑录》刊于《九州学林》2010年春夏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后又择取京剧史料刊于傅谨教授主编的《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第八册;《〈燕行录续集〉演剧史料辑录》、《燕行录戏曲史料补遗》待刊。 [3]夫马进:《1765年洪大容的中国京师行与1764年朝鲜通信使》,《复旦学报》,2008年第4期。 [4]参看李静《戏钱与赏封:考察明清堂会演剧形态的别一视角》,《湖北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程鲁洁:《明代至清中叶戏价问题初探》,《中山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5]参看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中国书店,2007年1月版35-37页;赵山林:《一位朝鲜学者眼中的中国戏曲———读〈热河日记〉》,《上海戏剧》,2004年第1期。 [6]参看李鼎霞:《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九九大庆〉全本简介》,见《周绍良先生欣开九秩庆寿文集》,中华书局1997年版;梁宪华:《乾隆时期万寿庆典〈九九大庆〉戏》,2007年,第1期。 [7]参看邓长风:《昆剧演出史料钩沉———美国国会图书馆读书札记之三》,《艺术百家》1992年第4期。 [8]参看王学锋:《清宫演剧用本〈太平王会〉初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4期。 [9]参看王政尧:《略论〈燕行录〉与清代戏剧文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7年第3期;葛兆光:《大明衣冠今何在》,《史学月刊》,2005年第10期;葛兆光:《“不意于胡京复见汉威仪”———清代道光年间朝鲜使者对北京演戏的观察与想象》,《北京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 [10]参看陆萼庭:《典礼背后的世俗心态———读〈翁同龢日记〉中的清宫演戏资料》,《中华戏曲》,2004年第1期。 基金项目:2011 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韩国汉籍中的中国戏曲史料辑录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1YJA751007)。 (作者简介:程芸,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戏曲史、明清文学、域外汉籍与汉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