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素称唐志渊薮,近代以来出土颇众,尤以近年为盛。新近出版的《洛阳新获七朝墓志》[1]一书,共收录最近数年洛阳出土墓志388种(其中唐志314种),多具学术价值。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一方墓志书法颇异于唐刻,即编号143的《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志下所附说明文字云:“八方形柱状,高五十一、宽十点五至十一厘米,八面,四十行,行十八字。神龙元年(705)十二月二十二日卒。神龙二年(706)十一月二十日葬。”[2]经过仔细比对,此方墓志与《全唐文》卷二三二张说《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文字几乎全同,但亦有相异之处,颇为可疑。为分析之方便,兹据该志拓本录文如下: 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 夫人讳,字,故代州东治府右勇毅都尉、幽州高士独孤感之女也。本姓张,居于清河郡。大父元,官至安东大都护长史,与太宗独孤皇后有故,赐姓独孤氏。仕历澶州司马,始家蓟城。是则帝宠旧臣,□命王族;官平朔野,因为郡人。伟□。孝友清白之仁基,金钩石印之灵庆,必将光大别族,繁衍淑女,彩黛纷敷,华美,若斯之盛也。夫人幼□□□,长而婉穆,□□□泽,□□□茂。传贤庄姜,诗美仲氏,无以尚也。初,汝阳公夫人元氏,生一男四女而卒。继室以夫人,封诸燕郡。王元生立及长孙杨氏二女,秉螽斯宜尔之德,著鸠均养之仁,色无偏和,心无殊厚,闺庭之内,邕邕如也。虽邑中五服之家,门下三千之客,莫能察其异焉。永宁裡,先人之旧庐也,有通渠转池,巨石□嵰,喷险淙灂,洄潭沈沈,殊声异状,而为形胜游衍之处者十四五。前夫人之孙苏氏之妇,弱岁嬉而墮焉。举家环流,惮莫能救。夫人投身赴水,或沉或浮。久之,提契仅免。其行己也,实多此类。府君更郎将中郎将各一,将军大将军凡四,前后领左右羽林二军禁营、青海鸭绿□道总管。天子元老,白首兵栏,腹心爪牙,朝无□二。外受琱戈文马之赏,内委金璣宝贝之□。将军既颁于部曲,夫人亦散于宗姻,可谓贵而好礼,富而能惠者已。及君子晨歌,夫人昼哭,丧有过戚,製无越礼。其后法吏苛礼,令子远迁,穷荒一诀,倚闾二岁,炎山瘴海,曷雲其来。施珍玩以奉佛,徹滋味以奉道,精意入冥,明神与直。中兴昌历,无废旧勋,先公茂乎饰终,爱子荣乎起滞。天步方泰,家屯适夷,宜享南山之寿,奄顿西泉之驾。神龙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寢疾终于洛阳之德懋裡,春秋若干。国坠邦媛,宗倾母仪,孤允孝孙,哀哀栾棘。有诏旨曰:独孤某妻亡,还京日,宜给灵舆并遞。悼旧褒德,矜孤恤丧,朝之大经者。粤以明年十一月二十日,卜葬于雍州之某原,不从先茔,古之道也。夫计功伐,勒彝□,元生立及长孙杨氏二女,秉螽斯宜尔之德,著鸠均养之仁。色无偏和,心无殊厚。门庭之内,邑邑如也。唯邑中五服之家,门下三千之客,莫。非妇人之事;撰德行,存国史,亦孝子之志。 录文加粗部分是与《全唐文》相异之处,为数不少,亦颇多破绽。可以断定,新出《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实乃伪志,理由如下: 一,对墓主姓氏及相关内容之窜改,与史不合。墓志题作“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全唐文》作“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志主实姓李,而此方墓志改成独孤氏。为了与题目相一致,志文做了同样的改动。在交代家世时,云墓主为“故代州东治府右勇毅都尉、幽州高士独孤感之女也”,“独孤感”,《全唐文》作“李感”。如果未与《全唐文》比对,于此尚不易发现作伪痕迹,但接下来的文字却恰恰露出了马脚。志主本姓张,墓志云其“大父元,官至安东大都护长史,与太宗独孤皇后有故,赐姓独孤氏”,交代改姓缘由。然太宗何来独孤皇后?墓志于此露出破绽。而《全唐文》此处作“大父元悊,官至安东大都护长史,与太宗有故,赐姓李氏”,一较可知。揆诸作伪者窜改姓氏之由,当是独孤氏自北魏以来即为代北名族,且颇有贵至皇后者,如北周明帝及隋文帝皇后均为独孤氏,墓志的作伪应出于此种攀附心理,根本目的是为了增抬墓志身价。 有趣的是,墓志本已窜改志主姓独孤氏,但于志文中却未能一一照应,遂造成前后矛盾。墓志载志主死后朝廷对葬事之优待云:“有诏旨曰:独孤某妻亡,还京日,宜给灵舆并递。”此段文字与《全唐文》全同,但作伪者于此似忘记前已伪造志主姓独孤氏,尚云“独孤某妻亡”,前后矛盾如此。又,与《全唐文》相较,墓志志题删去“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一语,但志文中又出现“初,汝阳公夫人元氏”一句,此汝阳公何指?亦极突兀。 二,文字之漏误重出。墓志中此方面问题在在多有,暴露出作伪之迹。具体而言,一是漏字,有时甚至造成句子无法卒读。如志云“大父元”,《全唐文》作“大父元悊”,漏“悊”字;志云“彩黛纷敷,华美”,无法读通,《全唐文》作“彩黛纷敷,焜燿华美”;志云“秉螽斯宜尔之德,著鸠均养之仁”,《全唐文》作“秉螽斯宜尔之德,著鸤鸠均养之仁”,均为其例。二是误字。如志云“倚闾二岁”,《全唐文》实为“倚闾三岁”。于形近之字,亦未能辨析而致误。如志云“提契仅免”,《全唐文》作“提挈仅免”,提挈为手提之意,而提契为提拔之意,二词语义迥然。志云“而为形胜游衍之处者十四五”,《全唐文》作“而为形胜遊衍之处者十四五”,游为今日用法,唐人多用遊。而此方面最大的问题是繁体字误用。如志云“永宁裡”、“德懋裡”,《全唐文》作“永宁里”、“德懋里”。按,里为里坊之意,唐志中无写成裡者,作伪者昧于此,将此二字混而为一。又如,志云“製无越礼”,《全唐文》作“制无越礼”,製为製造之製,与礼制之制不能混用。再如,志云“曷雲其来”,《全唐文》作“曷云其来”,“雲”为雲朵之雲,与“云”亦不同。但该用繁体字时却用简体字,如志题“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志”,唐人出土墓志均作“誌”,可见作伪者于此似懂非懂,并无文字方面的区别能力。至于因拓本漫漶而未能辨识者,墓志录文虽已加粗标出,但因与辨伪无关,故略去不举。 最拙劣者为墓志在“勒彝□”后忽又重出“元生立及长孙杨氏二女,秉螽斯宜尔之德,著鸠均养之仁。色无偏和,心无殊厚。门庭之内,邑邑如也。唯邑中五服之家,门下三千之客,莫”一段文字,未知何以重出如此?且此段中多有刻错者,如“闺庭”误成“门庭”,“邕邕如也”误成“邑邑如也”,“虽”误成“唯”。但《全唐文》志文后所系铭词却全部失刻,此段文字如下:“乃为铭曰:猗嗟昌兮,月出之光。如叶莫莫,如华皇皇。宜启燕郡,作合汝阳。尊之象服,锦衣褧裳。以慈行训,曰仁之纲。以命易难,曰义之方。妇有柔德,亦惟其常。女之士行,于何不臧。彼天苍苍,胡降百殃。捨我媚子,捐其高堂。邱垅芒芒,风生白杨。象物皆尽,德音不忘。” 而从字体来看,此志亦不类唐刻。唐人墓志书写多用正书、行书与隶书,而以正书居多。观此方墓志,虽亦用正书,但笔势卑弱,刻写亦未现笔锋,整体呈呆滞之感,与丧家身份不符,亦与同时期唐人墓志书法迥异,毫无唐刻风韵。 三,不明志墓体例。《全唐文》所收实系集本,故撰者在涉及墓主名讳、年岁等项内容时往往会因不详而以“某”、“若干”等字代替,以待丧家刻石时自刻。墓志一开始似注意于此,如志云“夫人讳,字”,《全唐文》作“夫人讳某,字某”,因不知墓主名字,故于“字”后空一格,这种情况在出土唐志中亦多见,属于正常。然终虎头蛇尾,志云墓主卒时“春秋若干”,与《全唐文》同。按志墓体例,志主年龄如刻石时不知应予空格,以待丧家自填,而不会刻上“若干”二字,作伪者因昧于此而误。 以上几点足以证明新出《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为伪志,其所抄袭的文本系《全唐文》所收张说《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但又有所窜改。除上述所举外,尚有两例可说明此系抄自《全唐文》。志云“孤允孝孙”,与《全唐文》同。按,“孤允孝孙”实为“孤胤孝孙”,此避清讳。作伪者将此直接刻石,不知唐人根本不避“胤”字。《文苑英华》卷九六五收张说此文,此句正作“孤胤孝孙”。又如志云“大父元(此漏‘悊’字)”,《文苑英华》作“大父玄悊”,此亦避清讳,而作伪者不知。可见该墓志系今人据《全唐文》直接抄写刻石,并非当日丧家刻写上石而今新出土者,作伪者当系洛阳民间以伪造墓志牟利之人士。 张说为盛唐碑版名家,《旧唐书》卷九七《张说传》:“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但所撰24方墓志罕见以石刻传者。据笔者愚目所见,目前似仅有一例,即高力士父《冯君衡墓志》,开元十七年八月,署“特进尚书右丞相集贤院学士修国史上柱国燕国公张说撰”[3],1955年西安市东郊高楼村出土,石现藏西安碑林。而《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前此仅见集本流传,台湾毛汉光《唐代墓志铭汇编附考》收入,所据亦为《全唐文》。志后附记据《独孤开墓志》[4]考李氏夫独孤公为独孤卿云,其事见《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及同书卷二二○《东夷传》[5],可从。 张说集,《新唐书·艺文志》载为二十卷[6],《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均作三十卷,但此宋刊三十卷本千馀年来几渺不可寻,故刊本传世最古者,一直首推明嘉靖丁酉伍氏龙池草堂刊二十五卷本,而后世所传各家之二十五卷本,亦均出于此,《四部丛刊》曾据以影印。至清修四库,虽从《唐文粹》、《文苑英华》诸书辑得61篇并依类补入,然仍厘为二十五卷。张说《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四部丛刊本《张说之文集》未收,然四库本《张燕公集》据《文苑英华》补入此文[7]。《文苑英华》所收此文,共有17处引文集以校勘者,如“大父玄悊”,“悊”下云“集作誓,非”,说明宋本《张说之集》曾收录此文。宋本《张说之文集》之面貌,直至上世纪三十年代傅增湘于邢詹亭处获睹影宋刻蜀本《张说之文集》三十卷,方为世人所知。傅氏曾将此本后五卷目录抄录,《燕郡夫人墓志铭》赫然列于文集卷第二十六[8]。可见宋本《张说之文集》确收《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此文渊源有自,其真实性不容怀疑。将《文苑英华》所收此文与《全唐文》相比,《全唐文》所收者文字较为优胜,可信其时应曾据善本以校。但《文苑英华》亦偶有可採者,如“继室以夫人,封诸燕郡。王元生立及长孙杨氏二女”,后一句无法读通,《文苑英华》于“生”下云“集无生字”,是生字为衍文,然亦尚未能全通。傅增湘于“王元生(集无生字)立”下引旧抄本校云“王作生”[9],是此句当作“生元立及长孙杨氏二女”,如此方通。 综上,《右豹韬卫大将军赠益州大都督汝阳公独孤公燕郡夫人李氏墓志铭》确系出自张说手笔,而新出《唐右豹韬卫大将军燕郡夫人独孤氏墓志铭》实属伪志,当可无疑。其作伪手法系据《全唐文》所载集本直接刻写上石,而又有所窜改,与以往据出土墓志翻刻、挖改而作伪有所不同。近年来,洛阳地区出土墓志颇多,给学术研究带来新的热点,功不可没。然许多墓志因系盗挖出土,并非通过考古发掘所得,也给当地伪造墓志牟利者提供了可乘之机。因此,学者在利用这批新出土文献时亦应有所注意。 注释: [1]齐运通《洛阳新获七朝墓志》,中华书局,2012年。 [2]该志及所附说明文字均见《洛阳新获七朝墓志》页143。 [3]拓本见《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一》页111、《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二》上册页91。 [4]志载《唐代墓志汇编·开元040》,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页1181。 [5]《唐代墓志铭汇编附考》第一五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3年,页82-83。 [6]今中华书局点校本《新唐书·艺文志》载“《张说集》二十卷”,然《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云:“《唐书·艺文志》载其集三十卷,今所传本止二十五卷。然自宋以后,诸家著录并同,则其五卷之佚久矣。”对于这一分歧,万曼认为《新唐书·艺文志》所载《张说集》以作三十卷为是。参万曼《唐集叙录》,中华书局,1980年,页39。 [7]将四库本《张燕公集》所载此文与《文苑英华》相比对,《文苑英华》载李感官职为“代州东治府右男毅都尉”,“男”,四库本作“勇”,与《全唐文》同。“毅”,四库本作“敢”,当系钞写之误,馀皆无异,尤其是17处校勘文字均同,可见其确系采自《文苑英华》无疑。 [8]傅增湘《影宋本张说之文集跋》,《藏园群书题记》卷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页574-576。此影宋刻蜀本《张说之文集》三十卷现藏国家图书馆。 [9]傅增湘《文苑英华校记》第一○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页46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