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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冠卿生平及其《客亭类稿》考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南宋人杨冠卿,虽然知名度并不甚高,但既有别集流传至今,且为《四库全书》收录,自应是两宋作家群之一,理应对其生平及其著作有所研究。然而,当今研究宋代文史的专家队伍并非弱小,却未见有著作或论文直接涉及其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客亭类稿提要》是目前惟一见诸典籍的总结性文字,却错误百出。试看这篇提要关于其生平考述的部分内容:
    《客亭类稿》十五卷(《永乐大典》本)宋杨冠卿撰。冠卿字梦锡,江陵人,《宋史》不为立传。陈振孙《书录解题》载有此集,而亦不详冠卿之始末,故事迹无可考见。今以集中诗文参互考之,刘季岑《手帖》云:“绍兴初,假守南徐,君季洪为理掾。后三十年,见其子梦锡。”则冠卿为季洪之子。其《纪梦》诗序云:“戊戌年四十。”戊戌为淳熙五年,上推四十年,则冠卿当生于绍兴八年己未。其《与傅漕》诗有“乡书忆昔献贤能,姓氏曾叨天府登”句,则尝举进士。其《上执政启》云:“奉命领州,夺符而归。”又有《祭广东主管衙土地文》,则尝出知广州,以事罢职。而姜夔《赠冠卿》诗有“长安城中择幽栖,静退不愿时人知”句,则解官以后,又尝侨寓临安者也[1]。
    四库馆臣所考,全据《客亭类稿》中的诗文,应当说举出了最有直接说服力的根据,然而,据我所考,刘岑字季高,寓居建康府,是南宋前期人,他有写给杨冠卿的短札,见《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收于宋巾箱本《客亭类稿》,为《四库全书》所遗。四库馆臣谓之刘季岑,已误。其虽能考出杨冠卿是杨季洪之子,而杨季洪其人其事,在现存的任何一种史籍中都无法查找,则此考虽不误,却无任何裨益。
    四库馆臣其后所考,如生年,如出身,如仕历,如寓居地则无一不误。所可惜者,是当代的一些有关宋代文学著作,凡及于杨冠卿生平,均不加考证,完全照抄《提要》的错误文字,以讹传讹,时日已远。如《全宋词》作者小传谓杨冠卿“生于绍兴八年(1138)。尝举进士,知广州”[2],《全宋诗》小传曾对《提要》的记载稍有疑惑,不举其知广州的仕历,而只说:“尝举进士,官位不显,以诗文游各地幕府。”[3]颇见独立思考,惜未能进一步厘清。《全宋文》小传复摭拾《提要》旧谈,既谓其生于绍兴八年,且谓之“举进士,尝知广州。以事罢职,侨寓临安”[4]。祝尚书先生新著《宋人别集叙录》卷二二则对其生年予以纠正,然亦谓杨冠卿“举进士,尝知广州”[5],可知旧说害人匪浅。我今仅据《客亭类稿》文本,考杨冠卿生平事迹,庶几扫清迷雾,还杨冠卿一生本来面目。
    
    以下对《四库全书总目》的错误予以论证。先说生年。
    今四库本《客亭类稿》(以下不专作说明,则指此本)卷七有《纪梦》,入古赋类,其小序云:
    戊戌春孟十日,夜漏下数刻,梦至广庭。某官侍帝傍,颔之使前曰:“帝念尔有志事功,年四十弗克就,将锡尔以官,授以纂述文字职,命下在春之仲季间。”既觉喜甚,莫知所云。楚有灵氛,善占筮,厥翌日薫沐扣之。端策拂龟,卦得神助,且告以吉之故,退述颠末,作《纪梦篇》。越两日献于府下。某官方秉事枢,与天子进退天下士,幸记录斯语,无使南柯之槐、黄粱之枕,得肆其说,而谓功名事业皆梦幻中物,终不可期,某愿也。
    细读这段文字,序中的“某官”,并不是杨冠卿本人,而是他寄身依附的达官某人,此人“方秉事钧”,“且与天子进退天下士”,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杨冠卿以幕客的身份上此《纪梦》,表明对某官的依附关系,是不应以这篇文字考定杨冠卿生年的。而且,四库馆臣说“戊戌为淳熙五年,上推四十年,则冠卿当生于绍兴八年己未”,自淳熙五年戊戌(1178)上推四十年,应当是绍兴九年己未(1139),八年为戊午。这是四库馆臣的推算有误,而今人做学问,却不去推算,大都以绍兴八年戊午为其生年,仅此一点,即可见学者们的粗疏。祝尚书先生虽然改杨冠卿生年为绍兴九年,其所根据,想来也是《四库全书总目》,因而也是不可取的。
    其次是关于杨冠卿是否中进士的问题。四库馆臣是肯定的,并举“其《与傅漕》诗有‘乡书忆昔献贤能,姓氏曾叨天府登’句,则尝举进士”。
    今查馆臣上引诗句见《客亭类稿》卷一三,题为“与金陵傅漕。余予乡荐时,傅兄持文衡”。诗凡两首,所引为第二首。其全诗为:
    乡书忆昔献贤能,姓字曾叨天府登。阙里抠衣欣附凤,云程敛翼愧飞鹏。流年自信一弹指,末路谁怜三折肱?若见金昆问消息,为言霜鬓已鬅鬙。
    诗和题目的内容十分清楚,是作者自言曾予乡荐。宋代选举法,大体上有乡试、礼部试、殿试,殿试合格方为进士。乡试中选,有资格参与礼部试,因而叫“姓字曾叨天府登”,但这不等于就是进士,还须礼部试合格,方有资格参加殿试。而杨冠卿恰恰屡在礼部试时折翼,所以诗中有“云程敛翼愧飞鹏”句。再考金陵傅漕,应指傅伯寿,他是绍熙三年十月到建康府任江南东路转运判官的,见《景定建康志》卷二六[6]。据此可知此诗已是杨冠卿晚年所作(虽然现在还无法考定杨冠卿的卒年),所以诗中有“末路”、“霜鬓”等自我伤感的语句。可以肯定地说,杨冠卿一生未曾举进士,这在《客亭类稿》中,其伤心身世、感叹不遇的诗句俯拾皆是,都足以说明这一点。另外,《客亭类稿》卷一二《崧高诗为九江赵使君寿》小序署“门下贡士杨冠卿”,诗为淳熙十年以后作,赵使君即知江州赵善悉。所谓贡士,盖秋试合格者,故虽可以赴礼部试,然而却是未及第的举人。
    再次,关于杨冠卿是否曾知广州的问题,需说明如下:宋代仕进主要途径有二,一是科举,二是荫补。杨冠卿一生科场不利,不可能通过进士考试获官,其父生前亦仅仅做过一介理掾,当是镇江府司理参军,八九品的下级僚吏,没有资格荫补子孙入官[7]。所以杨冠卿一生流落江湖,没有任何官职,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是知广州这样的地方大吏!
    就四库馆臣所引的《上执政启》和《祭广东主管衙土地文》而言,前者就《客亭类稿》卷三以下《四六编》查找,未见此启。惟卷三《代上执政求祠禄启》中有云:“昨奉命以领州,将改弦而易辙。”又云:“果致台评之及,竟夺符而归。”这应当是四库馆臣所归纳的“奉命领州,夺符而归”,当即指此启。然而此启明明有“代上”的字样,馆臣竟视而不见,真不知其《提要》是如何完成的。杨冠卿的四六文字,基本上是替各地各部门官员代作的,所以也大都在题目上冠以“代”字。而《祭文》则收入《客亭类稿》卷一○,是青词一类文体,显然,这是杨冠卿客寓广州之时代当地官员作的,并不能以此证明他本人就是知广州兼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关于杨冠卿做客岭南,我接下来还会作说明。
    最后,是关于杨冠卿侨寓临安的问题。四库馆臣说姜夔《赠冠卿》诗有“长安城中择幽栖,静退不愿时人知”句,断定杨冠卿“解官以后,又尝侨寓临安者也”。杨冠卿一生既无官职,他和当时江湖诗人刘过、姜夔等人一样,流落江南,依附权贵,作当时达官贵族的入幕之宾,也是事理之常,所以他虽是江陵人,却周游各方,并不仅限于临安一地。这也是必须说明的。总之,杨冠卿的事历,既与《四库全书总目》所记载的完全不同,有必要对杨冠卿的作品作更全面考察,考定其一生的主要事迹。
    
    《客亭类稿》卷七有《题赵应之云巢集》云:
    右真先生赵应之文。公衢人,云谷之嫡孙,操履文章,俱有前人典型。酝藉风流,盖今奇士也。平时重然诺,宾客从游,未始轻许可。惟某辱公知为最深,年未冠,登公之门,公即许为文字交,终始十年,一饭不相舍。探禹穴,浮沅湘,放舟顺流,历江淮而遍吴楚,寻幽吊古,一觞一咏,无不与之俱,以是得公诗文为多。乾道初,别公游淮壖,文字散逸兵间。既归,未暖席,公赴玉楼召。遗稿为好事者取去,求之了不可得。后八年,于公经行之地,得其诗文若干,厘为十卷。……淳熙改元莫春二十有四日。
    此文作者自述其早年经历,颇有价值。杨冠卿别赵应之游淮壖,在乾道初。上推十年,即其订交之年,当在绍兴二十六年前后(1156),其时杨冠卿未冠。古人以十九或二十岁为成人,行冠礼。绍兴末杨冠卿未冠,即小于十九岁或二十岁,则其生年大致可确定在绍兴中,即绍兴六年(1136)前后。其实际年月,在《客亭类稿》中已无具体记载可考。
    乾道以后,杨冠卿已年三十余岁,其客游淮壖,有《归自淮右读楚辞有感》诗:“忆昔淮山战骨高,行人持节过临洮。”写经过绍兴末年完颜亮南侵之后的两淮场景。又有《淮楚春晚病中》诗:“绝塞驱驰有底忙?病余归思绕江乡。雁飞不到楚天远,蝶梦何堪春昼长。”至乾道中,则有岭南广州之行。
    宋刻巾箱本《客亭类稿》的《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载《莆田龚大参》一帖:“茂良顷官交广,得梦锡姓名于文字间,因与定交逾年。每见其议论英发,愈出愈奇,固已心降而气慑。”查龚茂良字实之,福建兴化军人,任右正言,因攻击宋孝宗近臣事罢任,后起为广东提刑,就知广州[8]。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八,知其为广东提刑在乾道三年(1167),而就知广州也在同年[9]。杨冠卿乾道三年客游广州,曾作《代谢提刑龚正言举升陟启》,见《客亭类稿》卷三。其中有“依宾幕之芙蓉,素乏元僚之誉;种春风之桃李,遽叨荐牍之荣”。龚茂良任广东提刑时间很短,但杨冠卿即代其幕中僚吏作启谢其举荐,因此受龚茂良赏识。被誉为“益知梦锡学有本原,心憯于古人所独到之地,为不可跂及也”。因而,龚茂良后来也令其代作一些公文,如尚存于集中的《祭广东主管衙土地文》等。杨冠卿在广州的身份是帅府幕僚,其《游交广用帐干赵德纵韵》诗有句:“羁怀岭表芙蓉幕,归梦江南云水乡。”见《客亭类稿》卷一三,可证。龚茂良至乾道五年春被召离任。其继任知广州兼广东经略安抚使者,有吴南老、程佑之等,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三四之二三、雍正《广东通志》卷二六。此数年间,广东帅臣既皆班班可考,焉能随意谓杨冠卿尝知广州?可知四库馆臣此言之无据,荒唐已极。
    乾道六年,杨冠卿自广州北归。《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载《于湖张舍人》二帖:“孝祥曩者水村胥会,时见公貌甚癯瘠,意必别后作诗苦所以致,然不暇有请也。……孝祥官此,日虞戾□,比已力控祠请……龚□□□□否?南中乏佳诗,□□□□赏音。还浙□□何时?□山九韶,皆天下山水奇绝处,公行宁览其胜?北归之文当益雄健。舟往过于湖,无吝过我,为旬日款承,俉当远临,□他□情。”刊本两书文字剥蚀已甚,然大意尚明。殆张孝祥于杨冠卿南游之先即与之相识,至乾道五年春,张孝祥在知荆南府兼湖北安抚使任上请求祠禄时,得知杨冠卿亦拟北还,所以在第二书中既问候龚茂良信息,又希望杨冠卿在张孝祥奉祠归太平州芜湖之后,能够乘兴一游[10]。
    《客亭类稿》卷五有《代贺广东经略程直阁启》,程直阁即程佑之,此为乾道六年事。同卷又有《辞谢广西机幕赵府判启》云:“辱误知于畴昔,未忘情于去留。伏念某乾坤腐儒,场屋败将。无尺宅以主祀,乏寸田而归耕。激水南溟,遐想鹏程于九万;曳裾东阁,进陪珠履之三千。……况惟百忧之余,洊困长淮之役;床头之金已尽,口中之舌仅存。”盖龚茂良既去任,杨冠卿在广州幕职已无着落,又谢绝广西帅幕之邀请,则惟有北归。然而当杨冠卿乾道六年北归时,张孝祥已于前一年夏季病逝,“旬日款承”之诺也已落空。故杨冠卿舟过采石,赋词《水调歌头》,词题有云:“归自罗浮,舟过于湖,哭张安国。至采石,吊李谪仙,悼今昔二贤豪之不复见。月夜酹酒江濆,慨然而去,作长短句。”见《客亭类稿》卷一四。
    乾道八年(1172),杨冠卿在湖州,参加太学生增置生员考试,不利而归。《客亭类稿》卷一三有诗,题为“顷岁如番禺,与庆传十六兄遇上饶。后五年,胥会于霅。时太学增置生试,竟不遂志。将别去理朱方棹,因咏昔人风雨对床之语,慨然有感,作是诗”。杨冠卿乾道三年赴广东时,与庆传会于上饶。后五年,应即乾道八年,又与庆传会于湖州。其时他所参与的太学生考试亦不能遂志。
    淳熙二年乙未(1175),杨冠卿参与秋试,复不利而归。《客亭类稿》卷一三有《乙未秋赋不遂归寓水村》诗,有句:“钟鼎轩裳非我事,从教水到自渠成。”仍在自我宽慰。杨冠卿何时乡试及格,无确切时日可考。仅知同书卷一二有《崧高诗为九江赵使君寿》诗小序自称“门下贡士杨冠卿”。江州守臣赵善悉,于淳熙十年至十三年知江州,见叶适《水心集》卷二一《赵公墓志铭》。在淳熙二年至十三年间,宋廷于淳熙五年、八年、十一年举行三次礼部试,杨冠卿以乡试贡士身份参与礼部试必是这三次之中的一次。
    而在淳熙二年以后的数年间,可知的杨冠卿的经历,还有淳熙六年在常州依李结,九年游湖州,十年游池州,数年间迁徙不常。《客亭类稿》卷一二《从李使君假记室吏》:“我生味风雅,古人思与俱。家无儋石储,谁其供指呼?主翁居专城,雁鹜纷庭除。记史饱余闲,愿言假一夫。”李使君名结,字次山,寓居湖州。淳熙六年知常州,见《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七《处州义役》条。李结有诗社曰渔社,《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有“渔社李度支”七帖。其第二帖云:“结伏蒙宠示新词三篇,真与雪月交光争胜,恐公御风翔寥廓间,第褒拂之甚,岂所敢当?异日门下平步天衢,此景当备享焉。《菩萨蛮》犹胜唐人词语,将使温庭筠辈顺下风而立,膝行而不敢仰视也。容面谢次。”今《客亭类稿》卷一四有《菩萨蛮·雪中呈李常州》词,应即赠李结者。惟《四库全书》本作“李常川”,而《全宋词》引作“李常门”,皆误。《客亭类稿》卷六又有《代常州守服阕上政府启》。
    《客亭类稿》卷二《代兵帅谢到任表》:“领祥刑之寄,洊辱误恩;分阃外之权,遽叨易命。……眷此池阳之要地,控夫江左之上游。……孰谓臣愚,又司兵柄。”按此兵帅即武臣领江东提刑者。应即张诏。《宝庆会稽续志》卷二,张诏以武经大夫淳熙十年五月改江东提刑。江东提刑司治所在池州。《客亭类稿》卷四《代乌程宰贺湖守颜宝文启》、《代李倅贺湖守赵徽猷启》,而淳熙六年以后知湖州者,有赵善杜、颜度,淳熙九年先后知湖州,见《吴兴志》卷一四。
    淳熙十一年以后,杨冠卿的行迹比较稳定。他在荆湖北路鄂州依江陵都统制郭杲。郭杲入为殿前司都统制,杨冠卿亦随往行在临安,为郭杲之馆客。《客亭类稿》卷三《谢中隐先生授馆客启》载:“挟策远游,尚记从军之乐;曳裾旅进,兹联入幕之宾。”这个中隐先生,就是郭杲。据同书卷七《凤山纪行为中隐作》一文所载:“凤山枕江带湖,据东南胜会。淳熙戊戌,予自维扬入觐,叨除羽卫。公馆适介其下,周视亭宇,倾圮弗支,然未暇经画也。越七年,始即冲天旧址,建阁其上,稍穷湖海之观。……暇日领客来登,因纪岁月。俱至者十人,淳熙丙午重阳日。”这是杨冠卿代中隐所作的凤山题名。凤山即凤凰山。《咸淳临安志》卷一○《三衙》载:“殿前司在凤凰山下,丽正门之右,有乾道四年御书阁、凝香堂、整暇堂。山之上为月岩,有亭名延桂。其最高处曰介亭,崖石嶙峋。亭之后为冲天楼,极海江湖山奇伟之观。”《凤山纪行》中有“冲天旧址”,即志中所载的冲天楼。刘过《龙洲集》卷二也有诗题为“嘉泰开乐日,殿岩泾原郭季端邀游凤山,自来美堂而上湖亭、海观、梅坡、石林,无不历览,最后登冲天楼,下介亭,观骑射胡舞,赋诗而归”。因知此文必杨冠卿为殿前司长官所代作。另查《宋会要辑稿·兵》六之二,有淳熙五年八月三日,镇江武锋军都统制兼知扬州郭杲言事一条,这与《凤山纪行》中的“淳熙戊戌,予自维扬入觐”语相符。戊戌即淳熙五年(1178)。郭杲“叨除羽卫”未久,即出任鄂州江陵府驻扎御前诸军副都统制,《宋会要辑稿·兵》六三之五五有淳熙十一年五月及十二年正月郭杲言事的记载,所署即此军衔。自淳熙五年越七年,应当是淳熙十二年乙巳,郭杲复召入行在,为殿前司都统制。《宋会要辑稿》载此一时其有关郭杲记载甚多,皆署此衔,不复赘举。凡此,皆证中隐先生,即其时一代军帅郭杲之号。
    《客亭类稿》中涉及中隐的诗文不少。卷一二《填维扬(投中隐)》诗、卷一三《从郭中隐觅酒并呈君量》诗、《乙巳春次中隐先生韵》诗都可证及。卷七的《群公乐府序》作于淳熙十四年丁未中秋,有“余漂流困踬,久客诸侯间。气象萎薾,时有所撄拂,则取酒独酌,浩歌数阕,怡然自适,似不觉天壤之大,穷通之为殊涂也”语。同卷《静寄乐府序》作于淳熙十三年立春日,有“始余客凤山”语。而《客亭类稿》卷一有《代都统司重明节贺表》、《代马军司重明节贺表》。按所谓重明节,即宋光宗生日。淳熙十六年二月,孝宗逊位,光宗登极后,以生日为重明节。明年改元绍熙元年(1190),可知杨冠卿追随郭杲时日最久。
    杨冠卿妻死后,郭杲为营葬地于临安。《客亭类稿》卷六有《谢郭殿帅惠湖山葬地启》:“鼓盆而歌,未忍忘情于家室;穴地而葬,敢希吉卜于湖山?恩既逮于存亡,感实深于沦浃。伏念某新丰羁旅,盛世穷民。家无儋石之储,老作诸侯之客。乍贤乍佞,肯从世俗以变迁;一死一生,始见交情之向背。追维贱妇,久抱沉疴。生儿初曰添丁,不幸俱至大故。室如悬罄,何以办棺服敛从之仪?地乏置锥,何以为宅兆安厝之举?人谁悯此?公独念之。兹营马鬛之封,复畀牛眠之地。”
    今存《客亭类稿》的诗文,所能考证的时日最晚在绍熙间。卷一三《癸丑生朝舟行有感》诗,为绍熙四年作,其时似已离临安归去。诗有云:“未了诗书债,见轻儿女曹。争知两蜗角,等是一鸿毛。所贵尽忠孝,结交英与豪。”几乎等于为一生经历做总结。《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各书帖亦止于绍熙间,此后不见杨冠卿行踪。陆游《渭南文集》卷一五《杨梦锡集句杜诗序》作于嘉泰三年正月,末云“予故为表出之,以告未深知梦锡者”,或者杨冠卿早已不在人世间了。
    
    杨冠卿虽然一生未仕,游荡江湖,飘泊权门,然较为关心政治时局,颇有经世之志。《客亭类稿》卷一二《壬寅夏五月将严陵之装》诗云:“少年学书剑,矫首睨八荒。阊阖记昔游,霞佩高颉颃。一跌下青云,意气久不扬。乞取平头奴,提携古锦囊。归钓富春濑,濯缨歌沧浪。”《倚梧叹》云:“白首寄人间,萍泛无休日。撑肠五千卷,岂乏济时术?富贵不可期,惆怅难再述。日暮倚庭梧,寒风听萧瑟。”其恢复关河之梦,虽亦当时大的社会形势动荡和民族矛盾激化所致,然而亦可见其抱负不凡。
    《客亭类稿》卷一三《与鄂州都统张提刑》诗亦云:“五云楼阁武昌宫,曾挫曹瞒百万雄。今古兴亡付流水,江山弹压赖元戎。折冲尊俎笑谈里,极目关河指顾中。准拟明年会京洛,为君沽酒醉春风。”《塞上与郑将夜饮》诗云:“白发将军夜枕戈,楼兰未斩奈愁何?挑灯看剑泪如洗,那听萧萧易水歌!”《代上秦干上刑部张尚书津》诗云:“平生报国剑芒寒,万里漂流困一箪。”又有《壬午杂诗》、《读亲征诏》,皆关心时事,期待“中原一扫平”之作。在这一点上,他和当时江湖豪放派诗人刘过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冠卿才华清隽,作诗清新婉丽。张孝祥曾评价杨冠卿的诗:“兹得《锦囊篇》,清新婉丽,殆与长吉辈并驱而争先,然后知用意于此深,而前日之癯盖有所自焉。愿少卑之,为器业加卫,甚善。”范成大评价说:“君诗词,趣高有韵,甚不易得。”罗点称其诗“格律高雅”,沈济称其“取诸少陵为有馀”[11],此皆当世人对杨冠卿诗的评价。
    杨冠卿尝作《集句杜诗》,今集中仅存少数集杜诗。陆游《渭南文集》卷一五《杨梦锡集句杜诗序》:“文章要法,在得古作者之意,意既深远,非用力精到则不能造也。……楚人杨梦锡,才高而深于诗,尤积勤杜诗。平日涵养不离胸中,故其句法森然可喜。因以暇戏集杜句,梦锡之意非为集句设也,本以成其诗耳。不然,火龙黼黻手,岂补缀百家衣者邪?予故为表出之,以告未深知梦锡者。嘉泰三年正月丁亥笠泽陆某序。”《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所载豫章京镗帖云:“镗伏辱宠贶《草堂集句》,熟读数过,殆如肺腑中流出,使子美见之,亦不敢发。”渔社李结帖云:“荆公集句,取千百家所长,易以为工,门下只取工部一集,混然如天成,此尤难为力也。传诵无□,钦服叙谢。”丹阳张坚帖云:“集句杜诗,开诵数篇,混然天成,殆不知江陵、少陵孰为先后?游戏之工尚如此,它日奏韶濩于郊庙朝廷之上,其名世当如何?”《四库提要》谓“京镗、何异、李结诸帖,极称其集杜之工,而稿中乃无一篇,岂当时别本单行而今佚之耶”?其实,今残本《永乐大典》卷二八○八、三○○六各引杨冠卿之《草堂诗集》或《草堂集》,有“幽栖地僻经过少,花径不曾缘客扫”、“美人娟娟隔秋水,寂寞江天云雾里”二诗,皆集杜诗,为馆臣漏辑,则其集原存,而不为之觉察耳。
    杨冠卿也能词。他现存词共三十六首,其评谢懋词有云:“摹写物华,舒发情思,俱与声度合。虽恢谐戏谑,间见迭出,往往金辉玉映,敷腴润泽,无一点寒陋气。”(《静寄乐府序》)敷腴润泽,无一点寒陋气,亦可谓杨冠卿词之特色。如其《鹧鸪天·次韵宝溪探梅未放》云:
    岁月如驰乌兔飞,情怀着酒强支持。经年不见宫妆面,秾碧谁斟翡翠卮?江路晚,夕阳低。奚奴空负锦囊归。欲凭驿使传芳信,未放东风第一枝。
    李结评杨冠卿词“结伏蒙宠示新词三篇,真与雪月交光争胜,使恐公御风翔寥廓间,第褒拂之甚,岂所敢当”[12]。长调如《水调歌头·次吴斗南登云海亭》乃早年所作,则充满了蓬勃朝气和进取精神,有“御风翔廖廓”之势:
    年少青云客,怀抱百忧宽。北窗醉卧春晓,归梦趁吴帆。来访鸱夷仙迹,极目平湖烟浪,万象一毫端。云海渺空阔,咫尺是蓬山。佩飞霞,囊古锦,几凭阑?赤城应有居士,凤举更龙蟠。待向玉霄东望,相与神游八极,身未似云间。长剑倚天外,功业镜频看。
    杨冠卿尝辑《群公乐府》。《群公乐府》三帙,又名《群公词选》,收寇准、范仲淹以下数十家为曾慥《乐府雅词》所未收者。《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载《群公诗余》前后编二十二卷,谓“皆书读编集者”,不知即此否。惟《词选》中收入辛弃疾所作词。辛弃疾有答杨冠卿一帖有云:“弃疾伏承垂示词集,珠璧焜耀,乃以瓦砾□□其间,读之令人皇恐。”(见《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辛弃疾是当代最有名望的词人,《群公乐府》收入其作品,可见《词选》选词之精到,因可推知其持论亦必公允。
    杨冠卿为文精深雄健,四六尤流丽浑雅。
    张孝祥《于湖集》卷二八《题杨梦锡客亭类稿后》:“为文有活法,拘泥者窒之,则能今而不能古。梦锡之文,从昔不胶于俗,纵横运转如盘中丸,未始以一律拘,要其终亦不出于盘。盖其束发事远游,周览天下山川之胜,以作其气,所与交者,又皆当世知名士,文章安得不美耶?余官荆南,梦锡自交广以《客亭类稿》来,精深雄健,视昔时又过数驿,读之终篇,使人首益俯焉。”《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中,诸家对其文章多有好评。如刘岑称其“文章超诣,议论宏博”,李结称其启杞“雄伟华赡”,罗点称其“议论精到,具有本末”。
    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杨冠卿馆于九江戎司。赵温叔罢相帅荆南,道由九江。守帅合宴,杨作致语云:‘相公倦台鼎,喜看衮绣之东归;浔阳无管弦,且听琵琶之旧曲。’温叔再三称道。……要作骈俪,当如此用事。”《四库提要》曰:“冠卿才华清隽,四六尤流丽浑雅。……知其以是体擅长矣。”
    杨冠卿有集曰《客亭类稿》,宋残本故存。流行本乃四库辑本。《客亭类稿》的宋刊本尚存残本,傅增湘作《宋刊残本客亭类稿跋》云:“《客亭类稿》,宋杨冠卿撰,宋巾箱本,卷数不详,存《四六编》四卷、《杂著编》三卷、《古律编》二卷、《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一卷,凡十卷。……每卷标名大字占双行,下题‘江陵杨冠卿梦锡’,以阁本校之,编次颇有差异。……据《提要》言,所据为浙江采进巾箱小字本,与此本正同。第馆臣检《永乐大典》所收笺表词,重为编订,于是有增有并有省,成为十四卷,而宋刊面目遂渺然不可复识矣。”按所谓“宋残本”,即前面涉及的宋刊巾箱本,现藏国家图书馆。其刊本半叶十一行,行十八字。原本不分卷,现存仅为《四六编》、《杂著编》、《古律编》及《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四编。傅增湘称其“半多蠹损”。我到国家图书馆翻阅此本时,发现其蠹损较傅增湘所云更甚,几不可读,遂抄录为《四库全书》所未收录的《书启编》而归。
    傅增湘所谓“阁本”,即《四库全书》本。《四库提要》载云:“其集世颇罕传,惟浙江采进书中有旧刊《客亭类稿》,为巾箱小字本,检勘尚宋原刻,分《四六编》、《杂著编》、《古律编》,皆所作诗文。《惠答客亭书启编》,则同时名人酬赠之作,不标卷数,前后亦无序跋。而《永乐大典》各韵内所收冠卿之文尚有表笺诗余各数十首,皆刊本所未收。疑当时本各自为编,流传既久,遂有阙脱。今据《永乐大典》所载,以刊本参校,搜缉补缀,诸体始全。谨仿原编名目,厘为十四卷,而仍以《书启》一卷附之。”今《四库》本《书启编》皆已删去。而《四库》本为流行本,未经整理,亦无人据宋刻残本校正《四库》本。《全宋文》卷六一一九辑杨冠卿文,称“校以宋刻残本”,实则如傅增湘跋文所指出,杨冠卿作《登岘首赋》于“限南北而增悼”句下,四库馆臣删去“蔽毡毳于陈梁,扇腥风于嵩少”一联。今则《全宋文》所载此篇,四库馆臣所删之联语仍未补入,其所谓校正于此可知。
    注释:
    [1]《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83页。
    [2]《全宋词》,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860页。
    [3]《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615页。
    [4]《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第217册,第6119卷,第75页。
    [5]《宋人别集叙录》,中华书局出版,第1094页。
    [6]《景定建康志》卷26《江东转运司题名》,中华书局1990年《宋元方志丛刊》版,第1760页。
    [7]按据《宋史》卷170《职官志》10之《文臣荫补》条,南宋文臣荫补,须官至朝请大夫或带职朝奉郎以上,即正六品升朝官以上方可荫补子一人。
    [8]见《宋史》卷385《龚茂良传》。中华书局1977年点校本第11843页。然此点校本把知广州误作知信州,而未加校改。
    [9]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26《广州重建学记》:“乾道三年,诏前右正言龚公茂良自宪台为方伯。”见《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58页。
    [10]有关张孝祥乾道五年春请祠诸事,请参拙著《于湖先生张孝祥年谱》,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中华发展基金会2003年版,第235页。
    [11]以上所引皆见《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
    [12]以上所引皆见《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
    [作者简介]辛更儒,黑龙江大学古代戏曲及宋金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攻治宋代文学,兼及宋史与宋代文献。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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