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紫钗记》具有极强的季节感,并从中透露其鲜明浓郁的生命意识。 剧本第2出《春日言怀》,就是从“元和十四年立春之日”开始的。生扮李益上场,唱了一首【珍珠帘】,中有“羁旅消魂寒色里,悄门庭报春相问:才情到几分?这心期占,今春似稳”。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李益的羁愁与寒色同在,希望寄托在新春身上,这首“引子”即季节感与人生感悟并重。此出表现朝贺归来,李益与亲友数人相约饮酒庆赏。“天心一转鸿钧”,“旙头春信已争新”(【贺圣朝】),“椒花媚晓春,柏叶传芳醖”,“黄云正朔新,丽日长安近”,“春风鬓,笑林中未有,柳上先过,屠苏偏让少年人”(【玉芙蓉】)表现的是新年气象。喝椒花酒是国人过年的一个习俗,汤显祖赠友人邓汉的《元旦》诗中有“椒花滴酒翠盘新”句。东汉《四民月令》即有“子妇曾孙,各上椒酒于家长”的元旦记载。椒酒,即汤诗所谓“椒花滴酒”,又称年酒,或作“椒柏酒”,宋词人姜夔《鹧鸪天·丁已元日》词里“柏绿椒红事事新”即指此。剧曲则以“椒花”和“柏叶”代指年酒。 李益在立春日与朋友共赏,这情节与《紫箫记》一脉相承。那年正月初一正好是立春日。《曲海总目提要》“紫箫记”条:“十四年正月朔旦,是日立春,天下朝觐官员、应试士子,俱入云龙门太极殿朝贺朝毕之后,光禄赐宴。”李益与三位朋友“共作元日试笔诗,四人各赋绝句”。《紫钗记》李益【簇御林】曲有“和东风吹绽了袍花衬”句,一位朋友猜李是在感叹“功名未遂”,另一位纠正道:“是说衣破无人补。”于是引出托媒求偶的话题。所以【尾声】说:“你眉黄喜入春多分,先问取碧桃芳信。俺朋友呵,觑不得你酒冷香销少个人。”春日是人们思配偶的时节,“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人的求偶欲念与此“好雨”一样。 话分两头,第3出老旦介绍女儿小玉已长大成人,已让老玉工雕掇紫玉钗要给她上鬟(上头)。老玉工拿来紫钗,做工精细,得万钱。母亲还将西川锦剪了“宜春小绣牌”,挂在钗头,名为“花胜”,“点缀钗头金步摇”。本出下场诗云:“玉钗花胜如人好,今日宜春与上头。”花胜,又称华胜、彩胜,以五色绸剪制花朵样子,古代女子常常在迎春的节气里佩戴。这里霍小玉的佩戴不光有“宜春”的季节感,且有“成人礼”即“上头”的意味,岁时节日与人生仪礼相融,意蕴更加丰富深厚。 《紫钗记》展示的第二个节日,是本剧中最为重要、浓墨重彩的元宵节。 第5出《许放观灯》,京兆府尹上场唱【点绛唇】;“圣主传宣,风调雨顺,都如愿。庆赏丰年,世界花灯现。”紧接着,由小玉和母亲、丫鬟三人轮诵【忆秦娥】“(老)元宵好,朱帘卷尽千门晓。(旦)千门晓,禁漏花迟,玉街春早。(浣)红妆索向千莲照,笙歌欲隐千金笑。(台)千金笑,月晕围高,星球坠小。”把元宵景色和人们的喜悦心情概括殆尽。第6出《堕钗灯影》更是处处有元宵的情和景“绛台春夜,冉冉素娥欲下。香街罗绮映韶华,月浸严城如画。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凤凰阁】)李益歌此曲后,有吟白道:“谁家见月能端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小玉与母亲丫鬟一同前来,她们听说“灯花南天门最佳”,就到南天门来,遇到一个“黄衫大汉”骑了一匹白马,“人高马大”地挡住了众人看灯的视线,大家一阵呼喊,他马上让开了。这就为后面“黄衫侠客”伏下一笔。 小玉与李益相见,四目相视,情意绵绵。慌乱中,小玉落钗于梅梢,让李益拣着,两人分唱【江儿水】,合唱部分歌词一致:“手拈玉梅低说: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重复两遍,强调一个缘字,而这缘分正是与节日融合在一起的。两人相见搭话,“【旦作打觑低鬟微笑介】”,小玉说出了自己的爱慕。“【生作听径前请见科】”:“小姐怜才,鄙人重貌。两好相映,何幸今宵!”今宵是一年中的第一良宵,今宵相识相爱,人们相信,有天意作伐在里面。 李益这样理解今宵对于自己人生的涵义:“咱李十郎孤生二十余,未曾婚聘……何幸遇仙月下,拾翠花前?梅者,媒也;燕者,于飞也。”民俗文化十分重视谐音,重视寄托在物件上的文化内涵。李益觉得自己遇到了仙女:“花灯夜,有天缘逢月姐。”(【前腔】)“玉天仙罩得住梅梢月”,(【尾声】)“婵娟此会真奇绝”。(【玉楼春】)“他飞琼伴侣,上元班辈”,“天教钗挂寒枝”。(【六犯清音】)民间相信节日特别是“月旦十五”是仙女下凡的日子,民间故事里的遇仙情节多安排在这样的时辰。人们节日外出,希望能够撞见自己命中的那个“仙”,撞见自己的天赐良缘。小玉向他讨还紫钗:“秀才,咱钗值千金也!”李益打趣道:“此会千金也!”【旦背笑介】:“道千金一笑相逢夜。”“千金”首先指价值,又在民间代指闺中小姐,这段对话正是以此打趣。小玉离去,李益望着她的背影唱出【尾声】:“玉天仙去也春光碎”,“咱半生心事全在赏灯时”。后出则有“知他是云英许琼?”“肯向瑶池月下行”,(【前腔】)强调的还是元宵“遇仙”的主题。 元宵相逢,一见钟情,元宵于是成了霍李二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在后面的剧情中,也不断提及元宵。第二天,李益“托鲍(四娘)谋钗”,介绍昨夜情景:“花灯后人笑声,月溶溶罩住离魂倩。”鲍四娘也非常强调姻缘天成:“恁般红鸾凑成,这燕花钗为折证。你嫦娥亲许,玉镜台前回得清。”合唱:“灯儿映,相逢便是神仙境。”(【好姐姐】)第8出《佳期议允》,霍小玉回顾元宵佳节:“灯花市月华街,月痕暗影疏梅,爱清香小立在回廊外。花枝摆,花枝摆把燕钗悬在,天付于多才。【合】单飞燕也钗,双飞燕也钗。双去单来,单去双来。可似绕帘春色,还上我玉镜妆台。”“明提起也钗,暗提起也钗。明去暗来,暗去明来。可似绕帘春色,还上我玉镜妆台。”钗好月圆,正是他们美好姻缘的象征。 第13出《花朝合卺》【前腔】(旦):“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飘渺银鸾现。一饮琼浆,蓝桥试结良缘。吹箫侣天借云迎,飞琼佩月高风转。(合)神仙眷,看取千里佳期,百年欢燕。”“持欢劝,但记取月下花前,玉钗双燕。”(【醉翁子】)燕尔新婚,念念不忘元宵节给予他们的良缘。直到第27出,霍李分别已久,小玉还“想起当初”:“花灯会偶,蓦地情抛受。”(【销金帐】)第46出,卢太尉设计分离霍李,让一女子假作“鲍三娘”向李益献钗,“猛然间提起赏元宵岁华”,令李益禁不住长叹泪零,“叹坠钗人远”。全剧最后,霍李重圆,小玉恍然在梦:“似那年元夜会他来。” 元宵节是剧作者最着意写的一个时间节点,是富含深意的一个剧中情节。 本剧第三个节日是花朝。第9出《得鲍成言》,鲍四娘对李益建议:“十郎,花朝日好成亲。”第13出敷演成亲场面,出目就叫“花朝合卺》。表现闹房场景的“狂朋试喜”,崔姓朋友唱道:“印春山半晕新眉,破朝花一条轻翠。”“朝花”是“花朝”的颠倒,暗示新婚给予新娘小玉带来的变化。 第25出《折柳阳关》是全剧的又一精彩关目所在,南北合套,共二十一曲,从容抒发男女主人公依依惜别的情怀。其空间背景是灞桥,时间背景则选择寒食节气:“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话提壶。”(全出第15曲,即【解三酲】之【前腔】)旦唱【北寄生草】一曲,道“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折柳介)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正是在这样令人伤感的自然环境中,霍小玉喊出的内心意愿:“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寒食节的民间习俗是禁烟,是扫墓以纪念亡者,可谓春天里最伤感的节日。选择此节作为两人离别的时间背景,自与《西厢记》清秋之节的“长亭送别”有不一样的意趣。 第33出《巧夕惊秋》写到七夕:“(旦)今当七月七夕,织女渡河,香烛瓜果,已备楼中。去请老夫人,等鲍四娘同会彩宴。”(鲍)“从来乞巧,凡有私愿,只许在心,不许出口。但看喜子萦盘,便是人间巧到。”三人合唱:“同看取,千门影里,谁似双星?”(旦悲介):“玉漏无声,恨浥西风不尽。忍顾河西人远,断河难倩。重归向旧鸳机上,拂柳萤残丝再整。”(【前腔】)最后的【意不尽】曲谓“明朝鸟鹊到人间境,试说向青楼薄幸,你可也卧看牵牛织女星。”小玉猜想李益一定会在某个“青楼”盘桓,希望他也能“卧看牵牛织女星”,在七夕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想到她,想到他们曾经的美好关系。在《紫箫记》里,七夕原是放在最后用作两人重会之时点的,此剧改过,发扬的是七夕“离多会少”的主题。 剧本还隐隐提到了中秋和重阳。第34出《边愁写意》生唱【前腔】:“冷清光,气色霏微漾,晕影儿朦胧晃。敢是霜也?(众)是月亮。”“(众)是嫦娥在女墙,照愁人白发三千丈。”在【关山月】抑或【思归引】的笛声中,“(众作回头望乡介)”,“(生亦作望乡掩泣)(众)被关山横笛惊吹,一夜征人望。家山在那方?家山在那方?离情到此伤,断肠声泪谱在罗衫上。”中秋节原是国人阖家团圆的节日,圆月堪作团圆的标记。可在剧中,中秋时节则做了征人望乡的底色,表达“月圆人不圆”的人生遗憾。 第36出《泪展银屏》旦上:“奴家自别李郎,三秋杳无一字。正是:丛菊两开人不至,北书不寄人无情。”菊花是重阳节的节物,人们赏菊,饮菊花酒过节。浣纱建议小玉“上凤箫楼望一回”,登楼与登山一样,亦属重阳登高之举,是重阳节俗。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每每以“思妇”与“征人”对应,剧中亦然,这里的小玉是作为思妇形象出现的,两出对应,两人对应,并且两节对应。重阳是一年中最后一个重要节日,所以人们每每在这一天盼望出远门的亲人归来,“佳节又重阳”,“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年李清照这样抱怨过丈夫,与霍小玉的“北书不寄人无情”是一样的情怀。等待与怨恨,自是古代闺女的一种生命状态。终于,李益派遣阳关哨卒来传信,“(旦惊喜介)你可曾从事李参军,俺这里寒衣未寄”(【赚】)。这两句曲辞道出了重阳的又一个民俗:授衣。宋代词人陈允平有一首题《重阳》的【六幺令】,起头就是:“授衣时节,犹未定寒燠。”国人自古就以九月为授衣时节,九月妇功成,丝麻之事已毕,正可以置衣。《诗经》里就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豳风·七月》)。后世九月九重阳日成为授衣之节,承担了节日前后置衣授衣的习俗。“寄寒衣”也成了从孟姜女故事到小曲时调反复吟唱的主题。 《紫钗记》几乎动用了一年中所有的节日作为剧情时间背景,并不是平面机械地用用而已,而是与生命、与爱、与离别、与喜怒哀乐的人之七情六欲相结合,使之成为具有人生里程碑意义的文化标识。 在民俗学领域,有“岁时节日”和“人生仪礼”两大部分,它们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民俗学家范·热纳提出“通过仪礼”(生命仪礼)的理论,认为这些仪礼助人实现从一种社会状况向另一种社会状况的转变,具有“脱离仪式”、“转变仪式”、“合入仪式”三个阶段。在此基础上,维克多·特纳又提出“阈限”理论,认为其第二阶段尤为重要,受礼者进入一种神圣的仪礼空间,处于中间状态,此“阈限”期蕴含着创新的象征意义,这一解释同时被运用于季节转换的节日庆典过程。以这一理论关照,演绎霍小玉“成人”的第3出和恋爱的第5出,表现的正是一个人成长关键的“阈限”。这一理论,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汤显祖何以能将岁时节日与人生成长作如此完美结合。 正月十五是一年中第一个圆月之日。中国根据这“第一良宵”之意,名“元宵”;又因旧时的这天晚上通宵挂灯结彩,故又名“灯节”。曲牌中有【玩仙灯】一款,原是用来直接歌唱游赏灯节的,本剧第23出就曾用过。元宵是中国社会约定俗成的男女交往之节,是个两性开放的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描写的是“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描写的还是“元夕”。从这个意义上说,简直堪以中国的“情人节”名之。汤显祖在《紫箫记》里原将霍李爱情的发生放在元宵前一日,新婚的霍李二人元宵节外出观灯,走失,霍拾得一枝紫箫,故剧名“紫箫记”。元宵夜人多易走失,一如《红楼梦》里的元宵失英莲。而到《紫钗记》,作者将元宵作为霍李爱情的主要时间背景,突出了其作为中国“情人节”的情感主题和艳丽色彩,也使他笔下的霍李爱情蒙上了一层迷离浪漫的情调而如梦如幻。把男女之情与元宵这样的节日联系在一起,亦能凸显爱情美丽而短暂的两重性,有助于揭示爱的本质而增加人生沧桑感。其余如寒食之伤逝、七夕之离多会少、中秋之月“偏向别时圆”、重阳之“欲寄寒衣君不还”,这些节日文化元素也在剧中一一得到了发扬,更使得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曲折离奇,使得他们的人生故事丰满多彩。 将祖国的传统节日元素融入自己的文艺作品,这是中国文化人早已有之的文化自觉,汤显祖将其集大成而发扬光大。令人欣喜的是,近来“上昆”重把《紫钗记》搬上舞台时,并未丢弃这一传统,还是将霍李二人元宵相遇相爱,寒食折柳相别的文章做得很足,表现得非常饱满。汤显祖的这种文化自觉需要继承,祖国的传统节日文化需要继承,这正是本文想要传达的意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