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翠 韩震军 韩偓是唐末的坚贞忠臣,也是晚唐五代颇有建树与影响的重要诗人。历代书目对韩偓的诗文多有著录,尽管所记书名以及卷数有所异同,但其主要著作不外乎《金銮密记》《韩偓诗》《香奁集》三种。其中《金銮密记》大约在宋以后即已散佚,仅不多的条目为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曾慥《类说》、明陶宗仪《说郛》等所征引。现存的韩偓诗集、《香奁集》尚有多种版本。近人韩偓研究也有不少成果,如齐涛《韩偓诗集笺注》、缪荃孙《韩翰林诗谱略》、陈敦贞《唐韩学士偓年谱》、孙克宽《韩偓简谱》、陈继龙《韩偓诗注》等,以上著作固然在韩偓整理笺注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至今尚未有一部尽可能完整地辑集现存韩偓所有诗文的《韩偓集》,更不要说对这样的一部《韩偓集》进行审慎详尽的校勘、注释、系年,以及汇集历代相关的韩偓生平事迹记述、诗文评论等研究资料的著作了。这未免令人遗憾。然而,近日中华书局出版的厦门大学吴在庆教授完成的《韩偓集系年校注》(下简称《韩集校注》),比较圆满地解决了上述问题,满足了广大学者的期待。 韩偓原有诗集,而文则分散而未编入其集子。《韩集校注》则首次将其诗和文汇集于一书。韩文原分散于各典籍,《韩集校注》从唐宋典籍中剔出韩偓文增入集中,故《韩集校注》是现今唯一将韩偓的诗、文收集于一书,并加以系年、校注,收罗历代韩偓研究资料最为完备的精良新集子。《韩集校注》共有八卷,采用先诗后文的方式,弥补了《韩偓诗集笺注》和《韩偓诗注》只收诗歌而不及文的缺憾。前五卷为诗,第六卷至第八卷为文,书后附有两个附录。在校注方面,此书则集校勘、笺注、辨伪、系年、集评、正误、典章制度考释于一炉,在文献整理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底本选择允当,文献搜集完备。 今存韩偓集版本较多,各种版本所收韩偓诗虽在分卷、排列次序以及所收诗歌数量上不尽相同,但大致可分为大体编年和分诗体编排两类。大体编年者如明毛晋编、清初毛氏汲古阁刻《唐人六集》本《韩内翰别集》一卷(下简称“汲古阁本”);明末毛氏汲古阁刻《五唐人诗集》本《香奁集》一卷(下简称“汲古阁《香奁集》本”);《全唐诗》本《韩偓集》(下简称《全唐诗》本)等等。分诗体者如《四部丛刊》影印上海涵芬楼藏旧钞本《玉山樵人集》一卷(下简称“玉山樵人本”)、附《玉山樵人香奁集》一卷;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明末胡震亨编《唐音统签》本韩偓诗四卷(下简称“统签本”)、《香奁集》二卷等等。今人邓小军先生在《韩偓集版本》中考察认为“今存韩集其他明清传刻本及抄本,即其底本不能确定为宋本者,以《全唐诗》本为最有价值”。且加以《全唐诗·韩偓集》所收韩偓诗最为完备,故可做为校勘韩偓诗集较适宜的底本。 具体来说,《韩集校注》前四卷乃依据现存韩偓诗最为完整,保留韩诗最早编排次序与诗题下、诗中原有小注的《全唐诗·韩偓集》(中华书局一九六〇年根据扬州书局刻本校点出版)为底本加以校勘收录。这一底本前三卷为《香奁集》外的韩偓诗,第四卷为《香奁集》。第五卷乃将《全唐诗·韩偓集》末所收的断句、句联移入,又收入原收于《全唐诗》卷八九一“词三”的两首韩偓的《浣溪沙》,并从有关典籍辑录《全唐诗》未收的《松洋洞》以及新拟的题为《即席送李义山丈》诗的韩偓诗残句。另外,著者为了保留底本原貌及有关典籍所记,根据自己所搜集到的资料一一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为此还附录了“备考”“辨伪”条目。对于自己不确定的内容也从不妄加定论,而是用“备考”条目期待下一步的研究者提出新的观点;对于自己可以确定为伪作的,则详尽地陈述自己的理由,并列出资料,做到所言有据。 《韩集校注》卷六所收为韩偓文,除《香奁集序》一文因《全唐文》本文不全而改据吴汝纶《韩翰林集》而收录外,其他则均据《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缩印版)本录入。韩偓《金銮密记》的散佚,造成了韩集很大的空缺,是集卷七为《金銮密记》的辑佚,从各种典籍中辑得十八则,另附《备考》四则、《辨误》五则供学者研究参考。是集第八卷著者创造性地编写了《韩偓对话录》十八则,这些韩偓对话言语都是从五代与宋代若干记载韩偓之奏对与应答言辞的史籍文献中选择摘录的,虽非严格意义上的韩偓文,也未必具有文章学的重要价值,但却是研究韩偓与唐末史的宝贵文献资料。 前人两家注只对《全唐诗》中的韩偓诗进行整理注释,《韩集校注》在此基础上搜索整理出相当数量的韩偓文,自此,韩偓研究文献诗、文兼备。另外,文献搜集完备还表现在《韩集校注》所附之历代韩偓研究资料选编上,这些附录资料大多是著者多年辛勤搜集的成果,将其汇编在韩偓诗文之后,为研究者提供了便利,省却了翻检之劳,大大提高了《韩集校注》的使用价值。 二、校勘功力深厚,辨伪存真客观。 《韩集校注》既选用恰当的底本,并选用其它宋、明、清的韩偓诗集,如玉山樵人本、统签本、汲古阁本、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藏旧钞本《韩翰林诗集》(后附《香奁集》,下简称“韩集旧钞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屈大均手抄本《香奁集》(下简称“屈抄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五年王遐春麟后山房刻本《翰林集》(下简称“麟后山房刻本”)、关中丛书本清吴汝纶《吴评韩翰林集》(下简称“吴校本”)。此外,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明嘉靖刻本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亦选有韩偓诗,今亦取以校勘,辨误纠讹。韩文也都通过几种版本之间的相互比对校勘,兼及目前能看见的所有版本与资料。《韩集校注》校勘比对的版本之多,工作量巨大,然而在吴在庆先生及其团队的辛勤努力下,《韩集校注》成为一精校本。 在体例上,与今人齐涛的《韩偓诗集笺注》将校勘融于注释不同,《韩集校注》将校勘、系年、注释、集评分列,条理明晰,材料丰富。《韩集校注》的校勘既广校众本,又能灵活运用各种校勘法,择善而从,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如《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中的“寻常”,《唐百家诗选》本、韩集旧钞本、玉山樵人本、统签本、汲古阁本、麟后山房刻本、吴校本均作“常时”,《全唐诗》校:“一作常时”,吴校本校:“一作寻常”。无论诗、文之校勘,本书除对明显有误者进行校改外,一般不作是非判断,而是尽量保持底本原貌,列出对校本大抵可通文字,以留待研究者比较酌定。又如《自沙县抵尤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诗题中“尤”是否该改为“龙”的例子来说明,在《全唐诗》中“龙”下标注为“龙一作尤溪县”,玉山樵人本、韩集旧抄本、统签本、麟后山房刻本、吴校本均作“尤”。“尤”与“龙”本身字形相近,如果按照《全唐诗》的记载当也无妨,但是吴先生在此处改“龙”为“尤”,是因为参照了岑仲勉《读全唐诗札记》中的观点:“按唐尤溪属福州,龙溪属漳州,龙字草写略类尤,故两本不同,但考当日偓自邵武还沙县,其后又留居南安之桃林场,则自沙县南下,必经尤溪,作龙者误,偓断非西南行至龙溪也。”引用前人有说服力的证据改应当改动之处,客观存真,令人信服。可见,凡是有所判断或改动底本之处,一般均在校勘记中加以说明改动的依据或理由。另外,这种有别于传统只录异文的校勘方法,利用校勘记表达自己的观点,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解决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 《韩集校注》可谓目前参校最为完备的韩偓诗文全集,著者能充分利用前人已有的校勘成果,如《全唐诗》,黄永年、陈枫校点《王荆公唐百家诗选》,清吴汝纶《吴评韩翰林集》中的校勘成果,使其更为全面和准确。 三、注释严谨详尽,笺证有据可靠。 在韩偓诗文注释上,特别是诗歌的注释,考虑到更方便于一般读者,故语词、名物、典故尽可能详以出注,深入推究其文句真意。词语,先解释意思,再列举书证,书证涉及古代各种典籍。一时找不到书证的,暂付阙如。如《洞庭玩月》中对“玉椀”的注释:“椀为‘碗’的古字。玉椀,亦作‘玉盌’。玉制的食具,亦泛指精美的碗。三国魏嵇康《答难养生论》:‘李少君识桓公玉椀。’晋葛洪《抱朴子·广譬》:‘无当之玉盌,不如全用之埏埴。’此处用以喻圆月。唐韩愈《昼月》诗:‘玉盌不磨着泥土,青天孔出白石补。’”结合“玉椀”一词的详细注释,读者能更好地理解诗中所要传达出的美感与意境,也能看出韩偓对前人的继承以及对后人的启发。至于典故,尽量摘举最早的出处,且征引齐全。如《奉和峡州孙舍人肇荆南重围中寄诸朝士二篇(一)》诗中的“丰城”,即丰城县,西晋太康元年以富城县改名,属豫章郡,治所在今江西丰城市南四十一里丰水荣塘。看似一个简单的地名,其实此处用了晋雷焕发见丰城宝剑的故事。《韩集校注》征引《晋书·张华传》中的一段,完整了再现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及经过,生动有趣。 今人对韩偓诗歌的整理与注释,已有《韩偓诗注》和《韩偓诗集笺注》流传,对于他人注释之误,《韩集校注》不一一指正,然时而则择其尤误者加以辨析解释。如诗《欲明》中的“遭鬼笑”,《韩偓诗注》释“遭鬼笑”谓“即鬼揶揄,指士人失意潦倒。《世说新语·任诞》“襄阳罗友”条刘孝标注引《晋阳秋》:“同府人有得郡者,(桓) 温为席起别,友至尤晚。问之,友答曰:‘民性饮道嗜味,昨奉教旨,乃是首旦出门,于中路逢一鬼,大见揶揄,云:‘我只见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见人送汝作郡?’民始怖终惭,回还以解,不觉成淹缓之罪。’”《系年校注》中著者认为此处所引《晋阳秋》事恐有未安,韩偓诗此处乃在于表现诗人贫窭尤甚,故下文又有“酒保征债”之句以明之。其“遭鬼笑”,乃在于如《南史·刘粹传》中刘伯龙因贫窭“为鬼所笑”,而非如《晋阳秋》所记“得郡者”为鬼所“揶揄”云:“我只见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见人送汝作郡?”由此可见著者不是局促辕下,亦步亦趋,一味地附和旧说,而是本着慎思、精审、明辨的态度,惟求其是的精神,对存疑歧异或误断之处细加考证,创为新说。 四、系年审慎准确,填补学界空白。 本书对大部分韩偓诗文加以系年,其中多有纠正他人误系者,以及经过考证而新作系年者。凡所系年有与他人所系不同的,则简要说明他人系年之非与新系年的根据或理由;凡是可以确定或可大致推定其创作年代者均加以系年,并说明系年的根据,务求审慎与准确。如《宫柳》诗,《韩偓诗注》系年于天复三年,谓“细味全诗,当是托物言志之作,委婉地表达了诗人当时的处境与政治上的抱负。天复三年初,凤翔解围后朱全忠始面谒昭宗,诗人此时因不附朱全忠,遭其嫉恨,故有此作。”而《韩集校注》则依据《唐音统签》本、《唐百家诗选》本等多个版本诗题下的小注断定此诗作于天复元年,又根据诗中已有“莫道秋来芳意违”句,下又有“不怕金风”句,可推断诗乃秋日所咏,然而天复三年秋,诗人早已被贬,故谓此诗乃天复三年之作,不可信。著者从诗文版本与内容出发,多角度地佐证其系年,可见其系年考证的严谨与细致。 震钧《韩承旨年谱》、孙克宽《韩偓简谱》、陈敦贞《唐韩学士偓年谱》、高文显《韩冬郎年谱》以及《韩偓诗注》已经为韩偓部分诗文系年,这给予《韩集校注》的作品系年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吴先生通过长期地考证与研究,对韩偓诗文的写作时间、地点、涉及的人物和时间均一一考求,力求精准,不能断定者绝不轻下断语。这样既纠正了史传之误,又补充了前人各家年谱的缺失。如《睡起》诗,《韩偓年谱》《韩偓诗注》《韩偓简谱》均系此诗于乾化四年。《韩偓简谱》云:“以上诸诗未敢尽定为癸酉年作,致尧卒于南安,凡寓此邦十四五年,不知其为何年作者,姑统归此年。”《韩偓年谱》于后梁均王乾化四年甲戌(九一四年)七十三岁谱云:“本年,偓在南安县。按: 本集《驿步》题下自注:‘癸酉年在南安。’以下编次诸诗,至《寄邻庄道侣》有‘夜来雪压前村竹’之句,当为癸酉冬作。其后诸诗,次第写及春、秋,当为本年甲戌所作,最后一首为《幽独》(再下即《江行》《汉江行次》及湖南诗矣。本集中编次大抵为似乱非乱之状)。春,作《惜花》、《半醉》、《春尽》、《睡起》、《寄友人》(有“旷野风吹寒食月”语)。”《韩集校注》著者按“所云《驿步》诗至之后《十月七日早起作时气疾初愈》诗确为乾化三年癸酉作,然再后《有感》诗起至《寄邻庄道侣》诗则恐非乾化三年之作。”《有感》诗有“融风渐暖将回雁”句,乃写初春景象,则至此诗已非乾化三年诗。故《有感》诗后之《观斗鸡偶作》、《蜻蜓》、《即目》(有“书墙暗记移花日”句)、《寄邻庄道侣》(有“夜来雪压村前竹”句,盖已冬时)数诗皆为乾化四年诗。而再后之《惜花》诗有“临轩一醆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句,分明已是后一年即乾化五年晚春之作矣。故再后之《半醉》(有“雨连莺晓落残梅。西楼怅望芳菲节”句)、《春尽》、《睡起》、《寄友人》(有“旷野风吹寒食月”句)诸诗亦应是乾化五年(公元九一五年)之作。”通过作者生平经历和诗中所描写的内容来判断诗作时间,这样运用内证的手法比外在证据具有更大的说服力。著者吸收各家观点,看出编年中各家关注的问题之所在并加以分析解决,立足于众家思想基础之上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会过于偏狭。 本书多有类此的系年考证,颇为精当,令人信服。除了在各篇诗文下考订作年外,本书还在书后附录《韩偓诗文系年简谱》,此乃著者精心结撰之作,多有新发明与新立说,有助于读者与研究者进一步利用。 不管是校勘、注释,还是诗文编年方面,读者都能看到著者科学的尊重他人研究成果的态度,这不仅显示了著者优良的学术风范,而且也能集思广益,以完成此集大成之著作。然而,作为一部大型著作,《韩集校注》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某些不足,如《奉和峡州孙舍人肇荆南重围中寄诸朝士二篇(一)》中“炽炭一炉真玉性,浓霜千涧老松心”二句中的“炽炭”和“浓霜”,前者列出词语,给予解释,然后举出书证,后者没有解释就紧接前者书证后面列出,难免会给读者阅读造成不便。在校勘方面,例如《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中的“署”,《唐百家诗选》本作“暑”,玉山樵人本、统签本均作“水”,面对不同版本的校勘成果,著者没有给出相应的校勘意见就直接判断作“水”误,难以让人信服。 当然,评价一部著作是否真正具有学术价值,最重要的一点是看其有无超越前人而又信实可证的创见。本书设有“笺评”一目,既汇集前人对某诗、文的解读评论,又加按语说明著者本人解读评析的见解,间或对于前人解读评论之误加以辨析说明,大都蕴含新意。 综观《韩集校注》,此书是吴在庆先生与中华书局奉献给读者的又一本好书,是目前收罗韩偓诗文以及研究资料最为完备、校注精良、多有创获的具有原创性和极高学术价值的古籍整理研究精品,必将为韩偓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相信此书问世之后,必将为学界所重视,其重要学术意义和表率作用将在日后日渐显现。 作者简介: 方翠(1990—),女,安徽桐城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 韩震军(1974— ),男,安徽临泉人,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硕导。研究方向为中国诗学、古典文献学。 原载《中国韵文学刊》2016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