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是文言小说创作的高峰时期,而武侠题材的文言小说创作更是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阶段,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一般来说,中国古代武侠小说大致可以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写实型的武侠小说,内容以现实社会为描写对象,注重表现武林侠客的英武豪迈,惩恶扬善,在武功描述上突出武侠人物的“力”与“勇”、“轻”与“快”。另一类是奇幻型的武侠小说,以人类社会为背景,在弘扬侠义精神、彰显善恶对立的同时,更注重宗教内涵的表述与奇幻世界的构想,而在武功描述上,“剑术”的修炼与威力是其重要的描写内容,这一类型的小说又称为剑侠小说[1]。清代是剑侠小说的鼎盛时期,文言剑侠小说更是数量众多,奇姿异彩,远迈前代。令人遗憾的是,学术界对剑侠小说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尚未予以充分的关注和研究。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翻阅了大量的清人笔记小说,梳理拣择,分析思考,从作品内容、剑术描写与侠情模式、母题的传承与创新以及文体类型和叙事角度几个方面加以考察,草撰此文,意在抛砖引玉,以求正于方家。 一 篇目与内容 清代文言小说创作队伍庞大,而剑侠异闻更是清人眼里的热门题材,据笔者目前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在清代,从事过文言剑侠小说创作的文人有近百位,既有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也有威震一方的王公贵族,还有享誉文坛的鸿儒硕士,更有名不见经传的下层文人。他们之中有著名的小说家,有著名的散文家、诗人,还有著名的学者,其中在文学史上较有影响的作家有蒲松龄、王士祯、张潮、袁枚、沈起凤、纪晓岚、乐钧、周亮工、长白浩歌子、毛祥麟、朱翊清、汤用中、俞樾、宣鼎、郑官应、邹韬、王韬等。近百位文言小说作家竞相投身于同一题材的创作,这种现象称得上是文学史上一道耀人眼目的风景线。 清代文言剑侠小说虽然数量众多,却散见于清人各种笔记之中,搜寻起来极费功夫。笔者翻阅了大量的清人笔记小说,辑得文言剑侠小说百余篇,这当然不是清代文言剑侠小说的全部,但我们从中亦可大致了解其发展变化、风格特征了。现将搜集的作品著录如下: 《聊斋志异》:侠女、聂小倩(燕赤霞)、采薇翁、佟客、王者[2]。 《池北偶谈》:剑侠(伟男子)、女侠(高髻女尼)、剑术。 《旷园杂志》:瞽女琵琶。 《见闻录》:借寓妇。 《子不语》:姚剑仙、姚端恪公遇剑仙、猢狲酒。 《夜谭随录》:刘锻工。 《听雨轩笔记》:某生奇术。 《耳食录》:何生(了奴姊妹)、葛衣人、逆旅少年、游客铁丸、 王黄胡子(末座客)。 《啸亭杂录》:书剑侠事、索加奴。 《萤窗异草》:辽东客、程黑二、姜千里、童之杰。 《小豆棚》:浣衣妇、齐无咎、平顶僧。 《客窗笔记》:女剑侠传。 《阅微草堂笔记》:记盗二则。 《凉棚夜话》:剑术。 《影谈》:奇勇。 《广虞初新志》:义侠传。 《亦复如是》:何配耀(道人)、蒋子正。 《香天谈薮》:浙中宦者。 《秋灯丛话》:王姓客、箍桶翁。 《梦花杂志》:珠儿、黄瘦生。 《镜花水月》:周栎园姬。 《咫闻录》:缺耳游击。 《埋忧集》:空空儿、全荃。 《敏求轩述记》:隐侠传。 《翼駉稗编》:柳生、袁客、隐娘尚在(卫女)。 《蝶阶外史》:槛中人。 《见闻随笔》:车夫奇遇(余客)。 《墨余录》:南海生、某公子(河海客)、蒲包仙。 《里乘》:剑侠、郑甲、蛇妖。 《香饮楼宾谈》:宜兴幕客。 《续剑侠传》:奚成章、朱振玉。 《夜雨秋灯录》:郁线云、耍字迷、奚大瘤。 《浇愁集》:侠女登仙(张青奴)。 《此中人语》:冯雄、广寒宫扫花女。 《遁窟谰言》:老僧、相士、侠女子、柳南、飞剑将军。 《淞隐漫录》:许玉林匕首、何蕙仙、廖剑仙、徐双芙、女侠、李四娘、盗女、剑仙聂碧云、姚云纤、月里嫦娥、骆蓉初、倩云、徐笠云。 《淞滨琐话》:徐麟士、刘淑芬、剑气珠光传、粉城公主。 《右台仙馆笔记》:僧碧禅、某观察偶枉法。 《仕隐斋涉笔》:先正异闻、剑仙国。 《游梁琐记》:龙门鲤、剑术。 《静厂奇异志》:楚生、杨某。 《虞初广志》:柳珊、李凉州。 《清稗类钞》:王仲瞿欲刺和珅、和尚杀杀人者、刀侠还饷、夫妇皆剑侠、盗僧还黄某银、陈佝偻疏财尚义、秋红使铁丸、金飞以剑斫豆、绛绡女较剑、红娥舞双剑、书院肄业生用剑、德州尼用剑、匕首杀人百步外、剑伤后山林木。 《清朝野史大观》:世宗晏驾之异闻、雍正外传、白兰花。 上述作品内容广泛,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文士商旅,镖师盗匪,乃至世外僧道,海外飞仙,其艺术的笔触伸向社会的方方面面,在塑造剑侠形象的同时,揭露官场的黑暗腐败,忧虑社会的动荡不安,歌颂英雄的侠义壮举,呼唤人间的公平正义。在这些作品中,描写内容最多的有两大类,一是惩贪除暴,一是夸饰剑术。前者是对人类社会的记述,后者则是对理想世界的向往,而剑术,这一奇幻想象的法力本身,又是剑侠小说中连接现实与虚幻的一座桥梁,因为它是剑侠干预社会、寻求公平的重要手段。因此,在这两大类的作品中,内容往往会有重合,前者总是关联后者,而后者则可以单独成篇。这是因为在前一类作品中,不论是惩罚贪官,还是剪除盗匪,又或是驱除入世害人的妖魔鬼怪,剑侠总是需要凭借神奇的剑术才能功德圆满;而对于后一类作品而言,既可以是向世人炫艺,也可以是剑侠之间的功力比试,还可以表述修道习剑的艰辛,不一定涉及现实社会的黑暗面。 惩贪除盗的作品极多,仅从上述著录的篇目来看,就达到五六十篇。这一类作品依其内容可分为几组,其一惩治贪官,戏弄权奸;其二剪除盗匪,救助良善;其三诛杀妖魔,正心济世。描写惩治贪官的作品大都记叙简约,情节单一,语言精练,气氛诡异。这一组的作品有王士祯的《剑侠》,蒲松龄的《王者》,吴陈琬的《瞽女琵琶》,袁枚的《姚端恪公遇剑仙》,吴雷发的《浙中宦者》,朱翊清的《空空儿》、《全荃》,高继衍的《槛中人》,毛祥麟的《某公子》,宋和的《隐侠传》,王韬的《相士》,黄轩祖的《龙门鲤》,丁治棠的《剑仙国》等。王士祯和蒲松龄首开清代剑侠惩贪之风,《剑侠》一篇写剑侠劫取某显宦的不义之财,显宦大怒,严令下属搜捕,并扣押其妻子为质,责令赔偿。剑侠传信函申斥其贪婪,并截其夫人头发以示警,使其色变心惊,不敢追究。此篇小说的布局颇为讲究,剑侠的神奇手段并不直接描写,而是通过贪官“启缄,忽色变而入。移时,传令吏归舍,释妻子,豁其赔偿”的种种表情、反应来表现的。剑侠劫财于古庙中,“扃鐍甚固,晨起已失金所在,而门钥宛然”,深山荒野忽现一热闹市镇,剑侠居室犹如王宫大宅[3]。凡此描述都显出剑侠的行踪诡秘,神术超凡,也为小说增添了神秘氛围。《王者》情节与此篇相同,但蒲松龄乐于渲染细节,描摹场景,故事自然也更加细腻、生动。此类题材大约出自坊间传言,何守奇在《王者》篇末评道:“此事累见他书,不无少异,要是剑客之流。” [4]此后,相同题材的小说时有问世,且不断翻新,而翻新最奇者,莫若丁治棠《剑仙国》。小说叙某提督在府中丢失圣旨,遍寻不得,心急如焚。皋兰县一役卒察看现场之后,断定是剑侠所为,且必须到剑仙国才能探知究竟。而剑仙国“去中华数万里,在东海岛中,与三神山近,以金银为城阙。中有剑王,管领五大洲剑仙侠客。设有职司,凭功过为升降,能以剑术护国卫民”。其中卒役之子赴剑仙国一段写得尤为精彩: 是夜,命子薰沐,饱加餐饭,加之装束:头扎青丝巾,身披红短褐,腰束鞶带,脚蹑蛮靴,短衫窄袖,兜裹紧严;于额上画太乙符,胸臂腰膂,俱粘符纸,又于马腹、马首、马尾画三符,缠结其上。装毕,戒之曰:“马行则行,止则止。中有候馆,暂下一餐,餐罢即行。至其地,出书投之,任导者所为,勿多言,作哑人可也。若妄下鞭,则不能返,海山万里,不能收尔骨矣。慎之慎之!”遂上马加鞭,四蹄风起,掣电蹑云,鸟雀之飞,无比快利。近三更,已出玉门关,行草地逾中华界矣。所过高山大泽,如履坦途。比晓,则一片黄沙,茫茫无际,人烟杳绝,不知所经何地。午刻,至一处,遍地青莎,高于人齐,如翠茵碧毯,蒙茸极望。沙中微开一径,行径中百十里,马蹄顿止。见草中结庐蓬,绿窗素几,幽雅明快,即候馆也。住数人,若邮吏然。侦刽子下骑,具米羹茶果,与之饱餐。餐毕上马,行不计里,出莎径已黄昏矣。续睹大海前横,浮天无岸,马便嘶风踏浪,澒洞行波涛中,足不沾濡。历一夜之久,天明,抵一岛。乱峰插汉,古树拿云,蓊蔚嵯峨,画手不到。登岸历山路,曲折通幽,香云拂面,翠露沾衣。所见珍禽异兽,异卉奇葩,莫可名状。行半晌,得平地,豁然开朗,金沙四布,玉水交流,道路桥梁,皆瑙玉镶成。行人渐夥,或男或女,俱古服劲装,蹑风而行。马至此,步渐缓,“得得”前进。俄见瑶林琼树中,隐露金城一座,红墙白雉,云霞绚彩;珠塔玉楼,高揭天表,别成世外奇观。 马抵城门外,有甲士四人,虬须虎额,状若天神,代为捉控,呼之下,接其书,导引入城。所经街衢,如装锦绣,金碧射人眼。内无市廛,惟珠楼碧馆,栉比绵连。馆内琴音铿尔,楼上绮窗,时有美人露面出窥,严肃明净,无一点尘嚣市气。至一署,金龙玉狮,盘踞门首。导者曰:“此剑王宫也。”赫如皇居,碧瓦飞空,金榜回日,五光十色,常有瑞烟笼罩。门数进,至一大殿,檐缀珠帘,莫测深广。引刽子跪丹墀下,导者持书进。约两时许,帘钩掣动,有大声胪传曰:“好将去,勿再来!”导者奉一黄袱出,挂刽子项,命之起,复引出城。跨马促行,仍由原道,渡海踏莎,回至候馆,加一餐。至三日之夜,交子刻,抵家矣。[5] 剑侠居住之处已从荒山野岭移至海外天涯,其偏远难行更非一般人力所及,必须借助神术法力才能达到。相比《剑侠》《王者》等篇而言,《剑仙国》中剑侠住所更加金碧辉煌,而且剑侠世界等级森严,剑王统领各处剑侠,权势极大,高深莫测,俨然是人类社会的皇权象征;剑侠“凭功过为升降”,须令行禁止,不听号令者将会受到惩罚。此篇在奇特的想象中,将剑侠个体纳入尊卑有序的统一管理框架,剑王的威严是突出了,但剑侠个体的本质却丧失了。 剪除盗匪是清代剑侠小说的重要内容。清代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反抗与镇压异常酷烈,康熙平定三藩之后,社会渐趋稳定,经济有所恢复,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有所发展,但另一方面仍有相当多的百姓生活在贫困线上。清中期以后,腐败日甚,由盛而衰,人民不堪其苦,铤而走险,聚啸山林,打劫造反为生。剪除盗匪的题材正是对动荡不宁、民不聊生的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此类作品包括王士祯《女侠》,长白浩歌子《辽东客》《姜千里》,曾衍东《平顶僧》,徐雄飞《义侠传》,温汝适《缺耳游击》,罗星潭《奚成章》,昭梿《书剑侠事》,俞樾《僧碧禅》,王韬《倩云》《盗女》《刘淑芬》,汤用中《袁客》,李澄《黄瘦生》,纪昀《记盗二则》,管世灏《奇勇》,宣鼎《郁线云》《耍字谜》,丁治棠《先正异闻》,无名氏《杨某》等。这类小说较多描写商旅途中,盗匪劫掠,剑侠护镖,盗贼受创。曾衍东《平顶僧》叙某公子载多金入长安,巨盗十余人尾随,仓皇之间遇一住店客,客以剑术尽歼盗匪,仅伤一人,使其逃窜。十年后,公子在京师红寺遇一僧,头上“平顶如劈瓠,不生毛发,惟斑疤类大莲蓬”,问其故,乃知是剑下余生者。其中客歼盗匪一段颇为神奇: 客亦闭户独坐,舔窗外视,月照院庭,净洗如水,光芒可鉴毫发。闻壁垣间如鸟隼飞落,乃一人逾垣入院。客窗罅以气吹之,其人首落地上。逾时又一人至,客又吹之。凡十余吹,而尸已枕藉庭阶。客忖曰:“殛盗何必尽灭其口,使即不留遗类,谁知吾刃之有余?何如存一不必胜诛之人,令其试吾锋之若顿。”又一人入,四顾;客但以气微嘘其顶,似切瓜一片。其人抱头跳出,自是寂然。[6] 除了商旅途中的侠盗对决之外,清代文言剑侠小说还描写了侠与盗之关系,剑侠有时也打劫官府,但与盗不相同。昭梿《书剑侠事》写剑侠李某入赘粤西永宁州陈家,劫走官饷,无人知晓。剑侠叶氏子因怜悯胥吏,主动为其寻找。当他探知李某所为之后,愤然责备道:“吾侪以义为重,岂可盗官家物?使遗祸于他人以遭天遣也?” [7]李某受教,幡然悔悟,归还官银。与此篇不同,王韬《粉城公主》叙粉城公主父亲遭权奸陷害,一门被戮,遂集义士于海外,“遇贪官污吏,必行劫而诛杀之,迹虽绿林,然尚怀忠义之心” [8]。她不但严惩了贪官父子,并问心无愧地收取贪囊三十万。此外,剑侠进入盗窟,和盗匪称兄道弟,甚至和盗首之女结为夫妻,也是清代文言剑侠小说常写的内容,如王韬《盗女》《倩云》,管世灏《奇勇》,无名氏《杨某》等篇。此类作品的结局往往是剑侠脱离萑苻,避免了玉石俱焚的结果,《盗女》中的吕牧与其妻倩珠、《倩云》中的秦雨衫与倩云、《奇勇》中的洪峻都是主动离开盗窟,《杨某》中的杨某与吴某更是同心合力,杀死贼首。由此看来,在清代文人的观念中,剑侠与盗毕竟不同,剑侠“行天下,多贼达官与有权利之人”,是“补天地之缺,济儒道之穷,如旌阳斩蛟、莆田拯溺之类” [9];而“寇盗,鬼魅也;官军,雷电也。霹雳一震,妖氛顿熄,邪正之判也” [10]。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中的盗匪大都是饥寒交迫的百姓,他们走投无路,逼上梁山,《缺耳游击》说是“因饥乌合”,《先正异闻》指出“凡黑白不分,妄行劫夺者,皆饿贼辈假名为之”,《杨某》中盗首本是明末遗民,曾有反清复明之举,后聚啸山林。也有剑侠为盗者。《先正异闻》篇中的海力佟佟,既是海贼,也是剑侠,他因敬重林则徐的威德,主动遁入重洋,遨游海外,从此绝迹。《隐侠传》篇中的隐侠,杀死官吏,为民除害,为了不遗祸无辜,他主动自首,受械数日后,飘然而去。《粉城公主》篇中的粉城公主,举义旗,结豪士,专杀贪官污吏,行劫不义之财。剑侠为盗,盗亦有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同于为非作歹的盗匪。 驱妖降魔也是清代文言剑侠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作品有蒲松龄《聂小倩》,长白浩歌子《童之杰》,宋永岳《何配耀》,阿修罗《李凉州》,王韬《许玉林匕首》《徐麟士》《廖剑仙》《李四娘》《剑仙聂碧云》《月里嫦娥》等。这一组作品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叙述婉转,曲折有致,文笔幽雅,清丽可读。如《童之杰》写童之杰在巨宅古屋中的奇异见闻: 甫安枕,窸窣有声,窗牖故无片纸,伏而窥觇。淡月之下,见一人长仅尺余,侏儒肥矮,往来巡阶而走,状似狐。因厉声叱之,倏不见。童遂以为无足虞,驰然复卧。俄而火光顿炽,可见须眉。有异物高与檐等,面瓜色,双眸如碗,灼灼然,火光即从此出。周身皆绿毫,约长数寸,甚可怖畏。童不觉股栗,强掣其锋,虚声相向。物笑曰:“此剑尽足割鸡,奈何大言欺人耶?”其音如鸮,响震屋宇,童之剑早已坠地。正仓皇间,忽闻环佩之声,物竟敛迹。[11] 其间叙事状物,卓有情态,而细节描摹,精彩顿生。又如《剑仙聂碧云》叙奇女子聂碧云为报杀父之仇,辗转各地寻求三件宝物。得手后,在士人的帮助下,与毒龙展开激战,激战的场面写得有声有色: 士人之箫,固神技也,高可遏云,响可裂帛,精诚所注,金石可泐,始犹按谱依律,抑扬宛转,三弄之后,极其所长。女瞥睹群鱼中有状若蜥蜴者,点首掉尾,举止有异,知必毒龙也。急投以定水神针,潭水顿涸丈许。蜥蜴倏变为巨蛇,须臾,鳞甲怒张,风浪骤作,千白条蛇俱从潭中飞出,向集女身。女掷剑空际,匕首所及,血雨横飞。士人亦从旁助之。俄而,天地昼晦,水火风雷一时并至。士人匕首已尽,但危踞石上,执杵诵经。女以胸悬神镜,诸不敢犯。龙术渐窘,知不能敌,腾升云际,张爪牙与女斗。女以降魔杵掷之,中其背,倏忽不见。急以炼影神镜遍照四方,乃伏在磐石下。起磐石觅之,转瞬间成一蛤蟆。女恐其再遁,出神针刺之,血骤涌,潭为之溢焉。[12] 人魔激战,天崩地裂,云烟沸涌,读来如见雷电之光,如闻波涛之声,如睹风云之色。 二 剑术与侠情 剑术,是剑侠替天行道、翦暴除恶的手段,也是剑侠修心养性、弃凡求仙的桥梁,更是剑侠小说特立独行的标志,因此,剑术的描写是剑侠小说至关重要的环节。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从有关“剑术”展示的叙述中可以清楚地察觉到沉淀于中华民族心理深处的文化积累和情感表达方式,以及浸透于作品之中的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的人生理想。 清代文言剑侠小说的剑术描写,首先表现在对剑的神化上。小说中的剑侠都有自己的神兵利器,或出自上古名匠之手,或托言化外仙家所赐,《何配耀》中道人的剑是战国时冯驩的剑,《李凉州》中李凉州的剑是仙人赠送,《童之杰》中童之杰的剑是“道家荡魔剑”,《徐麟士》中的宝剑是徐麟士从古冢中掘而得之,《女侠》中潘叔明的剑是“二千年前欧冶子所铸,非凡间物也”。此类剑虽是神物,但仍须剑侠施以法力才有神通,《童之杰》中女剑侠对童之杰的宝剑这样评价:“此道家荡魔剑也,非吾辈所用者,故须人力,始克奏功。若吾剑之飞腾变化,则行之无阻矣。”[13]可见它与剑侠所炼之剑有别。剑侠所用之剑经过法力煅造,能搓剑成丸,大小随意,且具有驱魔意识,如《聂小倩》篇写剑客燕赤霞将短剑置入箱箧内,半夜,夜叉来袭,“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焱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剑不需主人驱使,自出自入,重创夜叉于瞬间。即便盛剑的革囊也能令鬼物心惊胆战,自行将鬼物抓住,化为清水[14]。又《何配耀》中何生持道人之剑置床头,“至夜静,闻帘外有女子声,歌唱而来。剑忽动,蒯绳倏化为龙,一线红光,穿帘而出,剑顿闪灼吐光,射人眼不敢逼视,铿然作声。何惊极,不暇持,瞥然飞腾,如疾矢驰去”[15]。这把古剑经过道人的法力催生,亦能飞行变化,自行诛魔。此外,清代文人还在文言剑侠小说的创作中融入了上古民间传说的文化元素,《剑气珠光传》中侠女白如虹“尝宿山中,见两婴儿自土出,裸体相扑,逐之,跃入涧溪,屡觅之,苦不能得其处。一夕乘凉大树下,两婴忽起自足旁,互相纠结。女顺手掩执之,噭然而号,稍松即逝。爰即其没处掘之,得石匣一,启匣则有双剑在焉。精莹皎洁,铦利无比,用以削铁,如朽腐。有识者相之曰:‘此雌雄两宝剑也。雌曰白虹,雄曰红霓,周时所铸,历时二千年许,殆神物也’”[16]。古剑化为人形,从地下钻出来,有情感有生命,这无疑是对古人将剑奉为神灵的剑崇拜文化心理的认同与传承。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剑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情感,且宣泄出一种相当浓郁的民间宗教情绪。[17] 其次是剑术修炼的描述。清代文人的学剑叙述明显地因袭了唐代剑侠小说。《姚云纤》篇写姚云纤学剑:“尼启甲得红白丸各一,令斋戒沐浴,然后吞之。十日后,自觉身轻捷如猿猱,力能举重物。每晨于庭中舞双剑,人但见万道寒光,绝不睹其身;空中有鹰隼过,飞剑掷之,无不下堕。”[18]这简直就是《聂隐娘》学剑的翻版。但清代文言剑侠小说也有自己的创造。如《徐笠云》篇中女剑侠教授徐笠云剑术,先习外功,盘旋舞剑,三年后,外功有成,再学内功,“授以吐纳呼吸刚柔变化之妙”,又三年,直到“迟速隐现,悉随其意”方算成功。又如《刘淑芬》篇叙刘淑芬练习舞剑之法,渐有所悟时,有白猿前来相斗陪练,一年之后,刘淑芬方能“浑脱浏漓,备极其妙”。而《郁线云》篇则是郁线云先读仙家内典《剑诀》一书“潜自演习”,后由公主密授神术,并赐以剑丸,方成大道。凡此种种,皆对民国及当代武侠小说创作产生影响。 道家认为,修道者死后灵魂离体飞升成仙,留下形骸,称为尸解。其中溺水而死的叫水解,死于兵刃的叫兵解。道教经典这样解释:“夫尸解者,尸行之化也。本真之炼蜕也,躯质之遁变也,五属之隐适也。”[19]至于尸解的作用,则是“用之潜遁,足以远凶恶;施之而逝,可以尽子孙之近恋;隐之而游,可以登名山也”[20]。小说家将这种修道之术化入情节中,于是剑术修炼中也有尸解一途,《许玉林匕首》《徐笠云》《廖剑仙》《飞剑将军》《耍字迷》等篇皆谈及剑侠尸解。《飞剑将军》中剑侠吴思演死于刀兵,“吴之亲丁来收其尸,纳之棺中,载至苏州乡间唤人舁于冢上,举之觉甚轻,启而视之,已无所有,惟留常日所用一剑而已”[21]。吴思演以剑代身,隐遁而去,这是道家“造剑尸解法”,道经云:“真人用宝剑以尸解者,蝉化之上品也。”“诸以剑尸解者,以剑代身,五百年之后,此剑皆自然还其处也。”[22]《徐笠云》一篇对尸解的描述更为形象、具体。小说中一幼妇与僧通奸,并与之合谋杀死丈夫,事发后,按律当斩。“弃市之日,妇与僧神色扬扬自若,首虽陨地,身犹僵立不仆,腔中绝无滴血;群见有小人二自腔出,仿佛僧与妇状,冉冉上升。生亦目睹,忿然曰:‘岂有修成剑术而为此坏法乱纪之事乎!’掷剑向空,二小人随剑俱堕,身首异处,倏忽入地而没,旋即尸仆血流”[23]。幼妇与僧炼魔入道,企图借兵解飞升,却被徐笠云以剑术阻止。 剑术修炼也有正邪之分。《粉城公主》中粉城公主炼剑,需要用读书人的脑血将剑浸泡四十九日,宝剑才能化为白光。如此修炼剑法,不可谓不邪!《里乘•剑侠》篇写韦生与黄山凶僧比剑: 韦与僧左右相向而立,僧口吐青气一道,韦口吐白气一道,互相激射,盘旋天际,夭矫闪烁,如电交掣。少选,青气渐弱,白气益锐,砉然一声,响若裂缯,将青气划为两断,堕地顿灭。白气直射僧顶,僧惶惧,投地膜拜,稽颡乞命……观者咋舌失色,叩问何术。韦曰:“皆剑术也。彼所炼青气为雌锋,是谓邪道;吾所炼白气是雄锋,是谓正道。雌不能胜雄,实邪不能胜正。彼挟此术横行江湖,已称无敌,惟予足以克之。今既折断,已成废物,为人除害不鲜也。”[24] 剑术有正有邪,相互对立,邪不能胜正,使剑侠本身有了门派之分、正邪之争,从而衍生出许多复杂的情节、热闹的故事,这在武侠小说史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剑术描写是剑侠小说的重要关节。它虽是虚幻之笔却又凝聚着诸多的文化元素,中华民族的远古的崇剑文化的熏陶,道教与佛教的文化浸染,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的制约,中国民间侠文化的培植等等。人们在阅读中惊异其神奇,沉醉其迷幻,当我们以理性的思维沿着这条既精彩又神秘的幽径向前奋力跋涉时,便能领略和解析这一有趣的文化符号。 剑侠谈情说爱,清代以前的作品极少涉及。蜀妇人、贾人妻、崔慎思妾等女剑侠结婚、生子,只是借此隐居复仇,报仇后杀子弃夫,飘然而去,本身并无爱情可言。聂隐娘嫁于磨镜少年大约是为了修道,爱情是谈不上的。至宋,文人在剑侠小说中开始写情,如洪迈《夷坚志》中的“花月新闻”、“解洵娶妇”两篇。《花月新闻》写三角恋爱,剑侠之间吃醋追杀,但篇幅简短,没有展开描写;《解洵娶妇》中女剑侠面对忘恩负义的丈夫,由爱生忿,由忿生恨,终至忍无可忍,杀夫远去。两篇小说的爱情色彩不浓,但均言及“情变”题材,在武侠小说发展史上具有一定的开创之功。到了清代,内容涉及爱情的文言剑侠小说明显增多,就笔者所见有近20篇,且文笔细腻,叙述婉转,缠绵悱恻,清丽动人。 以剑结缘是清代文言剑侠小说的言情秘诀。此秘诀在具体演述时又分成两种套路:一是雌雄双剑配姻缘。《许玉林匕首》中许琳和妻子皆有奇遇,各得到一把匕首,两刀长短一样,许琳的刀文凸而显出,铭阳文,其妻之刀文凹而深入,铭阴文,两人因此结为夫妻。《李凉州》篇叙李凉州得遇奇人,获赠宝剑,此剑“出世五百年,尚未得偶”,后入滇中,遇一戎装女郎,家中也有一把宝剑,两剑“一雌一雄,毫发俱肖,合之吻合无间”,两人遂成佳偶。二是男女比剑成连理。《老僧》中卫文庄“体魄瑰伟,丰神清拔”,精通剑术,闻西安有奇女子仇慕娘比武招亲,欣然前往。比武场上,两情相悦,结为伉俪。《淞隐漫录•女侠》篇叙剑侠潘叔明性情豪迈,精通剑术,匹马裹粮,游走四方,在山东道上遇绿林豪杰,潘叔明与女剑侠程楞仙飞剑相斗,各自倾心,英雄美女,喜结良缘。《倩云》篇中秦雨衫夜入盗窟遭遇倩云,比剑之后拜倩云为师,终至鸾凤和鸣。在男女比剑的叙述套路中,女子的剑术总是高于男子,对爱情的态度也较男方主动,这种柔弱与刚强的对比描写,很好地衬托了女侠的飒爽英姿、柔情似水。 以剑结缘是男女剑侠之间的言情表达模式,而剑侠与平常人之间的相爱更注重人的品性、才情。《何生》与《广寒宫扫花女》中的女侠原是仙女下凡,男服装扮游戏人间,衣衫褴褛,无人相顾,而何生与郑生却送钱送物,关怀体贴,从而使仙女顿生眷恋之情,不但在危急关头出手解围,而且主动示爱。正如《广寒宫扫花女》中女侠所言:“余雄服游戏尘寰,物色奇士,殊无知我者。君乃与我金,赠我衣。侠之所在,即情之所钟也。”[25]《姚云纤》写女剑侠姚云纤与孙公子谈论诗词曲赋、地理风情及音乐,且联诗斗酒,赏花看月,相见恨晚。《柳珊》中女剑侠柳珊,从小父母双亡,卖身抚署,抚军欲将她嫁给幕僚李生,李生因未有母命不从,抚军以势相压,李生直面顶撞。柳珊见李生据理力争,很有骨气,怦然心动,在李生遭劫难时尽歼盗匪,并委身下嫁。《剑气珠光传》描写侠女白如虹与才子随照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白如虹随父出门经商,随生誓不他娶,照料白母,寻访如虹,如虹也绝不别嫁,等待随生。两人久经磨难,爱心始终如一,终于苦尽甘来,别后重逢,成就姻缘。在此类言情模式中,剑侠多为女性,喜欢女扮男装,男方都是普通人,有才情,有骨气,有侠心,最终赢得侠女的爱情。 如果说以剑结缘、喜成鸾俦是男女剑侠爱情故事的美丽开端的话,那么互相扶持、患难与共就是爱情的持续发展了。《淞隐漫录•女侠》写潘叔明和程楞仙结婚后,两人倍深眷恋,恩爱有加,共研剑术。程楞仙的师兄法显贪图女色,公然相犯,两人同心协力,将无良师兄毙于剑下。《李凉州》篇叙李凉州夫妇以剑缔结良缘,情深意笃,后李闻故友有难,前往救援,战死阵中。其妻兴师讨伐,为夫报仇之后,自杀殉情。《剑仙聂碧云》中聂碧云与丈夫相互配合,勇战毒龙,九死一生,终获大胜。《盗女》与《倩云》两篇均写剑侠夫妇合谋,智离盗薮,全身远害,化险为夷。 清代剑侠小说的侠情描写在中国武侠小说发展史上有筚路蓝缕之功,其爱情描写或英姿飒爽,或情意缠绵,尤其女侠的情态更是描摹生动,细腻入微,神韵逼真,风采不凡。但也有不足之处。《倩云》《何生》《剑气珠光传》《姜千里》等篇均宣扬一夫多妻,并且女侠主动为丈夫寻找配偶,张罗婚事,两女心安理得地共伴一夫,未免庸俗、低级。另外,有些小说对男女情爱持排斥态度,认为情欲会阻碍修炼。廖蘅仙的师父对其测试道心,通过考验之后,其师曰:“子不犯色戒,真侠士也。再修三百年,可成剑仙。”[26]《侠女登仙》中侠女张青奴曾对冯生说:“实告君,我剑仙张青奴也。向从妙手空空儿学技,见玉面 三 传承与创新 作为一种类型小说,剑侠小说有着区别于其他类型小说的独特的情节模式,这种情节模式具有相对稳定的叙事框架,体现出作者和读者共同的文化心理模式,是沟通作品文化特征与读者审美体验的桥梁。在剑侠小说演进的过程中,这种情节模式会随着时代的变化和读者的需求添加新的元素,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剑侠小说的创作与发展。这种相对固定的情节模式在主题学研究中称为“母题”(Motif),也有学者译为“情节单元”[29],更有学者认为:“情节是由若干母题的有机组合而构成的,或者说一系列相对固定的母题的排列组合确定了一个作品的情节内容。许多母题的交换和母题的新的排列组合,可能构成新的作品,甚至可能改变作品的体裁性质。”[30]因此,对清代文言剑侠小说若干“母题”进行考察和梳理,将有助于我们对作品的理解。 “试道坚心”是剑侠小说常见的文学母题,即主人公在修炼剑术的过程中必须经受各种考验,以确认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剑侠。此情节单元的源头可上溯至佛教典籍。《大唐西域记》卷七“烈士池及传说”写一烈士为隐士持刀护坛,其间幻相纷至,变异迭起,终因不能断爱,为魔所乘,功败垂成。唐代小说《杜子春》《韦自东》《萧洞玄》等篇均套用此情节,只是变佛为道,结局和题旨大致相同。不难看出,此“情节单元”宗教色彩极浓,旨在说明修道成仙不易,斩除心魔尤难。此情节单元经剑侠小说家移植,演绎为修炼剑术者必须经历的一种道心考验,强调修炼剑术须要诚心,心意不诚,修不成剑术。遂将道侠一脉打通,使修道与炼剑融为一体,成为剑侠小说重要的文化母题。《廖剑仙》中廖蘅仙修炼剑术,将成大道之日,有魔障干扰: 廖依其言,闭目静坐,一时心中万念陡起,凡奇形异状,可怖可惊之事,无不接于目前。廖凝神敛性,兀不为动。顷刻间,大地山河,忽复明朗,旋于圆光中现一邻妇,披发浴血而来,向廖曰:“我即骂夫,亦无杀罪。汝逞一时之忿,使我身首异处,抑何忍哉!”自捽其头,掷于廖前。廖心一悸,忽背上匕首猝掣空中,有若流星闪电,耳畔闻老翁语曰:“善哉!杀戒不可开也。”圆光中复现一美妇人,雾髩云鬟,容华绝代,珊珊至前,向廖再拜而语曰:“ 这篇小说完全照搬了传统的情节模式。相比之下,《梦花杂志•珠儿》篇则对此情节进行了一番加工改造。富户吴生欲师从珠儿学习剑术,珠儿致函告知修炼之法,吴生喜悦非常,构静室,备法器,依法练习,将近四十九日,怪风陡起,静室爆炸,烈焰冲天,吴生侥幸不死,但染成狂疾。其父为之“招黄冠,设醮忏”,不但没有治愈儿子,自己也得了狂疾。父子二人几乎将家中资产耗费殆尽,父亲病逝,吴生康复。吴生看透世情,将家中余资散发给乡亲,自己隐入深山。此时,珠儿出现,对吴生说:从今以后,你可以修炼剑术了。小说旨在说明要修成剑术,就要斩断世情,散尽家财,摒除一切世俗杂念。《刘淑芬》中刘淑芬学习剑术总不能随意变化,达到通神境界,其师曰:“是不难,苟于愿受三无之厄,则剑术可以通神。”刘问何为三无,答曰:“无子、无财、无爵。孑然一身,贫无立锥,且为举世所唾弃,则正是功夫圆满时也。”[32]剑术与功名富贵无缘,与人伦社会隔绝,是超凡绝俗的无人无我境界。 面对如此“试道坚心”的考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容面对的。《聊斋志异•佟客》篇叙董生欲求异人传其剑术,路遇海外归来的佟客,便问:“曾见异人否?”佟客问异人有什么特征,董生高谈阔论,又抽出佩剑弹而歌之,并砍断路边小树。佟客拿出一把短剑,以削董剑,应手而断。董很吃惊,坚请佟客至其家中留宿。半夜,董生忽闻隔院人声鼎沸,细听之后,知为盗匪拷掠父亲,并指名要见董生。董生提戈欲往,佟客认为此去凶多吉少,让他嘱后事于妻子,董生“入告妻子,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盗攻”[33]。正彷徨之际,佟客笑云盗匪已去,原来这是佟客在施展幻术试探董生。董生患得患失,慷慨自负,危急关头,缺乏血性,全无担当,自然经不起考验,与剑术无缘。这篇小说以调侃的笔法写剑侠戏耍董生,并将董生前倨后恭的情态传神般地描摹出来,极具讽刺性。考验情节经过蒲松龄的改头换面之后,笔锋所指意在劝诫世人,透视现实,试道坚心的表述自然淡化了原本浓郁的宗教色彩。 女侠隐身市井,伺机复仇的情节模式也是剑侠小说的重要母题之一。唐代崔蠡的《义激》、薛用弱的《贾人妻》、皇甫氏的《崔慎思妾》等都演述此故事。唐代以后,此类小说络绎不绝,陆续而出者有《文叔遇侠》、《解洵娶妇》等。至清代,《聊斋志异•侠女》、《小豆鹏•齐无咎》、《翼駧稗编•隐娘尚在》、《耳食录• 将《侠女》与《义激》、《贾人妻》、《崔慎思妾》等相比较,我们发现《侠女》的情节更为合乎情理。《义激》中的蜀妇人以及贾人妻、崔慎思妾等女侠,都具有超人的剑术,然而她们隐居、结婚、生子,数年之久,大仇迟迟不报。除蜀妇人交待当年“幼,力不任其心”外,各篇皆无说明。她们有深仇,能报不报,似乎不可解释。《侠女》则交待出侠女先有老母在堂,老母死后,又怀了孕,所以延缓了报仇时间,合情合理。《侠女》还增加了剑术杀狐一节,虽着墨不多,却丰富了侠女的性格,并为情节发展做了铺垫,以至在侠女报仇时,我们不感到突兀。从结局来看,蜀妇人、贾人妻等女侠杀子弃夫,能爱能舍,非同俗流,但过分突出“断爱”,毕竟忍性寡情。侠女则不然,她没有嫁给顾生,本无身家之累,为了报恩,牺牲贞操,为顾氏生下儿子。她是“恩仇了,飘然去”,既不为儿女私情左右,又不乏扶危济困、成人之美的侠义光采和女性的内在柔情。《阙名笔记》有这样一段话:“当时吕晚村孙女某,剑术之精,尤冠侪辈,相传雍正即为吕女所杀。《聊斋志异》‘侠女’一则,盖影射此事也。”《侠女》写成于康熙年间,雍正当时还健在,故此说实为后人穿凿附会。蒲松龄对文学母题巧妙改写,大胆创新,塑造的侠女形象对武侠小说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身上就有侠女的影子,在当代武侠小说中也可看到侠女的某些色泽。 四 文体与叙事 若从文体类型上予以区分的话,清代文言剑侠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34]。一类为笔记体,记述平直,语言质朴简约,故事粗陈梗概,偶于叙事中杂以精辟的议论,含蓄深刻而又富于理趣。另一类为传奇体,情节曲折起伏,叙述细腻婉转,语言文采绚丽,人物传神写照;尤其将诗词歌赋汇入小说,遂使小说情节诗意盎然,具有浓厚的抒情典雅特征。而在具体描写中,除了追求委曲入情、铺排渲染之外,更不时于绮丽浓艳的文言中杂以市井俚语,使人物和情节有着十分浓郁的生活情韵。 若以作品风格而论,许多作家都有自己的创作风格,蒲松龄《聂小倩》的抒情美感与生活韵味,《佟客》对人情世态的描摹与深刻的讽世含义;纪昀《记盗二则》的质朴凝练,雍容淡雅;王士祯《剑侠》《女侠》两篇中古淡闲远的叙述笔调与神秘氛围的布局谋篇;袁枚《猢狲酒》《姚剑仙》于诡秘叙述中表现出来通脱直率,风趣天然;乐钧《何生》《葛衣人》的立意新颖,凄迷瑰丽与奇情奇想;长白浩歌子《辽东客》《姜千里》《童之杰》诸篇离奇曲折的情节,有条不紊的叙事和多愁善感的格调;毛祥麟《南海生》篇中的感慨寄托,笔意深沉,《某公子》一篇的叙事严谨,前后呼应,浑然一体,以及文中表达的潇洒出尘、纵横慷慨的侠士风采;王韬《女侠》《粉城公主》《徐麟士》《相士》等篇奇思妙想,光怪陆离,运笔缥缈,纵横挥霍,且又缠绵悱恻,哀怨感慨,别开生面。清代文言剑侠小说创作可谓风格多样,精彩纷呈。 清代文言剑侠小说虽然风格多样,但小说的叙事角度较为一致,即不采用全知叙事,大都用限知叙事来讲述故事,且叙事角度与小说的文体类型有着较大的关联。王士祯《剑侠》《女侠》、蒲松龄《采薇翁》、《王者》、袁枚《姚剑仙》《姚端恪公遇剑仙》、吴陈琬《瞽女琵琶》、徐岳《借寓妇》、徐承烈《某生奇遇》、曾衍东《浣衣妇》《齐无咎》《平顶僧》、纪昀《剧盗》、管世灏《奇勇》、宋永岳《何配耀》、昭裢《书剑侠事》、朱翊清《空空儿》《全荃》、毛祥麟《某公子》、温汝适《缺耳游击》、黄轩祖《龙门鲤》、丁治棠《先正异闻》、《剑仙国》、俞樾《某观察偶枉法》等篇均属笔记体类型,所选择的叙事方法是从“凡人”的视角来观察事物。如王士祯《女侠》一篇,叙解官押官银赴济南,晚上欲住旅店。店主人告诫说:此处多盗贼,只要入住镇西北尼庵中便平安无事。解官依言行事,结果,半夜丢失了数千两官银。由此引出女剑侠。只见她尼姑装扮,“高髻盛装,衣锦绮,行缠罗袜,年十八九好女子也”。跨一黑驴,其行如飞,往南而去,倏忽不见。“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而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解官完成任务后,“再往访之,庵已鐍闭,空无人矣” [35]。女剑侠奇异的装束、往来如风的行事手段皆由平常人的视角道出。在平凡人的眼中,剑侠的身影来去无踪,缥缈难寻,神鬼莫测,惊鸿一瞥,小说中的神秘气氛大大增强。剑侠在显露本领、干预社会之后,或“人已杳矣”,或“室已空矣”,总之,是飘然而去,不知所终,留给世人的则是无限的感叹和佩服。采用这种叙事角度描写剑侠是十分巧妙的,因为,常人的眼光自然无法探测剑侠的深浅,常人的思维也无法理解剑侠的言行举止,于是,除了惊愕,便是茫然,再就是惶恐不安和深为叹服了。这样,剑侠的神秘性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也增强了,读者与书中的常人一起惊叹剑侠的神异,共同完成渲染的期待,达到作者预期的阅读效果。用平凡人的视角来叙述不平凡的剑侠,拉开了剑侠与“世人”的距离,剑侠的形象在读者的想象与补充下变得更加神异而不可思议。这种叙事视角虽然主要运用于笔记体,但传奇体也偶一为之,如长白浩歌子《辽东客》、王韬《相士》、齐学裘《车夫奇遇》等传奇体小说也采用了此叙事视角。 这种叙事视角也有其短处。在此叙事的阅读视野中,剑侠的形象始终是模糊的,一闪而逝的行事风格也无法在读者中表现鲜活的性格。因此,在传奇体小说中大都多采用“凡人”视角与“剑侠”视角互补的叙事策略,或径直使用剑侠视角来叙述。蒲松龄《侠女》先从普通人顾生和其母的视角去观察侠女,感觉是“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冰霜,奇人也”;接着以细腻的笔墨描述侠女与顾家的往来,为养老母,求人借贷,受人周恤,“亦不申谢”,“出入堂中,操作如妇”,“衣绽炊薪,悉为纪理”,并为顾家产下一子,体现其为人至孝,品性贤淑,但飞剑斩狐一节,则突出其奇异刚烈的一面;手刃仇人之后,小说方以侠女自述的方式交待来龙去脉[36]。如此多角度互补的叙述,侠女形象自然十分生动传神了。乐钧《何生》、长白浩歌子《姜千里》、许奉恩《剑侠》、陆长春《宜兴幕客》、程麟《广寒宫扫花女》、王韬《粉城公主》等篇均采用了此种多角度叙事方法,小说中的剑侠形象也由模糊、神秘变得清晰、生动了。 与上述两类叙事手法不同,在一些篇幅较长的传奇体剑侠小说中,作者为了更突出地展现剑侠的风采,通篇采用了剑侠视角叙述故事,如宣鼎的《郁线云》一篇描写郁线云出身富有之家,父母早逝,年幼遭后母欺凌,家产被夺,流落深山,幸遇仙女传授剑术。艺成后,翦恶除盗,护佑良善,最后升入仙界。小说围绕着郁线云的成长经历落笔,将郁线云由“凡”入“仙”的历程娓娓道出,情节曲折起伏,人物真实可感,很自然地缩短了读者与剑侠的“距离”,剑侠的形象也就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类似的小说还有宣鼎《耍字谜》、王韬《老僧》、《女侠》、《姚云纤》、《倩云》、《徐笠云》、《徐麟士》、姜泣群辑《李凉州》等。运用此种叙事角度写作,读者可以轻松地进入剑侠世界,目睹他们的生活起居,了解他们修道炼剑的方法,甚至感知他们的情感世界。由于“审美距离”的拉近,读者会“感到整个故事无中介地进入他的意识,他无人引导便自然而然地处于千变万化不断展开的故事之中”,体验着小说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从而产生一种特殊的真实效果[37]。 综上所述,清代文言剑侠小说作品众多,风格多样,惩贪除盗降魔是其主要内容;与此前相比,剑术描写凝聚着诸多的文化元素,侠情表述更是突破传统,自成格局;对文学母题在传承中有所创新;讲述故事的叙事角度也根据文体类型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清代文言剑侠 小说为武侠小说的发展开创了新天地。 注释: [1]关于“剑侠小说”这一名称的起源与使用情况,参阅拙文《明清长篇剑侠小说的演变及其文化特征》(《文学遗产》2010年第3期)。 [2] 凡括弧中的篇名均为郑官应《续剑侠传》辑录并加以改名者。 [3] 《池北偶谈》,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65页。 [4] 《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1491页。 [5] 《仕隐斋涉笔》卷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3-65页。 [6] 《小豆棚》卷十四,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46页。 [7] 《啸亭杂录》,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2页。 [8] 《淞滨琐话》卷七,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161页。 [9] 郑官应《剑侠传序》,引自《剑侠图传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4页。 [10] 《影谈》卷三,引自《清代笔记小说》三十三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368页。 [11] 《萤窗异草》三编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88页。 [12] 《淞隐漫录》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7页。 [13] 《萤窗异草》三编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89页。 [14] 《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163页。 [15] 《亦复如是》卷七,重庆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206页。 [16] 《淞滨琐话》卷六,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123页。 [17] 关于剑崇拜与剑文化,参见拙文《古代武侠小说对“剑术”的表现及其文化意蕴》(《南开学报》2006年第6期),《中国古代剑侠小说的发展及文化特质》(《文艺研究》2007年第12期)。 [18] 《淞隐漫录》卷七,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页。 [19] [20] [22]《云笈七籤》“尸解部”,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523页,第520页,第521页。 《云笈七籤》“尸解部”,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523页,第520页,第521页。 [21] 《遁窟谰言》,引自《剑侠图传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页。 [23] 《淞隐漫录》卷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39页。 [24] 《里乘》卷六,重庆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179页。 [25] 《此中人语》,引自陆林《清代笔记小说类编·武侠卷》,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387页。 相互配合,勇战毒龙,九死一生,终获大胜。《盗女》与《倩云》两篇均写剑侠夫妇合谋,智离盗薮,全身远害,化险为夷。 [26][28]《淞隐漫录》卷二,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页,第257页。 [27] 《浇愁集》卷六,申报馆仿聚珍板印本。 [29] 参见金荣华《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分类索引》,台北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1984年版。 [30] 刘魁立《世界各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述评》,《民间文学论坛》1982年创刊号。转引自王立《佛经文学与古代小说母题比较研究》,昆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 [31]《淞隐漫录》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0-81页。 [32]《淞滨琐话》卷三,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49页。 [33]《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1186页。 [34] 对于文言小说的文体分类,唐代的刘知几、明代的胡应麟、清代的纪昀以及鲁迅等人都做过研究。当代学者的研究在前人的基础上更为科学、深入。大体而言,学界普遍赞同将文言小说的文体类型划分两大类:笔记体、传奇体。其中笔记体又包括志怪体和轶事体两类。 [35]《池北偶谈》,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28页。 [36]《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211页,第214页。 [37] [美]W•C•布斯著 华明等译《小说修辞学•译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简介]:罗立群,暨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