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有许多的写作故事让人津津乐道。比如,福楼拜对年轻的莫泊桑说,仔细观察一棵树,直到发现这棵树与众不同的特点,然后找出能够适当地表达这棵树的特色的字眼儿来。这位伟大的导师和他的学生以惊人的艺术技巧实现了这个目标。后来的写作者们甚至将这个经验当作“真理”一样去讲述和执行。 福楼拜的经验是对的吗?是完全正确的吗?1936年,卢卡契在《托尔斯泰和现实主义发展》中认为,福楼拜这样做是把艺术的目的变狭隘了。就现实主义而论,这是此路不通。“福楼拜所指定的任务,把那棵树跟整个大自然,把它跟人的关系隔离开来”。由此,他讲到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描写了包尔康斯基所凝视的那棵光秃多节的橡树。包尔康斯基从罗斯托夫回来以后,一开始找不到那棵树,后来发现那树变了样子,披满了新的叶子。在卢卡契看来,也许这棵树的描述并没有独创性,但这个细节却阐明了一个人非常复杂的心理。 对于一棵树的不同观察,显现了两位作家创作观念的差异。托尔斯泰以他那些史诗性作品告诉我们,史诗作品要求作家关注艺术整体,要求作家有总体性思维。一如卢卡契所言:“一部艺术作品的真正的艺术整体,取决于它所提供的、决定被描绘的世界的基本社会因素的那幅图画的完整性。”(卢卡契:《托尔斯泰和现实主义发展》)在卢卡契看来,史诗式的表现生活整体,不可避免地必然“包括表现生活的外表,包括构成人生某一领域的最重要的事物以及在这一领域内必然发生的最典型的事件的史诗式的和诗意的变革”。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把这种史诗式的表现的第一个必要条件叫做“事物的整体”。“就是说,如果它不包括属于主题的每一重要的事物、事件和生活领域,他的作品就不能称为完整的。”(卢卡契:《托尔斯泰和现实主义发展》)托尔斯泰的作品有一种惊人的整体性。《安娜·卡列尼娜》中,跳舞、宴会、社交、田里的工作,共同构成了一种事物的整体。 当然,更深层次的“整体”还包括作家对世界的整体认知、对个人与时代关系的理解。应该认识到,那些重大的政治事件与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关的,重大事件的影响反射在我们的身上。对比,大部分普通人是习焉不察的,只有作家或者我们时代的少数作家才可以认识到并表达出来。虽然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能力写出史诗,但整体感、总体意识却是每位优秀写作者都需要的。 路遥就是有总体思维的作家。很多年前读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被一个细节震撼。他谈到他在翻资料时,“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用手掌继续翻阅”。路遥用手掌翻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的场景一直深刻在我的记.忆里。在少年时代的我看来,这个细节表明,他为这部宏篇巨制付出了艰辛的劳动。而在二十多年后的我看来,它盛满了远比勤奋更多的东西。 这一细节让人意识到,路遥为写作这部具有史诗气质的作品做了大量准备。其一是文字资料,他翻阅各行各业的书籍,查阅各种报纸和档案。其二,是他采访上至省长下至普通百姓近百人,与他们交流谈心,他认为这是另一种重新认识生活。为什么要做这两项工作?因为他希望能写出《创业史》这样的作品,希望写出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他希望能成为我们时代的“书记官”。而如果要真实记录我们的时代,总体性视野是必须的,“首要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十年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因为中国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世界的一员)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仅是宏观的了解,还应该有微观的了解……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因为他认识到整体视野的重要性,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详细地记下了那十年的中国历史和中国人民的精神面貌,直至今天,《平凡的世界》都是中国高校图书馆里借阅量最多的当代文学作品。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讨论“个人化写作”,作家们也总在强调个人写作,但“个人化写作”很可能也是有弊端的,就如同我们总强调树的与众不同而忽略了它与四季、与大自然、与人的关系是一样的道理。某种意义上,这一提法割裂了人与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然,近几年来,我们也可以看到,新一代作家在重新回到群体、回到历史与现实中来。 《耶路撒冷》中,徐则臣将个人放在一个更为宽阔的场域,那里不仅仅有历史的维度,还有世界的宽度;《慈悲》中,路内的工厂生活往前延伸到了父亲们的有毒气体车间,在那里,父亲们不只是父亲们,他们还是我们,是与我们有血肉相联的一代人;《北鸢》中,1925年来的20年,不仅仅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更是人民在水深火热中的抗战历史。尤其是在李修文的《山河袈裟》中,这位沉寂十年后重新出发的作家在前言中清晰记下了他创作观念的变化:“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他认识到“人民”的意义,“是的,人民,我一边写作,一边在寻找和赞美这个久违的词。就是这个词,让我重新做人,长出了新的筋骨和关节”。这是卓有意味的变化,也意味着一位作家的重生。这些作家以他们的写作表明,他们对个人与时代的关系理解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仅仅认识到一棵树的与众不同,更认识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拥有整体视野,不把自我从浩大的世界中剥离开来,这对每一位写作者都至关重要。一代人总要开辟新的路。今天,中国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巨变对每一位写作者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