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品出版15年后的2011年,《马桥词典》获得了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获得本届纽曼奖提名的作家与其代表作包括韩少功《马桥词典》(1996)、格非《人面桃花》(2004)、李昂《迷园》(1991)、余华《许三观卖血记》(1996),以及苏童《河岸》(2008)。 一本南方村寨的词典,一部用语言故事讲述社会、生活、文化与哲理的小说,十几年来在文坛的影响力至今不衰,有几十种外文译本在海外出版,并非偶然。因它讲述的远远不是语言的故事,穿透纸背的,是作家对人类文明、对人性深刻的哲理性思考,以及作家的浓厚的人文关怀精神。这是一次成功的创作实践,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重要的收获。它捍卫了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同时向千篇一律的泛国际化趋势吹响了反抗的号角。 在颁奖晚宴上,韩少功说,他这本获奖的小书当然不是真正的“词典”——虽然很多书店职员曾把它误列在工具书柜,甚至以为“马桥”是与“牛津”有意对偶和比拼的品牌。这本书只是一本小说,并不许诺永恒和普适的权威解释,无意冒充理论、史学、工具书。像其他文学作品,它对生活中各种现场、细节、差异、个别、另类、模糊性的守护,也许只是重申怀疑的权利,让人们的定见向真相的更多可能性开放。从这个意义来说,文学总是有一副多疑的面孔,或者说文学总是以非公共性方式来再造公共性,一再用新的粉碎以促成新的聚合,用新的茫然以引导新的明晰。这个过程大概永远难以完结——因此这也是我们不管多少次听到“文学将要灭亡”的预告,其实用不着过于担心文学的理由之一。 语言是生活之门。一扇扇门后面的“马桥”是一片无限纵深,需要我们小心地冒险深入。那么,“马桥”后面的韩少功是怎样的呢? 从《西望茅草地》、《爸爸爸》、《女女女》到《马桥词典》、《暗示》……韩少功的诸多作品都伴随着争议。韩少功如何看待这些影响?他说,争议是好事,让人兼听则明。“我优点不多,但至少有一条优点是能听意见,哪怕你九句话不靠谱,我也不会回嘴,但只要你有一句说在点子上,我就会心里一动,紧盯不放。不过当年有些对《月兰》、《西望茅草地》、《爸爸爸》的批评,是政治上打棍子;有些对《马桥词典》的批评是泼脏水,这就不正常了。当然这也没什么。在中国这地面上生活,你得毛深皮厚,有抗打击能力。” 文学不会死亡 , 只会变化 在《马桥词典》中,韩少功透露自己已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小说。在他看来,现代小说这种形式有了几百年历史,成熟了,丰满了,但也有些机能老化,甚至像唐诗宋词一样,会有作者和读者的审美疲劳。小说外部的技术条件和文化环境也在变化,如同美术的发展,在纸张和文学出现以后,绘画的故事性功能,像宗教画和宫廷画的那种,就会自动减弱;再遇到后来的摄影,肖像画和风景画也必然退潮。眼下各种现代传媒高度发达,小说最擅长的细节和叙事,早已被其它媒体分享甚至接管。微博不能表现细节吗?电视剧不能叙事吗?……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敏感的小说家都不能不琢磨文体的变革,不能不对自己的工作多打几个问号。 近年来,不断有言论认为文学正在日益边缘化,正在陷入危机,甚至断言“文学已经死亡”。在韩少功看来,全球化、都市化、精英化一来,作家们大多从以前各地域、各阶层、各行业的生活状态中连根拔起,其经验资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大大减弱,这是一个重大危机。他说,流行意识形态给大家洗脑,好像大家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有共识了,对现实生活不再有“陌生化”的能力,不再有问题意识,又是一个重大危机。当然还有电子传媒的出现,深刻改变了文化生态,让很多作家不适应。“比如一个精彩的段子,就是一段不错的文学,但这东西传来传去,经过了多手加工,那么该由谁署名?该给谁发稿酬?文学的产权制度是不是正在瓦解?一个有文学而无作家的‘电子远古时代’是否正在到来?其实,在另一方面,当今人类又最感心灵无依,最需要文学来温暖和引导。”所以,韩少功认为,文学不会死亡,只会变化。近期不可乐观,远期倒也无须悲观。 中年作家透支严重 , 水多血少 集中到当下处于文坛一线中流砥柱的好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韩少功直言不讳地指出,眼下中年以上的作家基本上都有透支,甚至严重透支现象。有些新作,只是维持作者一种表面的规模和数量,常常是水多血少的那种。他坦率地说:“在这方面,我也有危机感,对自己不满意。” 韩少功觉得,写不动,写不好,是常有的事。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除了技术层面的,最笼统地说,一是经验资源,二是文化资源,构成了作家的两大克星。有人说,中国人经历了很多曲折动荡,经验资源从来不缺。其实这也不对。如果没有适当的文化资源配置,就像好风景碰上了烂胶片,碰上了白内障,也会变成烂风景或者假风景。这就是对自我经验的误读和误用。“我的意思是,中国作家千万不能吹牛,即便你打过仗、坐过牢、下过乡、失过恋,也不一定是经验资源的富翁。倒是应该经常警惕一下:自己的经验记忆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被流行偏见悄悄篡改了?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假货?……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最大的瓶颈,还是对自己和对社会的无知。” 在《马桥词典》中,我们看到了“野心勃勃地企图给马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的韩少功。回望那段知青生活,韩少功说:“那几年插队,没让我成为工程师或外科医生,但给了我一个接触大自然和了解底层社会的重要机会,差不多就是特殊的‘高等教育’。有那几年垫底,即便我后来进了城,进了文化圈,也多了一个参照角度。1985年提出‘寻根’,参与的作家大多有下乡知青或回乡知青的背景。为什么?因为这些人不论是厌恶乡村还是怀念乡村,都有一肚子翻肠倒胃和泥带水的本土记忆,需要一个喷发的载体。‘寻根’就是这样的载体。从这里,你不难看出经历对写作的深刻影响。” 60岁前再写一部有意思的小说 从1996年起,韩少功担任海南省作协主席,今年,他辞掉了省文联主席和党组书记的职务,离任时不少同事都掉了眼泪。在问及韩少功如何看待这十五年的领导岗位经历时,他说:“生活是本大书,其中有几页是公共事务,可能也不错。欢送我下台的那天,海南文艺界的同事们动了感情,我心怀感激。其实,我不擅长行政。谋粮草、举人才、立规矩,是我上任时心里想的九个字,但做起来也都是些鸡毛蒜皮,乏善可陈。一旦该做和能做的几件事都做完了,再往下就只能是混官了,那还是让位为好。” 其实,韩少功在担任领导期间,进行过一些大胆有益的改革尝试,比如厉行各层级的定期民主考评,在文学评奖中推行评委实名制等等,这样一些小改革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不过大的医疗方案不明确,光是消消炎,打几针葡萄糖,不解决根本和长效的问题。” 比较起来,韩少功是那种愿意沉下心来出“慢活”的作家。他写的算不得太多,而更愿意将时间放在阅读上。最近他读诗歌及理论多一些,不见得与写作有关,而是享受其中的思维乐趣。他说:“有些东西要多捂一段,有些则要走简易程序。我希望自己60岁前至少还能写出一本有意义也有意思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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