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的脸》 徐则臣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文艺圈里几千年来一直流行一种古怪的表达方式:写诗的喜欢说自己的字更好;画画的爱说自己文章最佳;著名的书法家介绍自己时,通常是琴弹得最好,棋艺次之,诗文第三,最差的是字。不知道是不是自谦。但我从来没见过哪个铁匠说,其实他木工活儿更漂亮;也没听过哪个大夫说,归根结底他是个大裁缝。所以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搞文艺的喜欢如此别致地篡改自己的身份。难道的确是阴差阳错,该诗人的字就是比文章好,该画家的文章就是比他的画强?而那位著名的书法家,他可以干好很多别的事,偏偏造化弄人,挑了一顶最不像样的帽子戴着了?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一条活路让我走,我还是会选编故事——这个选择基于我对自己手艺的信任。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人真诚地跟我说,你的散文随笔写得更好。我纠结了。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我不能断定这是夸我还是损我。跟一个以小说家自居的人说,你的散文随笔更好,是不是相当于告诉一个外科医生,你的针线活儿一级棒?我看有点儿像。我对他微笑以示感谢。如果对方的脸是一面镜子,我肯定会看见自己的笑跟哭差不多。最近,又有人用这种方式残酷地夸奖我了。 一回纠结,两回我就开始反省了。反省的结果并非如你所想,我的确发现自己的小说写得不如散文——这点顽固的自信我还有;反省的结果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诗人爱说自己的字更好,画家要号称自己文章第一,而书法家必须标榜自己的字等而下下之:我已经提前告诉你了此身份就是一误会,你要再当真,那就是你自己找没意思了。相当于我是流氓我怕谁。如此这般,退一步海阔天空。内心纠不纠结我不知道,微笑起来肯定不会有我那么难看。 当然,也许人家的确有此自谦的雅好,也有宽宏的雅量,不论暴风雨多大脸上都挂得住;那我这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以小人之啥度君子之啥了,请多包涵。 现在要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纠结了,我反省了,我还是在写小说之余继续写散文随笔了。理由很简单:我有话要说。跟这个相比,纠结不重要,笑跟哭一样难看也不重要。有些情小说抒不好,有些理小说讲不清,有些话小说就是说不明白,但我又必须把它说出来——我就是一个用汉字来表达自我的人,不说话会憋死。所以,我坚持以小说家的身份顽固地写散文随笔。 还是当然,肯定有人会说,真把自己当碟菜了,管你裁缝还是铁匠,写出来好文章才是硬道理。道理硬不硬我说了不算,我能说的是,这些文字确乎发生在我的小说之外,故事涵盖不了它们,而我又不得不写出来:它们有其存在的必然理由。修辞立其诚,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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