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长篇小说的时代,长度开始成为侵蚀和衡量文学的一切,相当长的时段、相当众多的人物,以及相当复杂的故事,是一部作品变得引人注目的要素。但从文学是与外部世界的对话这个意义上讲,其实一切并不是完全能够由长度来衡量的。故事与世界的联系,故事通往人心的秘密,永远掌握在睿智的写作者手里,这是什么也剥夺不了的。当然,能够剥夺这一切的,只有时间。时间是所有人的死敌,是所有事物势不两立的对立面——冰火不容、斩钉截铁,这份无以撼动的力量,主导着地球上的所有事物,使得任何故事表现出虚无的本质特征。 但故事所要求和透露出来的,远比所能想象的多。在这个充满着纷扰的纷繁世界里,可能永远超过了不可能,流动永远超过了常在,即使你不想阐释这个世界的简单与复杂,往往也不能不对任何事物抱有十足的好奇——只要你对世界有所留恋。因此,普玄说:“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这是普玄在其小说《普通话陷阱》里的一句开头语,我倒认为是认识他小说的一个好入口。 这个“入口”透露出他与世界的关系,因为由他的作品,我们发现了一个充满好奇,有着很强记忆能力的心灵。这同样也是一个活跃、散漫和热情的观察者。他的视角总是与自己的人物处于同一个水平线上,他无意于充当教师、向导,他不想发现的比生活教给自己的更多,他只须收集观察到、经历过的一切,只须把耳聪目明的自己的心境袒露出来就可以了。这是一个热情的写作者,他快乐地生活在现实的物质的世界里,他摆脱不了物质对自己的羁绊,更摆脱不了热切观察对自己的洗礼。 记忆是普玄小说里的另一个秘密武器,他只要把笔触往记忆里一拐,马上就会出现一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奇异效果。往事如同拼盘里的新鲜的下酒菜,摆出花样翻新的款式,引诱着我们去品尝和咂摸。那里面有少年时的轻狂,力比多过剩的激情,更有韶光逝去的些许无奈。按说,普玄并非一个易于陷入感伤的怀旧者,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漏掉自己所永志难忘的那些事物、细节与氛围,不会的,绝对不会。比如他在小说《培养》里说:“一个不时兴蜡烛的城市是一个现实的城市。没有真正的痛苦。而我们那个时代,有痛苦也有蜡烛,痛苦是坚硬的,能延伸到20年后,甚至30年、40年后。当然烛光也能照到20年后,甚至30年、40年后。”这一席话,对于那些从精神亢奋而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过来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具有相当感染力的吗? 固然,如此的感染力绝非议论式语言可以造就,而是要来自故事、气氛、人物命运,以及作品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对普玄来说,世界是物质的具体的,也是精神的主观的,是影响人命运的一切一切的渊薮。我们看到,他的大多数作品都写了当代人的无奈,写了他们的焦虑、挣扎与失算,写了机关算尽之后的失落,写了竹篮打水的空欢喜。他的出色中短篇作品中有一部名叫《普通话陷阱》,里面有一位叫马小蝉的女性。她的漂亮,她的高贵气质,特别是她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曾经成为文化贫乏、视野闭塞的时代里,小城青春期孩子们的一个标杆,也是普通人家孩子的人生航标。马小蝉由于普通话说得好而引起同龄人的追逐,但命运并没有向她绽开笑脸,她被一些讨厌得无以附加的人物所纠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可怕的阴影,而她的同桌岳绪英则由于跟她学普通话而备受打压之不公。 由于岁月猝不及防的残酷,每个人都没有也无法按照自己预先设计的道路走下去。还是这个马小蝉,她在左顾右盼中慢慢失去了青春的弹性、重量和鲜活,对于先是躲闪,后是追逐的爱情,她是越来越可望而不可即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缩在洞口打量外面的粮食,如同粮食一般的爱情,但是这粮食却是别人的,四周布满了陷阱”。马小蝉也好,岳绪英也罢,生活的考验总是像巨兽一样蹲伏在前面,观望、影响和威胁着自己面前的过客。 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避免自己对世界的左顾右盼,而且在左顾右盼中,累积着对世界的认识,续存着对生活的幻想,我们经常为现实的一切所主导,但我们绝非放弃精神生长,放弃思考能力的伸展,对外部世界,人类的适应、挑战和规避,总会成为书写的依托,因为正如普玄在其中篇小说《安扣儿安扣》里说的那样,“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的咳嗽一样,是掩饰不住的”,每一种选择其实都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不管你是躲避,还是迎接,终将迎来自己的必然结果。这也许就是普玄小说对我们的启示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