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有这两棵树,真是有些年头了。”护林员难过地说。 人们本来把惋惜的情感全部给了绿裙女人,听到护林员的叹息,这会儿又分了些出来给这棵罹难的银杏树,有人说:“准是开樱桃园的那帮家伙干的。” 初秋的日光高高地升起来了,照耀着躺着一个死人的山坳。树林里的鸟雀没有像往日那样叽叽喳喳,尤其是花喜鹊,很肃穆地在山坳上空飞过。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是不是谁家里的亲戚?”于是,一些悲伤的男人离开山坳,回到篆村,向那些尚不知道死人的住户挨家询问。他们分头行走在一条条街巷,径直走进屋子,或者敲开那些尚未打开的门,用低沉难过的口气,向他们讲述山坳里的情形。 让他们感到为难的是,不知道如何描述女人的美貌。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女明星,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棕褐色的皮肤、绿色的头发,就算是被污泥和青苔所染,又如何能讲得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棕褐和绿?还有那绿裙子,上面沾满了银杏树叶,你简直分辨不清,它们是沾在上面的,还是布料本来就有的图案。当然,还有女人那阖紧的双目,不用把没有生命的眼皮掀开,他们也能想象出,那是一双怎样美丽的眼睛。他们为世上许多事物再也不能接受它们的注视而再次伤心难过,不能自已。 这一天,是篆村男人们最为悲伤的日子,他们很久都不曾为什么事物这样悲伤了,以至于市场街上冷冷清清,只零星地摆出了几个摊位,而且大多留给家里腿脚不便的老人在照顾。包子铺早上蒸好的十几屉包子只卖出两屉,买主仅是学生和上班的人。 男人们走遍了篆村的大小街巷,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都说家里没有来过那么美貌的亲戚,有来亲戚的也都好好地活着。于是男人们重新返回山坳,警察只好把女人放进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中。一条长长的拉链哧啦一声,关闭了黑袋子,女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人们叹息和议论着,纷纷跟在警察后面,离开山坳。 女孩和妈妈落在后面。人们跟随着警察,仿佛在为绿裙女人送行,女孩却一步三回头,看水塘里的银杏树,又看北坡上的另一棵银杏树。她们是顺着南坡下到山坳里的,此刻复又沿着南坡攀爬上去。灌木丛和树枝不停地挡住女孩的视线,直到再也看不见山坳里的水塘。女孩忽然说:“她就是另一棵树。” 整个早上,女孩站在妈妈身旁,注视着山坳里的人们,不发一言,仿佛看不懂复杂的成人世界。她忽然冒出的这句话,更让妈妈确信,女孩尚不知死亡和生命为何物,它们在女孩心目中没有多少分量,说不定她对莫须有的水怪更感兴趣。 于是妈妈拉紧了女孩的手,避免那些枝枝杈杈把女孩绊倒。妈妈每天早上都带女孩来登山,因为女孩喜欢。女孩喜欢那些树木花草在不同季节的变化,喜欢在它们的汁液和嫩芽中孵化的昆虫,喜欢在其间穿行的飞鸟和小野物。女孩对它们的喜爱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一到山上,她就变得活泼可爱,灵巧异常,她甚至能辨听出鸟鸣声。妈妈觉得这首先是因为兴趣,其次是用心,接下去才可能有一点点的天赋异禀,不足以当回事。 这天是周末,女孩不用上学,妈妈也不用上班。一整天,女孩都重复着那句话,说死去的女人就是山坡上的另一棵树。女儿8岁,小脑袋瓜里装着许许多多异想天开的事儿,小嘴巴一张,动不动就抖搂出来几句,令妈妈始料不及。这是妈妈迄今为止惟一的一次生育,她没有过往的经验用来参照,所以,跟旁人谈起,就只是用一句话来给女儿定性:“现在的孩子,真是跟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个个都是小人精,脑子里的回路多得要命。” 女孩不停地重复那句话,妈妈只当她小脑袋瓜产生了编故事的兴趣,就配合她,问:“那,水塘里的另一棵树是谁?” “是另一个人,跟绿裙子阿姨是好朋友。”女孩煞有介事地说。 “护林员说水塘里死去的那棵树是雄树,山坡上的那棵是雌的,这么说,他们是一对男女朋友了?”妈妈饶有兴趣地说。 “女的看到男的死了,就跑到水塘里去找男的,结果也淹死了。”女孩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