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锦 景影夫妇太喜欢这套新买的房子了,虽说是二手房,虽说只有100平米,虽说与彼此上班的单位有着不短的距离。但是,这栋楼的外墙爬满了地锦,让呆板的水泥钢筋结构墙散发出无限生机,美得可人。 景影五十有五了,是林业大学园林系毕业的,之后又在园林管理局当技术员、工程师,再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如今是副局长了。景影一辈子与花花草草相厮守,心情好极了。妻子刘欣在中学教语文,生得小巧玲珑,特别喜欢古人写花写草的诗词和散文,年纪大了却常常萌发少女的情怀,这很难得。 刘欣常和丈夫开玩笑:“景影,你这辈子是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了。” 景影点头称“是”,然后说:“你常自比弱草娇花,我能不小心侍奉?” “景影,这地锦的名字就很有诗意。” “它还有俗名,叫爬山虎、爬壁虎,最有韧劲,值得世人效仿。” 这栋楼只有6层,所以没有电梯。年岁在20年以上,地锦把外墙涂得很绿,根扎在墙根,藤则攀墙乱爬,卵状的叶子重重叠叠,像厚厚的毯子。景家住在5楼,客厅、书房、卧室、卫生间、厨房的窗口周围,都密集着藤和叶,有的还向窗口探进头来,充满着好奇心。到了六七月间,藤叶间还会冒出淡黄带点浅绿的小花,娇滴滴的。落雨的时候,雨声沙沙啦啦,好听。而下雪后,绿意上覆一层莹白,好看。盛夏骄阳如火,地锦却浓荫送凉;深秋下霜,叶子绿中透红,如无数跳跃的火苗。 他们之所以买这套二手房,是因为儿子要结婚,再买一套新房吧,钱还不够。于是将早几年买的一套大房子让出来,重新装修,做了年轻人的洞房。然后,他们寻寻觅觅,相中了这套房子安身立命。这一切都是静悄悄地进行,没有惊动单位的任何人。景影平日上班、下班,从不要单位司机接送,所以他搬家、安家没人知道。儿子结婚,景影也没给本单位的人发请柬。这叫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图的是一个清静。 这地锦使景影浮想联翩,假如每个社区的每栋楼,都细心培养这种“垂直绿化植物”,那么,对于城市的空气净化和低碳化生活,功莫大焉。他起草了一个报告《关于倡导城市住宅楼培植地锦的几点建议》,局办公会议自然是全票通过,然后形成正式文件,上报市政府有关部门。 景影在地锦送绿的书房,完成这个报告的初稿后,第一个读者当然是老伴刘欣。刘欣边看边念,每到妙处,必大声叫“好”。然后说:“景影,我要为地锦口占一首诗。可惜,它不能录入你的大文,遗憾。题目是《咏护墙植物地锦》:地锦铺荫绿满墙,万家安乐笑炎凉。最珍春雨潇潇夜,叶叶歌吟湿舞裳。” 这回轮到景影喝彩了:“好,言近而旨远。可叹我无诗才,不能唱和。但愿这个报告能得到领导的认可,并大力推广,则为大幸。” 报告呈上去几个月了,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景影很惆怅。 社区忽然贴出通知:将组织专人,把各住宅楼外墙的地锦全部清理干净,以便美化环境,参加全市“美丽家园”的评选活动。 景影感到很惊愕,这真正是瞎胡闹。一打听,是省里一位领导,在市里有关部门陪同视察时,随便说了一句“要显出外墙本色才有整体美感”的话,于是层层认可,雷厉风行遵命照办。 景影雷急火急去了社区的管理办公室,对一位年轻的女主任,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通道理,关键词是:决不能清除地锦! 女主任漠然地看着景影,然后说:“上头有指示,我能不办吗?再说许多住户都同意哩。你想想,我得请人,得发工钱,还要刷涂料,我愿意吗?” 景影大声说:“别人同意,我不能阻止。但我家的房子,当然包括外墙,是我用钱买的,是我的私有财产。我家外墙的地锦,决不能清除!谁敢清除,我上法院告谁!” 景影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一栋栋楼外墙的地锦,被清除干净了,再刷上白色的涂料。 只有景影家的外墙,还留着一片地锦,如白色波浪中的一个绿岛,格外扎眼。 景影对老伴说:“我就守望着这一片绿色,可奈我何?” 刘欣默默不语。 有一天,正好儿子、儿媳回家来吃饭,刘欣对景影说:“你早出晚归,社区的许多闲话你听不到。” “嚼什么舌根子了?” “国人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好奇心,原本互不打交道,但因我家不肯清除地锦,便成了一个议论的焦点。他们说:这家牛,因为男人是园林管理局的副局长,副处哩,谁敢去惹他!” “屁话!这是简单的维权,与当副局长何干?” “还有人说,小偷喜欢到有权有势的人家作案,他留下绿的标记,可以直奔其家,不致大家受难。” 景影气得一拍桌子,吼道:“这是什么混账逻辑!我若是贪官,有的是钱,还买这二手房干什么?”吼完了,无力地坐下来,连连叹气。 儿子、儿媳忙说:“爹,我们也担心哩。万一小偷上门,偷不到值钱的东西,又正好撞着你们两个老人,撒气行凶,得不偿失啊。” 景影忽然老泪纵横,说:“你们看着办吧……” 刘欣马上走向摆放座机的地方,拨号给社区管理办公室,说:“我家外墙的地锦,你们去铲除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