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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雨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中国社会科学网 袁筱一 参加讨论


        冬日的太陽懶極了,斜斜地透進我們當作教師用的小棚屋來。把二合牽到他的座位上,我回到講臺,捏起支粉筆,開始講課。
    並不是電影裏的那種場景: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齊聲朗讀,“爺爺七歲去討飯,爸爸七歲去逃荒,今年我也七歲了,背起書包上學堂……”不,從來不是那麼回事。我的學生中,不少人早已二十七歲或是三十七歲,甚至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了,而我,也正是天天面對著這樣一撥人在履行一個教師的職責。
    二合幸運!直到我在黑板上寫下課文的題目,我還禁不住在想,象他這樣的孩子,村裏至少有一二十個,而事實上,村裏所謂的學校裏,我是那些不同年齡學生們唯一的老師。然而昨天,“青少年發展基金會”寄了二十元錢來,點的是二合的名。我帶他去鎮上的小學領了書本,又替他買了鉛筆和橡皮,於是今天他便坐進教室裏來了。而他卻未必知道在他身後,有多少豔羨的目光。
    工工整整地在黑板上描完最後一個句號,我轉過身來:
    “好,今天課就上到這裏。”
    目送我的學生們陸續走出教室,我微笑著將黑板擦淨。
    “二合,怎麼還不回去?”
    二合仍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那個位上,像是有無限貪戀,不願挪身。“老師,”他有些羞怯地抬起頭:“你能幫我寫封信麼?”
    “什麼信?”我收拾起書本,走近他。
    “每個收到信的小孩都要給一位捐錢的人寫感謝信,我有一個城裏阿姨的位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交給我。
    “告訴老師,你想給這位阿姨寫些什麼?”
    “我想告訴她,多虧了她,我才能坐進教室裏來聽老師你講課。我們很窮,我有好多小夥伴都窮得上不起學,他們很羡慕我。我會跟老師好好學,學好了去教他們。”他遲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是不是可以問問這個阿姨,城裏的孩子都能去上學麼?聽說他們不用割草,喂豬,照看弟弟妹妹,就能坐進寬敞明亮的教室,聽和你一樣有學問的老師講課?”
    “是的。”我點點頭,心酸:“就在這裏寫,不會的字,老師會教你的。”
    我抽了張紙給他:“想些什麼就寫什麼。”
    二合趴在他的小桌上認認真真地寫起來。我在他前面坐下,開始看他剛剛交給我的那張紙條。當我看清了上面的內容,我實在止不住地要大笑起來,笑這個顛顛倒倒、陰差陽錯的世界。
    世界太小,這世界著實是不大的。二和的捐款人,居然是蕙!當年我離開時,蕙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學生。轉眼間的滄海桑田,我守著清寒,每個月八十塊錢的工資。而蕙,善心一發,揚手二十塊,讓我陪著學生一道給他寫感謝信!
    
    二
    收到蕙的信,是在我意料之中,我本無心再隱匿自己。然而未料到的是,蕙的信上只有一句話:“所有的朋友都在找你。我也在尋你,尋一個港口,有沒有不准停留的港灣?”
    我是上午收到的信。下午,當我正面對著攤在桌子上的信紙手足無措時,蕙,卻帶著一綹餘輝,走進了我的茅草屋。
    一隻箱子,一隻包,長途跋涉後的她蒼白而憔悴,仿佛一隻再也開不動的老船。再也不是我過去所熟識的那張青春美麗的容顏。我看著她,她也看我,用那種倦極了的目光,定定地看我。
    “你這是要幹什麼?”我目瞪口呆:“蕙,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別胡鬧!”
    薄暮時分,村裏又停了電,我燃了一支蠟燭,就見她在搖曳的燭光裏走近我,實在是有種太不真實的感覺。
    “我胡鬧?二十八小時的火車,十七小時的汽車,五小時的山路,我為了胡鬧?”
    “回去也要同樣辛苦,你這是何苦來!”
    蕙卻毫不遲疑地打斷我:“我要你娶我!”
    五年的漂泊流浪,生活早已教會我一切,包括冷靜從容。我堅決地,平靜地擋她回去:
    “不,這不可能。”
    “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她卻比我還要平靜堅決:“你幫我,你會幫我,你能幫我。除了你,誰能幫我?我不敢想像……”
    她的目光飄忽起來,卻又倏忽間用極快的速度說:“我或許並不是找個丈夫,我只是要找個父親,我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逸平和我,我們……”
    “我不可能幫你。”我瞥了她一眼,她似乎還苗條依舊:“為什麼要來找我?”
    “你是我的朋友,也是逸平最好的朋友。而且,”舔舔嘴唇:“你在這個無人知的角落。”
    “為什麼不和逸平結婚?”我冷冷地問。
    “我不能要求他離婚,也不想。或許他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重要。愛過了回頭再看,除了這個孩子,只是一場空。也許我們最不能依靠我們最愛之人。”她抓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我,“求求你,我對你要求的,不過是名分,我只要你給我一個名分。”
    我竟怕見她那種絕望到底的眼神。我也曾絕望如斯,我。我和蕙的不同點只是在於:她是個女人,因而她只能求得一個男人的庇護。
    蕙貼近我坐下,淚珠滾滾而落,像極了那只正在燃著的白燭。
    “你明白的,我笑的你明白的,我們沒有權利戀愛,我們承受不起,是不是?”
    她仰臉看我,好無辜的表情。我點點頭。的確,愛情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事情,而我們一無所有。
    
    三
    無論如何,我娶了蕙。我所有的一切都與她平分。我的一半學生歸她,她特意把二合圈了過去。我找了村裏的泥瓦匠,在教室中央砌出一道牆來。我們便開了兩個班。晚上,我們分坐桌子的兩端改本子,甚至連臺燈的光也公平無欺地灑向兩邊。但是我買了張床,她要的只是名分,我也只能,給她--名分。
    我們結婚那天,原本不是個黃道吉日,外面下著雨,蕙把門關上,雙眉深鎖:
    “我討厭雨。”她說。
    我笑了:“那你骨性裏一定不是個浪漫的女孩兒。”
    她毫無表情地走開去,令我無趣。
    不久後,蕙的父母寄了一萬塊錢來,蕙是他們的獨生女。蕙用溫溫和和的眼光看著這些錢,這麼多錢,村裏的人大概一輩子也沒見過。而蕙,仿佛大家閨秀般將錢扔進沒有鎖的抽屜裏,然後轉過頭來沖我說:“我不是花一萬塊錢來買一個父親的。”
    有時,我覺得這一切真是難以想像。但是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兩個灰心到極點的人相守一處也沒什麼不好。
    蕙一開始就很習慣鄉居生活,這點倒使我頗為安慰,不過晚上,每當我們改完本子,抬起頭來,對視之中,我便從蕙的臉上讀出了寂寞。這份寂寞,一直如冤魂孤鬼纏繞著我們。實際上,寂寞並不是生活的貧缺,而是靈魂深處的匱乏。毫無疑義,正是基於此,蕙和逸平成了浪漫的愛情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也正是因為這樣,蕙索然無味地抽身離開。
    又一天蕙卻很嚴肅地對我說二合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我要幫他上中學,甚至讓他上大學。”她興奮地說,一臉聖潔,仍有過去那個蕙的舊模樣。
    我冷笑一聲:“你真當自己是再造二合的恩主了麼?別自欺欺人了。你不見得還要在報紙上發表一篇文章,對全世界人宣稱你是為了發展中國貧困地區的教育事業和我志同道合,不惜千里遠嫁於我!而我沒什麼崇高的理想,我的所有追求不過是教這裏的人多認幾個字,降低點文盲的比例,我只希望他們不再像他們的的父輩一樣目不識丁。我從來沒有欲望要打破他們知足常樂的傳統精神。”
    “然而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這樣世代貧窮、世代無知下去麼?!”蕙的臉漲得通紅。
    “談什麼世代?!談什麼永遠?!”我耐心地解釋,“你真的那麼幼稚,以為僅憑你我就可以改變世代,改變整個地區?想想看你我,我們都是無能解決當代,無能解決自己的人!當然,”我脫口而出:“你也許還有個世代的問題。”
    蕙沒再說話。不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抽泣,我意識到自己言重了。我凝視她滿是淚水而支離破碎的臉,略帶歉意地輕輕攬過她的肩。
    “對不起,”我說:“對不起,可是我只想告訴你一個事實。”
    “沒什麼。”她別過身去把眼淚擦掉,“你說的有道理,我知道。”
    這天晚上,我們都失眠了。我整夜整夜地瞪著天花板,蕙則艱難地在床上翻來翻去。她害怕,我知道她害怕,她對自己做的事沒有把握。我也沒有。
    “我知道你說的是事實。”她終於開口說:“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蕙,”我勸慰她,自己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麼:“有時我覺得我們好像村裏的那條小河。你注意到沒有?人們在裏面淘米,洗菜,洗衣服,甚至刷馬桶,它沉澱了人類所有的精華,然後它一身重負地流淌開去,雖然它從不明白它最終的停留是在何處。”
    蕙打斷了我,說她不懂,說她累了。黑暗裏,我聽見她長長的歎息。
    
    四
    蕙的肚子一天天地膨脹起來,而蕙卻顯得一天比一天沉靜,我則一天比一天惶恐。天氣太熱,教室裏沒法繼續上課,於是暑假開始了。我把村裏閑來無聊的老太太找來陪蕙,蕙很清楚我無能為力的窘況,並沒有表示異議。只是一味悶悶的,經常半天不發一言。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該娶蕙。我甚至想去找逸平。我不是到我是否該是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父親。
    蕙大約猜到了我的心思,做了臉色警告我:
    “你找他來我就走。”
    她似乎不明白她的離開與我絲毫無損的道理,但我也只能放棄這個念頭。我們原本屬於一個無情而蒼白的時代,忠於真理,真理欺騙我們,忠於愛情,愛情毀滅我們。
    我們一同去了鎮上的醫院,醫生說一切正常。我放下心來,至少,我該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如果說我還剩下什麼,那就是承諾後的責任感。
    我無法忘記那天下午二合給蕙寫信,冬日的陽光中我展開那張紙條,看見了蕙的名字,我還笑!
    暑假結束了,然而蕙的孩子還是遲遲不願降臨這個世界,來看看在這個將要屬於他的世界裏,人們怎樣沉重地過活。而我獨自面對已一分為二的教室傻了眼。幸虧那些忙於農事的“爸爸學生”無法脫身上學,於是我又把兩個班合在一起上課。
    我厭倦了。我又厭倦了。先前我逃到這個小山莊來,只是為了過安靜的日子。
    然而有一天,蕙卻對我說:“放心,我拖累不了你多久的。”
    我駭然:“你這是什麼意思?”
    蕙沒有回答,轉身走進廚房,笨拙得像只老熊。
    不久我對她說該去買張搖籃來,又問她孩子的衣服準備好沒有,她淡淡地回我:
    “沒必要太多打攪你的。”
    一天晚上,蕙把二合找來,給了他五百元錢。
    “老師很喜歡你,可是老師不能再幫你了。至少,答應老師念完小學。”
    二合疑惑地看著我,一雙清澈見地的眸子。我點點頭,示意他收起來:“蕙老師喜歡你,她希望你好好學習,不要辜負她。”
    二合走了,並沒有全明白”辜負“的意思。蕙坐在我身邊,目光茫然:
    “你說的有道理,我或許不該留下這個孩子的,不過現在也無所謂了。”
    等到我明白蕙的那一天,我正坐在教室裏。看見有人向我狂奔過來,告訴我醫院裏的蕙不行了。這實在是天的旨意,而蕙,她也該為此祈盼許久了!
    我看著醫生把我的蕙推出來,她躺著,一句話也不和我說,哪怕是用那種疲憊已極的聲音。一襲白布,從頭到腳。
    我站立在走廊裏,汗如雨下。我沒有勇氣再看一眼我的妻。她該很平和安詳,在那襲白布下。她嘗夠了人類的愛恨聚散,終於知道何為終點!生活拋棄了她,她便反過來棄了生活,沒有遺憾,沒有悔恨,沒有片言隻語要指責,要留戀。她該走得無憂無慮的。
    “我們盡了全力,不明白的是,她始終不願與我們配合。”醫生在我身邊輕輕停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清楚地知道蕙走前的寧靜。而這是我的妻,我七個月的妻!
    
    五
    
    分開的教室又複合為一。秋天近了,泥土散發出一陣難聞的燥腥味。
    沒有太陽,近天黑時,突然下起雨來。
    二合和我,我們無言對望著,像兩隻蜷在殼裏的甲蟲,位於教室的兩端。彼此的眼神裏都有深深的驚懼。
    “蕙老師呢?”二合問我:“為什麼她不再教我們了?”
    “蕙老師回城了。?”
    我走向他。在教室中間,我停住了,書本散落在那曾經樹立起又隨之被毀的牆的舊跡上。無疑,站在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斷垣殘壁前,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本來歷史與現實之間就沒有太大的距離。
    “你騙人!”二合瞪我。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哭?”
    “二合,”我的目光越過玻璃窗,仍找不到可以停留的那一點:“下雨了。”
    天的眼淚,我的眼淚,原本都是一樣的。是水。對於無依的蕙,沒有絲毫用處。我們不是好演員,辛辛苦苦演了一場,謝幕時,卻連掌聲也沒有。
    只有“劈啪”作響的雨點叩窗。
    我收拾起書本,
    我走進雨中。
    蕙不知道,我也不喜歡雨,尤其是愴然墜落的黃昏雨。

责任编辑:王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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