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经过“先锋”洗礼后,“故事”成为一个面目可疑的词语,俨然是“文学性”的反义语。那些号称与故事有仇的小说家,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天才,要么和那头被人带到黔地的驴一样,江郎才尽、无计可施,只好拿“故事”出气。其实,大部分作家都会讲故事,伟大的作家更会讲故事,比如卡夫卡、马尔克斯等,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诺奖演讲题目干脆就叫“讲故事的人”。像罗伯·格里耶那样把小说当说明书来写的,毕竟是少数。罗伯·格里耶是个天才,但这样的天才只有一个,而会讲故事的天才古往今来灿若繁星。小岸也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 小岸讲的故事都很好看,但对作家来说,这也是一个悖论。小说是讲故事的,但故事并不都是小说。小说里的故事除了有一颗价值观的核,还要看作家如何讲故事。《百年孤独》同样可以写成好看的传奇故事,但马尔克斯却把它写成了一部伟大的小说。小岸是个写小说的作家,我们当然要从小说角度严格要求她所讲的故事。小岸写的故事很吸引人,这反而让阅读充满不安。我记得第一次看小岸的小说《车祸》,扑面而来的烟火味让我担心,然而继续读下去时,就被小说吸引着一路狂奔地读完了。这是一次惊险的阅读之旅,故事如此传奇,很担心她把小说弄砸了,从开始到最后,始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读到最后,才放下心来,这是一篇好小说:它和其他写世相人生的小说不同,除了“世相”,小说还写到了人性的幽暗之处,对主人公用力之深自不必说,甚至小说中一闪而过的人物,小岸也没有放过,对他们的人性弱点抓得狠准稳,真实而又刻薄,着墨不多,却字如刀子,刀刀见血。小岸在小说中犹如一个见招拆招的刀客,不动声色,险恶处如疱丁解牛,游刃有余。 作家看作家的小说,不仅仅是要看好看的故事,还要看她写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是如何讲故事的。读小岸的小说就像坐在观众席里,提心吊胆观看一场盛大的走钢丝表演,看她如何用文学来讲述好看的故事。好在小岸不会让我们失望,当你把心提到嗓子眼时,她还会在钢丝上来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钢丝上,姿势优美。每次阅读都是享受一场艺术之宴。 小岸刚刚出版的长篇作品《在蓝色的天空跳舞》同样是这样一部精彩的小说。有段时间,我喜欢看被称为“私人化写作”的女作家的作品, 她们注重自己的内心、身体经验,我被它们优美的语言所蛊惑。小岸的小说和她们的不太一样,《在蓝色的天空跳舞》是一部成长小说。“私人化写作”是向内生长,像爬山虎,用语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小岸的小说是向外生长的,像春天树木疯长的山坡,我们爬到山顶,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风景。主人公苏娅只不过是其中一棵比较显眼的树而已,旁边还有亲人、同学、朋友、邻居等等,它们或者是灌木,或者是荒草,但毫无疑问都是风景,或让你欣喜,或让你唏嘘。小说写了苏娅的青春,就像康拉德所说的,苏娅的青春是“迷人的,美丽的,愚蠢的”。作家多为感性之人,而小说必须要具备智慧。青春因为幼稚和不可避免的愚蠢,所以并不好写。别担心,这是小岸写的小说。她不仅仅写了苏娅,她还写了和苏娅的生命有交际的每一个人,一生背负重大秘密的母亲,对女儿又爱又恨的父亲,可怜而又精于阴谋的同学罗小玲,迷人而又平凡的老师钟远新等等,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秘密。比如苏娅,她的生命源于演员母亲被强奸,母亲顽强地生存下来,小心地呵护着女儿。比如罗小玲,出于虚荣,毁了苏娅的爱情——如果她不这样做,苏娅有可能会和阳光少年苏拉相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故事的讲法。尽管我们阅读到这里时,内心盼望苏娅知道真相,与伟大的爱情相遇,但小岸偏偏不这样做,她的心真狠。即使到了结尾,两人相遇了,她仍让两人蒙在鼓里。是的,小岸所有的写作都是在讲故事,但她从来没有让我们看到过遂人心愿的故事,从不圆满,相反,随着故事一步步推进,她总是把我们在阅读中建立起来的梦想大厦抽去砖瓦,慢慢让它破碎,不允许我们继续做梦。这让读者沮丧,但这反而是文学真正要面对的——用白日梦来反对白日梦。小说不仅仅要讲好看的故事,小说所讲的故事总是要与人性面对面刺刀见红。小岸熟谙小说的玩法,在她所讲述的迷人故事外表下,潜伏着一颗冷峻的心,她手握犀利的解剖刀,划开平庸世相的表皮,把幽暗的人性纤毫毕现地呈示出来,毫不留情。 这样的小说仍然很好读,一方面得益于小说优美流畅的语言,一方面归功于小岸的叙事才华。就像前文所说的,同时我们欣赏作家如何化身为一个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在故事的钢丝上奔跑,腾挪闪跃。如果你认识作家,你可能还会恍惚,惊讶于这个在人群里如此安静的女作家怎么会有这样迷人的写作花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