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竹内鲁迅”深受“西田哲学”影响。在对鲁迅“本源”性的“无”、矛盾性的“混沌”和“挣扎”的“行为”探寻上,竹内好与西田哲学的根干部分诸如“纯粹经验”、“行为的直观”和“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建立起深刻的精神联系。在“西田哲学”影响下,竹内好对鲁迅进行了哲学性的解读,重新塑造了鲁迅形象,同时,提升了鲁迅研究的学理高度。 【关 键 词】竹内鲁迅/西田哲学/无/矛盾的同一/行为 【作者简介】刘伟(1962-),男,辽宁大连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日文学关系研究。 竹内好(1910~1977),作为日本现代杰出的思想家和鲁迅研究学者,他关于鲁迅研究所阐发的思想和研究的方法论,被日本学术界习惯称之为“竹内鲁迅”,其中最能体现“竹内鲁迅”精神的就是1944年出版的《鲁迅》。这部著作在对鲁迅“本源”性的“无”、矛盾性的“混沌”和“挣扎”的“行为”探寻等方面,与“西田哲学”有着深刻的精神联系。竹内好最初提到与“西田哲学”的关系是在1952年再版自注中,他指出:“由西田哲学借来的词汇随处可见,它们是来自当时读书倾向的影响,以今日之见,是思想贫乏的表现。”[1](P134)足见,“竹内鲁迅”深受“西田哲学”的影响。 西田几多郎(1870~1945)被誉为“日本近代最大的哲学家”,其哲学被冠以“西田哲学”。“西田哲学”在当时吸引了众多青年,因为“西田哲学的根本动机,在于探索‘人生的问题’,在于通过这一问题来‘捕捉深邃的生命’”[2](P131)。显然,“西田哲学”与现实人生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反映了当时日本社会的历史矛盾和社会矛盾,与思想极度苦闷的知识阶层产生了强烈共鸣,这正是竹内好接受西田的哲学思想的基础。由此,西田的哲学思想深刻影响了他对鲁迅形象的重塑。 “西田哲学”无疑包含很多丰富而深刻的内容,其中,“直接的最根本的”东西在概念上的表现就是“纯粹经验”、“行为的直观”和“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2](P133)。可以说,这三者在一定意义上,最为突出地凝括了西田哲学的根干部分或主体部分。本文将从这三个方面来探讨“竹内鲁迅”与“西田哲学”的精神联系。 一、“本源”与“无”的逻辑 对“本源”或根本问题的追问是竹内好与西田几多郎共同的思想倾向和本质特征。竹内好在谈到他研究鲁迅的目的时说:“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为鲁迅定位。我想知道的并不是思想、作品、行动、日常生活、美的价值,而是在本源意义上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多种多样的东西。”[1](P80)西田几多郎在论及自己的哲学研究时指出:“我的目的是,彻底从直接的最根本的立场来观察事物思考事物。对一切事物都把握一个由彼及此的立场。”[2](P133) 在《鲁迅》中,竹内好苦苦追寻的是“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的原理”。他指出:“鲁迅的文学,在其根源上是应该被称作‘无’的某种东西”[1][P58],认为鲁迅“本源”的“无”的东西渗透在作品之中。他说,“《野草》各篇极端的独立,但这种独立又反过来以非存在的形式暗示着一个空间的存在。就像一块磁石,集约性地指向一点。这是什么呢?靠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如果勉强而言的话,那么便只能说是‘无’。”[1][P99] 应当说,以追究“本源”为旨趣的思想者,在近代不乏其人,海德格尔等存在主义哲学家自不待言,像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也很有代表性。西田几多郎对于“纯粹经验”的阐发,正是基于这一立场。所谓“纯粹经验”,就是意识现象直接感觉到的经验,实指未加思辨的经验的本来状态。西田几多郎认为,只有“纯粹经验”才是唯一真正的实在。它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是超越个人、超越主客观对立的更为根本的东西,在他看来,“主观与客观不是互相分离而存在的,而是一个实在的相对的两个方面”[3](P59)。然而,这一实在却是不可名状的,不可用概念表述,它的形态“正如我们的心灵被美妙的音乐所吸引,进入物我相忘境地,觉得天地之间只有一片嘹亮的乐声那样,这一刹那便是所谓真正的实在出现了”[3](P45)。这个实在的真景犹如禅师“见道”时的“知与理冥、境与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状,实质是一种“物我相忘”的“无”的境界,其中禅的意味非常浓重。“纯粹经验”这个概念是青年时期的西田几多郎在不断“打坐”而获得的“禅”的体验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概念是“禅”体验的逻辑表现[2](P168)。也可以说,“西田哲学的出发点是‘禅’,‘禅’是他的人生观,也是他的思想方法论”[4](P330)。而“禅宗”第一要义就是“无”。 西田几多郎崇“无”,以“无”为万物本原[5](P457),而他用“意识现象”和“纯粹经验”表述“实在”,实质是用哲学解释“无”。“无”,构成了西田哲学的逻辑基础。在他那里,贯穿于自然万物和内在意识的统一力本身就是“无”,即“纯粹经验”和唯一的实在。但是,“无”并不等于没有,在西田看来,“无”就是“有”,“有”就是“无”,二者融为一体,相互转化,在对立中包含着统一,西田的“无的逻辑”就是建立在这一“辩证法”的立场之上。在西田的后期著作中,他提出了“场所”的概念。“场所”被他划分为“有的场所”、“相对无的场所”和“绝对无的场所”三个逻辑层次。他对此解释道:“在被限定了的有的场所上可以看见动者,在相对无的场所上可以看见意识作用,在绝对无的场所上可以看见真正自由意志。”[6](P322)在西田看来,“真正的哲学并非存在于意识之中,而是在打破了自我之后才出现的。”[7](P531)他认为,“绝对无的场所”超越了有与无的对立,它是主观与客观、自我与非我得以产生的根本。“西田哲学”这一思想,同样渗透在竹内好的《鲁迅》之中[8](P109)。 竹内好在谈到鲁迅的著名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时指出,鲁迅说无力的文学应以“无力”的方式来批判政治,也就是特殊的“沉默”方式,在他看来这种“沉默”就是“批判的态度”。他写道: 说沉默是批判的态度,是说沉默即行动的意思。沉默是行动。作为对行动的批判,其本身就是行动。这是相信不仅语言是实在,没有语言的空间也是实在。使语言变为可能的,同时也会使语言的非存在变为可能。有,如果是实在的话,那么,无也就是实在。无使有成为可能,但在有当中,无自身也成为可能。这就是所谓原初的混沌,是孕育出把‘永远的革命者’藏在影子里的现在的行动者的根源,是文学者鲁迅无限地生成出启蒙者鲁迅的终极之场。[1](P142) 就是说,“无”也是一种实在,实在包含着“无”与“有”。“沉默”,不等于不语,而是不直截了当地进行批判,因此,虽是“无”,也是“有”,于是“无使有成为可能”,所以说,“没有语言的空间也是实在”。另一方面,“使语言变为可能的,同时也会使语言的非存在变为可能”,像《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是一种有声的讲演,呈现的是有的形态,但它采取曲笔,或顾左右而言它,从本质上看,也是一种沉默,所以又是“无”,是用“沉默”进行抵抗、批判,以这种“无”“使语言的非存在变为可能”。而“永远的革命者”就藏在这个“沉默”的所谓“无”的影子里,所以“永远”就是“现在”,是现在的行动者。显然,在这里,“有”是实在,“无”同样也是“实在”,二者互为一体,相互转化,既对立又统一,形成了“所谓原初的混沌”,孕育出“永远革命者”即“文学者鲁迅”,并由此“无限地生成出启蒙者鲁迅”。显然,在竹内好那里“作为根源的无”便成为了某种动因。就像西田所说的: 如果我们不仅把所谓无当作一个词汇,而且把某种具体意义加在它上面来看,就可以认为它一方面是指缺乏某种性质,另一方面却具有某种积极的性质。因此就物质界会由无生有的观点来说,如果作为意识的事实来看,无也不是真正的无,而可以看作是意识发展上的某一动因。[3](P43) 显然,竹内好把鲁迅的文学,视为“在其根源上是应该被称作‘无’的某种东西”,同样基于这一立场。竹内强调,如果这个“无”不存在,那么,就不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显现,作为显现的鲁迅也就不能不消亡。因此,反过来说,“只要有鲁迅存在,如此假定便是坚不可移的。应该认为,根源上的东西是实际存在着的”[1](P99)。因此,竹内好认为,鲁迅的本质是难以言说和无法命名的“无”,他说:“在本质上,我并不把鲁迅的文学看作功利主义,看作为人生,为民族或是为爱国的。鲁迅是诚实的生活者,热烈的民族主义者和爱国者,但他并不以此来支撑他的文学,倒是把这些都拔净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学。鲁迅的文学,在其根源上是应该被称作‘无’的某种东西。”[1](P58)他把它称之为“文学的正觉”,看作是一种终极性的和非实体性的存在,但现实的鲁迅却由此不断地得以生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