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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雹灾与雹神崇拜的民俗叙事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晋阳学刊》(太原)2011年 王立/刘卫英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王立,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特聘教授,大连外国语学院中外比较文化研究基地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学主题学;刘卫英,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在站,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副教授
    内容提要:雹灾具有瞬时突发、灾害立现的特点,史书把雹灾对应到政治悖谬导致的天气阴阳相激,认为冰雹是天界神人操纵工具播洒而成,雹子是虾蟆、蜥蜴、龙等两栖爬行类动物所吐,两龙相斗也会有冰雹,雹灾传闻体现了清代观察者、传播者的龙崇拜“先结构”存在。人们了解到雹灾是洪水前兆,及时避灾;并用火器驱赶雹灾,进而想象出某种宝贝作为御灾工具,可以抵御、驱逐来袭的雹灾。
    关键词:雹灾叙事/清代民俗/灾害崇拜/御灾思想

 

雹灾,是古今常见的自然灾害之一。雹子,常常被用来形容砸向敌兵阵营的乱石,似乎是人类所感受到的最具有气势的袭击,诉诸深切的现场体验而带有真切的主体性。据地方志记载,清末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八月初四正午信阳雨雹:“是时烈日当空,骤有暴风自西北来,云红如烧,顷刻飞向东南去。其雹如拳、如碗、如瓜,有大盈尺者。秋稻方熟未获,雹过之处,惟见稻草枯立,无颗粒存。其较重者,则稻秆全倒陷泥中,若经犁翻者。然树木皆枝叶披落,老干作斧凿痕,禽鸟被击死者无算,屋茅薄者至洞穿破釜甑。雹自泌、确起,至长台关,折而东南,由洋河二十里河之间直至五里店,宽不过十里,迤逦东南至江浙数千里。初起之时如豆,渐行渐大,至长台关则如栗,至五里店则最重矣。河下所落,有长数尺如杵者,如条石者。”[1]1748-1749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第40回写尼姑为孙兰姬解前生死因:“跟了人往泰山烧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顿,得病身亡。如今但遇着下雹子,你浑身东一块疼,西一块疼,拿手去摸,又象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孙兰姬道:“你说得是的,一点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子,可不就是这们疼?”[2]522-523可见,雹灾不仅毁坏庄稼,对野外没有遮蔽的人们也能带来伤害,甚至致命。
    一、雹灾的神学解释和现实灾害的象征言说
    

    雹灾是非常直观的自然灾害,其发生具有瞬时突发、灾害立现的特点。对于雹灾的神学解释,也就来源很早。《史记•孝景本纪》载景帝二年八月:“以御史大夫开封陶青为丞相。彗星出东北。秋,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雹灾很容易同其他直接可观测到的不祥天象联系起来。《后汉书•孝安帝纪》也载安帝二年:“六月,京师及郡国四十大水,大风,雨雹。秋七月戊辰,诏曰:‘昔在帝王,承天理民,莫不据璇机玉衡,以齐七政。朕以不德,遵奉大业,而阴阳差越,变异并见,万民饥流,羌貊叛戾。夙夜克己,忧心京京。……’”雹灾与洪水相伴,灾民承受力达到极点:“三年是岁,京师及郡国四十一雨水雹。并凉二州大饥,人相食。”雹灾也成为许多对人们不利的社会现象的预兆,是“阴阳差越”引起的天气异变。
    史书多把雹灾与其他灾害联系起来,不仅对应到社会诸现象上,还归纳总结为更多的于人不利的社会现象起因。三国吴嘉禾四年七月发生雹灾,沈约注意到:“案刘向说:‘雹者阴胁阳。’是时吕壹作威用事,诋毁重臣,排陷无辜。自太子登以下,咸患毒之,而壹反获封侯宠异。与《春秋》公子遂专任,雨雹同应也。汉安帝信谗,多杀无辜,亦雨雹。董仲舒曰‘凡雹皆为有所胁,行专一之政’故也。吴孙权赤乌四年正月,大雪,平地深三尺,鸟兽死者大半。是年夏,全琮等四将军攻略淮南、襄阳,战死者千余人。其后权以谗邪,数责让陆议,议愤恚致卒。与汉景、武大雪同事也。赤乌十一年四月,雨雹。是时权听谗,将危太子。其后朱据、屈晃以迕意黜辱,陈象以忠谏族诛,而太子终废。此有德遭险,诛罚过深之应也。”[3]959-960雹灾的确可怕,而若及时改变人世的安排,则能达到顺应雹灾示警的功效,调和阴阳,从而显示出天变示警,人及时屈服于天,雹灾得以停歇。这基于对上天无所不知,无往不在监控能力的信奉。当西河介山雹起,“大如鸡子,平地三尺,洿下丈余,行人禽兽死者万数”,千余里内,“树木摧折,禾稼荡然”时,石勒手下大臣解释说这是由于去年禁寒食,群神怨憾而上帝动怒,于是石勒下诏恢复寒食节,并迁冰室于重阴凝寒之所,避免“阴阳乖错”[4]。
    可见,我国史传文学很早就重视冰雹描述,乃至生成一种很有民族思维特色的史书言说模式,深层是天人对应,将冰雹骤降,作为人世间某种特定事件发生的背景或结果。时至明清,傍依史书又大肆渲染的历史演义小说,则每多予以文学性的发挥。下雹,在明清人眼里,是冤死天怒思维模式的一个直观表现。明代杨尔增《东西晋演义》第21回描写:“元康二年二月,皇后贾氏弑故皇太后杨氏于金墉城,时太后尚有待御十余人,贾后悉夺之,绝膳八日而卒。《纲目发明》云:‘子不可以废母,妇不可以废姑。前已书废太后为庶人,而此犹书故太后者,不与其废也。’却说皇太后屈死之后,天下大饥,东海雨雹,荆、扬、青、兖、豫、徐州大水。十月,武库火灾。识者以为天道已变,王道乱应,果若矣。”皇太后居然被无辜谋杀,冰雹遂与其他灾害相约而至。
    此外,下雹被看作是节日存废等体现的人事之于上天的顺应。承接《晋书》史传叙事,杨尔增《东西晋演义》第174回对雹灾推因中,还引发了寒食节存废的争论:
    却说赵王勒正服于东堂,召百官问曰:“朕昨得河西郡守表章,道天下大雹,起西河介山,大如鸡子,平地深三尺,洿下深丈余,行人被打,禽兽死者巨万余数,不知主何吉凶?”侍中徐光对曰:“周、汉、魏、晋皆有之,虽天地之常事,然明主未始不为变,所以敬天之怒也。去年陛下禁寒食,介子推,帝乡之神也,历代所尊,或者以为未宜替也。然介山左右,晋文之所封也,宜任百姓奉之。”时黄门韦詖驳上曰:“按《春秋》:‘藏冰失道,阴气发泄为雹。’自子推以前,雹者复何所致?此自阴阳乖错所为耳。今虽为冰室,惧所藏之冰不在,固阴沍寒之地,多在山池之侧,气泄为雹也。以子推忠贤,令绵、介之间奉之为允,于天下则不通矣。”勒曰:“汝二人之言,亦各有理。”于是使人迁冰室,于沍寒之所,令并州复寒食之节。
    何以历史演义如此关注这段争论,事涉天人关系问题,而如何对待,表现出北朝少数民族君主石勒的从善如流。
    再者,偶或也有以下雹,表明上天对于人世冤抑的不满。明代万历年间孙高亮小说《于少保萃忠全传》写徐有贞受石亨等谤毁被囚,锦衣卫提取时有贞连吃两碗水,口中念念有词:
    取水含了一口,朝天一喷,又朝着随人摆列火炬处一喷。有贞又捱一回而行,行不五、六十步。少刻,烈风卷地而起,即时闪电交加。有贞被官校押进到丹墀下时,只见雷电大作,雨似倾盆,冰雹如石块打下。押随官校,多被打伤。殿中烛炬,俱被狂风吹灭,殿瓦打碎甚多。上亲见天变,心中动疑徐有贞之事,遂不究问,进宫而去。众官校见驾回宫,急带有贞出避于五凤楼下。京城平地,水高数尺,大树吹倒数十余株。曹吉祥门首多年老树,尽皆吹断。石亨等见天大变,亦各恐惧,不敢再求鞫问。其时都城人民,见西北角上隐隐然如牛如猪之物,喷噀冰雹。有贞得异书,奉斗斋,当时有识者曰:“此魔霾支大法也。”朝廷见天变,乃发徐有贞于狱,戍张鹏、杨瑄于边卫[5]。
    因为出现以冰雹为主的自然灾害,“天变”的征兆有效地震慑了人世君臣,徐有贞的作冰雹大风法,取得了预期收效,令奸人有所顾忌,只被发放云南谪戍而已。
    二、冰雹的制作过程和来源
    

    冰雹,在中国古人那里被看作是违反季节时令而来的异常自然现象。在非结冰的季节却突然不期而至,属于阴的力量侵犯了阳,遂造成阴阳不调。因此,种种相关民俗想象随之而生。
    首先,认为冰雹乃是社会政治悖谬导致的天气阴阳相激而生。葛洪《西京杂记》卷5载,传闻西汉元光元年(前134年)七月,京师雨雹。鲍敞问董仲舒曰:“雹何物也?何气而生之?”仲舒曰:“阴气胁阳气。天地之气,阴阳相半,和气周回,朝夕不息。……运动抑扬,更相动薄。则熏蒿歊蒸,而风雨、云雾、雷电、雪雹生焉。气上薄为雨,下薄为雾,风其噫也,云其气也。雷其相击之声也,电其相击之光也。二气之初蒸也,若有若无,若实若虚,若方若圆,攒聚相合,其体稍重,故雨乘虚而坠。风多则合速,故雨大而疏,风少则合迟,故雨细而密。其寒月则雨凝于上,体上轻微而因风相袭。故成雪焉。寒有高下。上暖下寒,则上合为大雨;下凝为冰霰,雪是也。雹,霰之流也。阴气暴上,雨则凝结成雹焉。……政多纰缪,则阴阳不调:风发屋,雨溢河,雪至牛目,雹杀驴马,此皆阴阳相荡而为祲沴之妖也。”认为雹灾不过是阴阳相激不调之时,诸多天象异常系列表现之中的一种[6]。
    这一观念非常稳定、顽强,直到清代还在民间持续着,并发展为人事悖乱引发雹灾的坚定信奉。长篇世情小说《醒世姻缘传》第27回认为如果民间奉公守法,则会风调雨顺;反之,下界人们生发的罪孽就会导致气候反常,最直接的、灵验的表现就是出现雹灾:
    只因安享富贵的久了,后边生出来的儿孙,一来也是秉赋了那浇漓的薄气,二来又离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习就了那轻薄的态度,由刻薄而轻狂,由轻狂而恣肆……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还了天位;谷神复位了天仓;雨师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后,或多或少;风伯也没有甚么轻飚清籁,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丙子七月初三日,预先冷了两日,忽然东北黑云骤起,冰雹如碗如拳石的,积地尺许[2]324-344。
    如此规模的雹灾,无疑,在那小农经济的物质条件下,对于那些野外作业的农夫,在树木稀少的路途上行走的旅人,该有多大的威胁和伤害!可以说杀伤力之大,令人凶多吉少,而且颇有谈虎色变的震撼力量。关键还在于如此往往不能致命的雹子,给那些经历了却能生还的人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成为不断现身说法的谈资。而冰雹对牲畜庄稼树木等危害,也往往是突如其来、无可抵挡,不能不说是极为严重的。
    其次,认为冰雹突降,是天界神人操纵专门工具特意播洒而成。王士禛《池北偶谈》载,某乡民偶遇云中播洒冰雹的神人:“昨往田间,忽云阴风起,不觉身入云中,见神人数十辈,形状诡异,各驾一车。驾车者似羊而狞。车中皆冰雹,教之以手撒雹,雹寒甚,令纳手羊毳间,顿暖如火。方撒之顷,或以蒲葵扇子障之,须臾不知行几百里。雹尽,恍忽已在原处矣,归家困甚,寝未觉耳。’始知李卫公行雨非妄。”[7]故事实际上与“路遇鬼使”、“梦中神游”母题交叉融会。这明显地是从早期“代神行雨”传说,联想推知冰雹也存在着一个“行雹”操作过程。行雨、行雹,成为不断互动的认知过程和互为印证的民俗事象。李复言《续玄怪录》写卫国公李靖,未发迹时在灵山射猎迷路,入龙宫代为行雨,可李靖却违反了“慎勿多也”的告诫,连下20滴,“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8]。李靖代龙行雨,好心办了坏事,故事却透露出唐代民间对降雨的理解。而降雨者、降雨操作过程的信奉,对于后世民俗心理中的冰雹想象——降雹的发出者、降雹操作过程及降雹原因等,也触类相及,不会没有影响。
    雹神,俗名李左车,取自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聊斋志异•雹神》写楚中为官的王筠苍到龙虎山拜谒天师,途遇雹神李左车,王听说家乡章丘要降雹,即“离席乞免”,天师说这是上帝玉敕,在王哀求不已下,于是天师就嘱雹神“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后据说那天章丘雹子下得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雹神何以为李左车?颇有意味。李左车是秦汉间谋士广武君。《汉书•艺文志》载兵权谋13家,259篇:“《广武君》一篇,李左车。”《史记•淮阴侯列传》写韩信与张耳击赵,李左车劝说成安君据险高垒勿战,后者不听,果大败被杀。韩以千金购得李左车“师事之”。请教破燕之策,李左车称遣辩士奉书恐吓,“燕从风而靡”。《汉书•韩彭英卢吴传》承之。谋士妙策具有不战而胜之功,神化了的李左车从而成为体现上天意志的神秘力量代表。
    其三,雹子是虾蟆、蜥蜴、龙等两栖爬行类动物所吐、所携带而来的。这体现了农耕民族对于爬行动物、两栖动物的细致观察与某种神秘崇拜。乐钧《耳食录》2编卷8《虾蟆作雹》载京师某公曾闻虾蟆作雹不信,后其西出嘉峪关,天昏欲雨,亲眼目睹土人聚集河上看虾蟆制作冰雹:“虾蟆千万衔岸上土少许,复饮水河中,已,张口岸上,口中皆雹也。大者成大雹,小者成小雹,须臾吐之,风卷而去。”[9]296-297先行载录,再以生活实践印证,这是野史笔记载录奇异传说常见的叙述模式。当事人目睹复加众人目睹,平添一重可信度。相关异文说明民间传闻的广泛传扬[10]4806,竟然出现了御雹的“土火箭”。火炮力量渲染,实际上是除妖避害的法术信奉,却误打误撞地与今日御雹方法相合。
    又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14援引包扬录的故事反驳无鬼论,说世间存在事实昭昭,不可以理推者:“刘道人居一山顶结庵。一日,众蜥蜴入来,尽吃庵中水。少顷,庵外皆堆雹。明日,山下果雹。有一妻伯刘文,人甚朴实,不能妄语。言过一岭,闻溪边林中响,乃无数蜥蜴,各抱一物如水晶去,未数里下雹。此理又不知如何?”[11]332似乎,蜥蜴与虾蟆具有类似的爬行动物的习性,易形成接近联想。由虾蟆、蜥蜴吐雹还会派生出更多的联想。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5引《客中间集》:“世传雹者,蜥蜴所吐,而不知虹霓亦有吐之者。伍均泽与其婿刘宏济行陇间,闻鳞甲珊珊声,有双虫出自树下,首尾皆蛇,而腹如憋,四足如虬。并行至树颠,昂首张口,气出吻间,一红一绿,成虹亘天。……”
    其四,天空之中两龙相斗时,随之会有冰雹下来。袁枚《子不语》讲述昆明池旁农民掘地得铁匣,匣上符篆不可识,旁有楷书:“至正元年杨真人封”。农民碎匣,中有壁虎寸许,蠕蠕然,童子以水沃之,顷刻渐长鳞甲腾空而去:“暴风烈雨,天地昏黑,见一角黑蛟与两黄龙空中攫斗,冰雹齐下,所损田禾民屋无算。”[12]325-326冰雹作为龙斗表现,带来摧毁庄稼的雹灾。董含《三冈续识略》卷下《龙伤禾》称:“六月二十日,有赤龙自嘉定飞至上洋,抵蔡家口出海。冰电随作,大如桃李。所过百余里,田禾悉坏。”明末小说描写毛文龙据海岛抵抗女真兵,海龙竟掀起冰雹退敌助战:“毛帅身先将士,左右臂、身上,也中了三箭,毛帅犹自不敢懈怠。正相拒时,只听得一声响处,风雨大作,西南洋里飞起一条黑龙来……想是听了锐炮之声,误作雷动,竟自海底飞出,冰凌俱裂开,还带有冰雹,如雨似奴兵头上打去。奴兵只得暂收,对云从岛下营。”[13]冰雹也作为一种气候现象的神秘化描述表明,有时这一现象还被想象为是蛟与龙相斗的副产品。《履园丛话》载嘉庆戊寅五月廿七日,苏州娄门外有地名叫龙墩:
    忽出一蛟与龙斗,冰雹大作,狂风拔木,雨下如注者一两时。拖坏民房庐舍五十余家,失去男女数人。有一人随风而飞,为龙所攫,背上爪痕显然。从空落下,却不死。有一家失去米五十石,亦随风飞去,数十里内,并无一粒堕者。……先是龙墩地方有地一块,不积霜雪,不生草木。有以青草掷其地,次日必焦枯如焚。所谓蛟者,即起于此处。蛟之形似狗而大,初起时,有黑龙自东飞来,与蛟斗良久。旋有白龙从北来,如佐黑龙者,逾时而去。其近处居民俱所亲见也[14]。
    这体现了清代人对于“龙卷风”伴随冰雹形成过程中天气现象的细致观察,而在这观察过程中,由于观察者和谈论传播直至载录者内心龙崇拜的“先结构”存在,人们遂将天象中龙的主导作用同当下的雹神想象结合。
    三、明清雹灾成因及其与人世伦理纲常的对应关系
    

    叶梦珠《阅世编》卷1载康熙十九年:“庚申四月十八日丁丑,京师地震,自巳至午,其声如雷。二十八日丁亥,又震,自酉刻起,连震四次,房屋动摇,官民彻夜露处,至五月十八日,尚未安宁。六月至七月望后,大雨时作,江南大水。七月杪,水方退。八月初二日夜,澍雨竟夕,水复骤涨,冲倒上海南城数丈,压死居民七人。七月初四、五、六日,山西大同、辽州等三四十州县雨雹,大如斗如升,盈地数尺,积处如冰山。”这是何等规模的雹灾!又康熙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九日:“京城内外兼雨雹,内城更甚。五月二十日庚戌,陕西镇原县,大雨雹,平地尺余,豆麦压尽,民皆号泣。”雹灾猝不及防,类似雷击,较为直观而剧烈。因此给人的印象和联想,也易于集注在天示惩戒的庄严意味,很自然地同人世凡俗较为具体的恶行事象对应起来。
    首先,人世间某些人伦关系反常,违忤天理,引起上天震怒,以冰雹痛击恶人,具有警世教谕的新闻性。有时,有见识的大臣甚至可凭借“天怒”推因的良机,弹劾奸佞。焦竑《玉堂丛语》之四《侃直》载明代弘治新政,直臣被黜,后“风雹发自天寿山,毁瓦伤物,震惊陵寝。上戒群臣修省,遣官祭告”,于是左春坊庶子兼翰林侍读张升疏言:“应天之实,当以辅导之臣为先,今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者,以奸邪尚在枢机之地故也。”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5载佃户曹二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鬼神,后在阴雨天出来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如鹅卵击中使其受伤,巧在风卷五斗栲栳堕前,顶之不死,原来她平日有孝顺婆婆之善行[11]95。这一类时人看来“反人类”反社会的罪恶行径,规律往往是:当事人做恶隐秘,满以为不会被发现受惩,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依旧受惩不贷,而冰雹惩戒体现了一种分寸性。
    其二,因下界有人不敬神,所以上界下雹惩戒。褚人获《隋唐演义》第32回写麻叔谋率众开掘运河,掘至陈留:“忽见乌云陡暗,猛风骤雨,冰雹如阵一般打来,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后退避。麻叔谋不信,自来踏看,亦被风雨冰雹打得个不亦乐乎。唤地方耆老细询,说有汉代张良,为此地土神,十分灵显。麻叔谋见说,知张良显应,要护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15]雹灾突如其来,显示了神灵发怒的迅猛和威严。《阅微草堂笔记》卷11也描写,冰雹仿佛就是那随时待命而发射的导弹,对那些不敬神的家伙即刻惩治:“山西太谷县西南十五里白城村,有糊涂神祠。土人奉事之甚严,云稍不敬,辄致风雹,然不知神何代人,亦不知其何以得此号。后检《通志》,乃知为狐突祠。”[11]230
    其三,冰雹突降,还被说成是对那些乱砍林木等恶行进行严厉惩戒的宣示。袁枚《子不语》卷14描写的故事具有生态美学意味:“四川苗洞中人迹不到处,古木万株,有首尾阔数十围、高千丈者。邛州杨某,为采贡木故,亲诣其地,相度群树。有极大楠木一株,枝叶结成龙凤之形。将施斧锯,忽风雷大作,冰雹齐下,匠人惧而停工。”[12]282清代小说还多次描绘自然灾害,被某些妖道邪派势力利用,借以成为一种直接应敌的宝贝兵器。例如钱彩《说岳全传》第78回的空间场面叙述:
    普风哪里招架得住,虚晃一杖,跳出圈子外,一手向豹皮袋中摸出一件东西来,却是小小一面黑旗,不上一尺长短,名为“黑风旗”,拿在手中,迎风一展,霎时就有五六尺。普风口中念念有词,把旗连摇几摇,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阵恶风,吹得尘土迷天,黄沙扑面,霎时间乌云闭日,黑雾迷天,伸手不见五指,对面哪分南北。那黑雾中冰牌雹块,如飞蝗一般的望未阵中打来,打得宋营将士叫疼喊苦,头破鼻歪。普风招呼众军上前冲杀一阵,杀得宋兵星飞云散,往后逃命不及[16]。
    这实际上一次雹灾危害过程的纪实性描写。这次雹灾规模较大,但来去匆匆。而有时,沙尘暴裹挟着雹灾,在清人这里简直就是妖怪凭借法器兴妖作怪。而富有意味的是,冰雹的文学言说,并未写其击毙敌方兵马,而只是写其具有令敌无法抵御的力量。带有现实生活中雹灾多数情况下发生特点、灾害程度的印记。
    不过,正面运用冰雹武器的,也是只伤人退敌,而非毙敌。吴璿《飞龙全传》第4回写赵匡胤闹京城被围,怨气冲开顶门:“透出一条赤须火龙,半云半雾的,在空中张牙舞爪。自古虎啸风生,龙行雨降。那匡胤原神出现之时,只听得一声霹雳,霎时间天昏地暗,走石飞沙,但见风狂雨骤,电闪雷鸣。忽又一声霹雳,降下一阵冰雹下来,如碗大的一般,望着兵马打去,唬得他弃弓丢箭,抱头鼠窜,哪里还顾拿人?”[17]帝王为龙,由此生发出英雄发迹时体内就有神龙护身,而神龙帝王同体,龙带有的兴云布雨本领又延伸到铺降冰雹技能,冰雹作为自然现象,遂幻化为正义力量崛起之时必不可免的威力显示。那碗大冰雹痛击敌众,富有气势和力度,仿佛天子雷霆震怒一般。这一冰雹言说被正面运用的例证说明冰雹灾害的某种本质。而如果没有自然界现实之中对于雹灾伤人的体验,古人对冰雹特点的把握,很难有如此文学的生发。
    此外,冰雹也常与雷霆一道,作为上天惩戒人间精怪妖异的力量。王同轨《耳谈》卷8《梅禹金园蛇祟》称:“宣城梅禹金园在城东陬,深林阴森。园丁子留儿日渐尪羸,知其中祟,而诸法莫能制。一日,雷雹交作,击破一树,视之,中有巨蛇蜕,盖蛇祟也。自是祟绝,然儿貌犹故。禹金教以服雄黄数月,遍体毛孔出赤蛇千万,始如丝发,竟日渐大,悉以焚死,儿始无恙。”当然,冰雹也常伴随大风来袭,不过谈论大风的那些故事常津津乐道于如何幸运地免遭损害,甚至因祸得福[18];而冰雹叙事却鲜有突出遭遇者幸运逃脱的意趣,且每多夸大冰雹的气势和威力,这与不同自然灾害的成灾性质、特征和古人彼时生存条件下的理解有关,也与灾害叙事各自文化丛的传统有关。
    四、人类理解、应对及抵御雹灾的有效方式
    

    雹灾屡屡不期而至,明清人对此也是有思考的。即使思考结论不正确,也表明某种科学的应灾御灾意识的萌芽。一是人们了解雹灾是洪水前兆,常和暴雨相拥并至,引起警觉,及时避灾。乐钧《耳食录》2编卷3《蛟》说乾隆癸卯二月,金谿北鄙祟岭崩,“大雨雹,风霆怒甚,山下村几墟、民几鱼,其暴如此”。这与田父荷锄过桥时击毙黄色巨蛇有关[9]208-209。所谓“风在雨前”,冰雹也每多作为水神蛟龙前驱。下面《清稗类钞•动物类》的异文虽有所删减,却未舍得冰雹大风的生动记述:“乾隆癸卯二月,金溪北鄙崇岭崩,蛟也,大雨雹以风霆,山下村几墟,民几鱼。某年,小山出九蛟,得九穴,然不为暴。某年,夏雨甚,大水,陈坊桥涨及于梁,有田父荷鉏过桥,见两巨蛇,黄色,队行水中,即以鉏击之,毙其一,致之桥上。闻者皆来观。已而见上流有浮滓如席,去梁数丈,盘旋不前。浮滓者,相传蛟属行水中,用以自覆者也。于是观者皆走避。浮滓乃奔下,势若山裂,浪沸起,高丈许,梁不尽塌,涨亦顿落,而人幸无损。”[10]5624-5625于是,雹灾叙事在这里成为一种以果推因思维的表达模式。
    二是古代民间有火器驱赶雹灾的信奉,生发可贵的御灾思想。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13称:“凡妖物皆畏火器。史丈松涛言,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则有风雹害稼。以巨炮迎击,有堕蛤蟆如车轮大者。”[11]302无独有偶,另一位满族作家和邦额不久之后也载录了地方官员以火器成功御雹。这似乎是个体一时的情绪化行为,其实并非真的了解此玄机妙法,不能在科学意义上理解:
    恩茂先曰:和霁园言其祖诚斋公(明)镇武威时,秋稼将登,忽为李左车所虐。公怒,选壮夫百人,向云头施火攻迎击之。云雷辄退,冰雹顿止。盖其地近阴山,雹有大于石硙者。自公行此法,数年无雹患。奇人奇举,何异钱塘之弩!……兰岩曰:至诚感神,昭然不爽,韩文公驱鳄鱼,同一理也[19]。
    因此,明清小说中一再不厌其烦地描述的众多宝贝兵器施放、斗宝场面,其表现模式及特点成因的推究[20],当离不开自然界雹灾、民间驱雹的现实触发,以及民俗心理对于冰雹的恐惧和抵御的愿望,尤其是这类民俗叙事的不断传播和心理暗示。
    其三,由上延伸想象出某种宝贝作为御灾工具象征,可以抵御、驱逐来袭的雹灾。侠义英雄不仅能够当场喝退冰雹,还可以凭借宝珠化雹御寒。这无疑体现了抵御雹灾的思想,岂非现代社会用来驱雹的“土火箭”(20世纪70年代在我国农村曾广为施行)?非常可贵。夏敬渠《野叟曝言》第107回写文素臣见自己院中堆积数尺冰凌,“……素臣发怒,大吼一声,把半空中冰雹喝退一半,渐渐收小下来”,后得宝珠驱赶寒气[21]。宝贝兵器可以抵御对方施神通法术搬来的冰雹,这同样可理解为御雹武器的象征。《女仙外史》第14回也描写:“武后大怒,向空指手划脚,只见铙饭大小的冰雹无数,打将下来,月君又取手帕一方,抛向空中,却像似片大石板,冰雹乒乒乓乓都打在石板上,一块也不得下来,武后就脱下裙子,也要来裹月君。鲍姑一手接住道:‘请各收了神通,我有道理。’”[22]防御冰雹来袭最有效的方法是遮挡,而问题是在匆促之际,如何及时地用坚固的物件来有效遮挡。一般来说,必须是能随身携带的细小之物,而又能即刻放大变硬,这宝贝手帕神通的想象,真可谓神来之笔。
    冰雹和雹灾虽然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免的自然灾害的一种,但是在古代叙事文学中演变为法术和兵器,体现了民族化的明清实用性思维与灾害民俗的有机结合,成为华夏之邦顽强乐观民族精神的一种民俗审美写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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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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