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网络文学的经典化与‘主流文学’的重建研究”(项目编号:14BZW15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刚刚过去的二○一四年对于网络文学发展而言是十分关键的一年。如果从一九九八年台湾蔡智恒(痞子蔡)在BBS上连载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大陆中文网络迅速传播算起,至二○一五年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已经走进第十七个年头了。十余年来,网络文学的发展如野火之势,不但拥有了数以亿计的庞大用户群体,号称百万的写手大军,并且建立起自成一统的生产—分享—评论机制,以及建立在“粉丝经济”上的“部落文化”,这一切都对传统精英文学的主流地位构成挑战。 经过十几年的爆发,网络文学的发展格局在二○一四年发生了重大变化。声势浩大的“净网”行动和同样声势浩大的“资本”行动,让网络文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动。至此,网络文学才真正从某种意义上的“化外之地”成为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学场”——在这里,至少有三种核心力量在博弈——政治力量、经济力量、网络文学“自主力量”,同时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就是媒介革命的力量。如果说,媒介革命的力量曾是网络文学发展的内在“核动力”,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入,ACG(动画Animation、漫画Comic、电子游戏Game)产业文化的兴起,以文字为载体的网络文学还是最受大众和资本“宠爱”的文艺样式吗?在“有钱”的挤压下,“有爱”的“粉丝文化”会受到什么影响?原生的“网文机制”又会受到什么影响?如果网络文学要被纳入“主流化”的进程,这个“主流化”和网络文学自身的“部落化”又构成什么样的关系?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入,网络文学需要重新定位。是否能在“媒介融合”的时代寻找到自己的新位置,承担起新使命,不仅影响着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也直接影响着需要以之为“孵化器”的其他文艺形式的发展。 尚未“入主”,已不“受宠”? 近年来,随着网络文学的“日益坐大”,如何对其定位是“主流文学”界越来越不能回避的问题。几年前就有网络文学重量级人物发出“谁更代表‘主流文学’”的挑战,①而“主流文学”界则倾向于把网络文学指定为通俗文学。尤其在二○一四年“净网行动”②之后,一种“网络文学是快乐文学”的“主流论调”让各方都“松了一口气”③——如此既可以给网络文学的发展提供一个合法空间,又可以将其自然置于“高雅文学/通俗文学”的等级制度下,在原有的文化秩序内接受管理④。 从“高雅文学/通俗文学”这一定位框架出发,中国网络文学的爆发可以看作是被压抑多年的通俗文学的“补课式反弹”——自五四“新文学”传统建立以来被雅俗秩序压抑下去的“俗文学”,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在社会主义文学体制中难以获得充分发展的畅销书(类型文学)生产机制,终于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内爆发式成长。这种说法言之成理,并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那个经常会被问道的问题——为何网络时代在全球降临、网络文学却中国风景独好?但却忽略了这场文学“地震”背后媒介革命的深层动因。 从媒介革命的角度出发,网络文学真正颠覆的不是雅俗秩序,而是构造雅俗秩序的印刷文明自身。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的重心在“网络”而非“文学”——并非“文学”不重要,而是我们今天能想到的和想象不到的“文学性”,都要从“网络性”中重新生长出来。如果我们把“文学性”比喻成精灵,它从竹简、从绢帛、从手抄本、从印刷书籍,以及从网络屏幕中钻出来,面目肯定是不一样的。所谓“内容一经媒介必然发生变化”,这正是麦克卢汉那句著名警句“媒介即信息”的核心要义。 要理解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我们必须跳出哺育我们长大的印刷文明的局限,这就意味着很多“天经地义”的文学“原理”要被改写,包括文学的“位置”和“功能”。 被誉为“先知”的麦克卢汉半个世纪前就提出了这种具有“哥白尼式革命”意义的媒介理论。他认为,印刷文明是以文字为中心的文明,印刷术解决了信息的跨时空传递问题,但其前提是人类必须把所有的感观感觉转译成文字,并且,创作者和接受者被隔绝在不同的时空内,作家孤独地“编码”,读者孤独地“解码”。这样的一种媒介模式必然导致“视觉中心”、“作者中心”、“逻各斯中心”、精英主义、专业主义、个人主义……电子媒介打破了时空间隔,把人们的各种感官再次解放出来,人们也从孤独的状态被解放出来,在“地球村”的愿景上重新“部落化”。而且,人们在印刷时代被压抑的参与感,也被全方位地调动起来,置于突出位置。这就意味着,电子时代人类的艺术方式是感性的、群体的、以“接受者”为中心的⑤。约翰·费斯克等人的“粉丝文化”理论进一步提升了受众在整个文化生产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强调粉丝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具有强大的“生产力”(productivity)和“参与性”(participation)。粉丝以资本主义大众文化工业提供的“原初的工业文本”(original,industrial text)为材料,进行自己的再创造。在这里,任何“作品”,包括传统经典,都不是“封闭性”地被膜拜和欣赏的,而是提供了一个“开放式”框架和素材,粉丝们可以借此进行交流、改写,创建一种“影子文化经济”(shadow cultural economy),享受粉丝文化的“部落狂欢”⑥。 对于网络文学而言,最大的悖论在于其“网络性”的双面性:一方面,“网络性”把它从印刷媒介的物质束缚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纸质文学难以想象的活力;另一方面,作为印刷文明的“遗腹子”,文学本身不再能在网络时代居于主导。在印刷时代的末期,我们已经日益感受到影视对文学的侵压。但无论如何,文学凭借其强大的惯性仍能保持其“主导艺术样式”的地位。但随着网络时代的深入,这种地位势必会逐渐失落。在网络时代,“最受宠”的艺术样式不再是需要抽象转译的“文字的艺术”,而是各种感官可以深度卷入的“形象的艺术”,比如ACG,特别是电子游戏。“我们的时代渴望整体把握、移情作用和深度意识,这种渴望是电力技术自然而然的附属物”。⑦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就消失了,根据麦克卢汉的媒介变革理论,每一次媒介革命发生,旧媒介不是被替换了,而是被包容了,旧媒介成为了新媒介的“内容”(如“口头文学”是“文字文学”的内容,“纸媒文学”是“网络文学”的内容,文学是影视的内容,而这一切都是电子游戏的内容),而旧媒介的艺术形式升格为“高雅艺术”——它们一方面以“亚文化”、“小众”的形态存在,一方面作为“内容和人才”基地,为更主流的文艺样式输送资源。对此文明转型,麦克卢汉乐观地认为是对原始“口头文明”的“螺旋式上升”,人类文明终于从“割裂的”印刷文明走出来,再次上升到“有机文明”。他的弟子波兹曼则悲观地认为将导致“娱乐至死”。无论乐观还是悲观,我们都看到,媒介革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了。 从媒介革命的角度,让我们再讨论一下为什么网络文学“中国风景独好”的问题。在欧美日韩等流行文艺极为发达的社会,在网络时代真正来临之前,与此前各种媒介匹配的流行文艺生产机制(如纸质类型小说生产机制、影视剧生产机制、动画、漫画生产机制)都相当成熟发达。当网络时代彻底降临,这些机制仍然在运转,满足着受众的大部分需求,它们向网络媒介过渡需要一个转化期,创作者、经营者和受众也会有相当大程度的延续性。网络作为一个新的媒介空间,自然也会挑选最适合它的艺术形式发展,如ACG。文学作为最具有纸媒性质的文学样式,除了少数先锋写作和“同人”写作外,更多地留在畅销书机制内。多年来,欧美畅销书一直是好莱坞电影、英剧、美剧以及电子游戏的内容基地。对于畅销书作者来说,留在纸质出版领域更容易保护版权利益——最重要的还不是图书版权,而是二○一四年中国网文界炒得最火热的概念——IP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即是将一部具备知识产权的作品进行多平台全方位的改编,如影视、游戏、动画等)。 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情形恰恰相反。作为一个现代化后发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建立在市场机制上的畅销书机制和影视生产机制起步晚且一直发展不够充分,ACG更是近几年才刚刚起步。一旦网络的“自由空间”从天而降,人才资源最丰富、门槛最低的网络文学自然成为首选。网络文学不但吃下了类型小说——这块原本属于“纸质文学”盘子里的最大一块蛋糕,并且得到了海外影视和ACG文化的反哺——网络文学中大量的重要作者和铁杆粉丝正是多年来英美日韩剧、ACG文化哺育的粉丝。如此的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网络文学十几年“自由”发展的黄金时期,获得独步于世的爆炸性发展是正常的,“好景不长”也是正常的。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入和中国全球化经济进程的深入,资本自然会流向最赚钱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二○一四年网文界的“资本行动”。 二○一四年整整一年,网文界似乎唯一的大事就是“收购”。从二○一三年末即开始的百度收购纵横中文网,到二○一五年一月底盛大文学与腾讯文学正式合并为阅文集团而暂时尘埃落定。⑧从盛大文学的一家独大,到盛大、百度、腾讯的三足鼎立,再到百度与阅文二龙争霸,网文江湖风云多变,任何“埋头读网文”的人都能感觉到资本在行动。 这一轮网文界的“资本行动”有两个特点。首先,都是大资本。资本大举进军网文界是从二○○四年开始的,而无论是收购起点中文网(二○○四年)的盛大集团,还是收购纵横中文网的完美世界(二○○八年),相对于此番行动的腾讯、⑨百度、⑩甚至阿里巴巴(11)来说,都是规模和实力有限的游戏公司。这一次则是由真正的互联网巨头裂土分疆。第二,这些大资本真正瞄准的不是网文和网站,而是网文的IP运营和网站的“泛娱乐化”经营战略。(12)这意味着网文将直接对接影视、ACG和周边文化创意产业,还意味着此后还将有来自互联网行业之外的更大规模的资本注入(比如万达集团投资过亿打造《斗破苍穹》电影)。这就使得网文的IP价值超越了互联网的范围,融入进更加广阔的大众娱乐市场。 大资本进军的方向固然是媒介革命的大势所趋,然而作为事实接受仍让人不免唏嘘——作为一种新媒介文学,网络文学尚未在传统媒介主导的文学秩序内获得真正认可,便又将在新媒介文化格局中处于弱势——换句话说,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化,网络文学在今天文化整体格局的位置有点像传统纸质文学了。媒介革命的快速进程迫使双方尚未决战就坐在了同一条船上——重要的已不是“谁居主流”,而是尽快合二者之力打造出一种在新媒体时代真正有生命力的“主流文学”,承担印刷文明的传承职责,建设“主流价值观”,在保持自身旺盛造血功能的基础上,为其他更“受宠”的文艺形式提供孵化器的功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