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旧城改造 《废都》为我们详细记述了古都西安的历史地理,那些街巷、古迹是西安作为千年古都的历史见证,四合院、牌坊、砖雕、门楼都铭刻着历史传承和文化记忆,然而在20世纪80、90年代,随着城市改革在1984年开始启动,此后在改革开放的加速度中,尤其是沿海经济特区现代化城市的感召下,内地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开始进行,旧房子、街巷、古居等等都焚毁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废都》在铺排不可胜数的西安历史地理时,也通过庄之蝶对城市记忆的爱惜和游走,忠实记录了旧城改造的细枝末节。 故事开篇,作者就为我们讲述西京城的改变,开篇出场的西京显赫世家赵翘楚的后人赵京五邀请庄之蝶,想让他去自己家的旧式四合院看看,因为市长决策在那里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如果不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赵京五家。 门楼确是十分讲究,上边有滚道瓦槽,琉璃兽脊,两边高起的楼壁头砖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双扇大门黑漆剥落,泡钉少了六个,而门墩特大,青石凿成,各浮雕一对麒麟;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下边卧一长条紫色长石。 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两边有联,一边是“苍竹一竿风雨”,一边是“长年直写青云”。 入得院来,总共三进程,每一进程皆有厅房廊舍,装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这里搭一个棚子,那里苫一间矮房,家家门口放置一个污水桶,一个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弯。 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发现矮椅精美绝伦,一时叹为观止,说:“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 赵京五说:“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年,城市的贫民住进了,住进来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 庄之蝶说:“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④ 与之同时,双仁府地区的低洼改造开始实施,北头的几条巷子人已经搬迁,老太太就恐慌:下一个月,或者是冬季,就该轮到她搬迁了,那这条昔日的水局巷,那有着古井台的亭子就要再没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数次地拿出来看,唠唠叨叨给女儿说前朝,讲后代。 在古都西安的80、90年代,城市改造一直是一项重要工程。《1980~2000年西安市城市总体规划》,就专门提及旧城改造,“旧城改造的重点是居住建筑、市政工程设施及道路交通。旧城内90%是旧住房,质量低劣,市政设施差,特别对100多处低洼棚户地区9000多住户要加强维修,逐步改造。”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西安大规模的城市改造持续进行。1993年1月14日《西安晚报》刊载《去年市政府“十件事”大多提前完成》,“城市低洼棚户区和危旧房屋改造工程进展顺利。年初安排实施的劳动村、北火巷、东仓门、南坊巷、新城巷、和平村、昌仁里、尚勤路中段、瓦窑村、迎春巷、保吉巷等11处低洼棚户区和危旧房屋改造工程陆续全面开工,多数项目已完成主体或大部分主体。”其实这种关于历史痕迹的打碎与重建并不是西安一个古城的现象,建国后,就伴随着全国范围内古迹的渐渐消失,拆掉真文物、重建假古董的现象比比皆是。 虚构小说的功能是记录现实,“处理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的最常见的办法是把文学作品当作社会文献,当作社会现实的写照来研究。”⑤《废都》就为我们忠实记录了80、90年代西安旧城改造的细枝末节,作品中市长做电视报告,“这个城市是太古老了,新的市政建设欠账太多,在已经改造了四个低洼区后,今年市政府还要下狠心筹集财力物力,改造西城门北段和双仁府一带的低洼区。”而作家庄之蝶一边写文章赞扬政府的民生工程,一边却每日早起去门口吮喝了牛乳,就骑着那辆女士“木兰”车去低洼改造区闲逛溜达。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来这儿干什么,只是整晌整晌伴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围着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听他们唠叨着这片低洼区过去的模样,哪里有着几家妓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妓女如何便宜,比不上迎春楼的妓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最终,在庄之蝶的留恋中,赵京五家的四合院化为废墟,双仁府人去楼空,推土机正在四处推倒着土房子。与之同时,古城西安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失去了赵翘楚故居、张伯英故居、张凤翙故居、陈树藩故居,以及曾经朱门大户林立的甜水井街、文人雅士齐集的何园…… 这一时期城市化进程所伴随的,正是中国社会整体转型以及现代化的危机。“现代化”这个词确立于20世纪初,它的意义就是“跟上时代,就是给予某物(一幢建筑,一处室内布景)一种新的或现代的外表,或是采纳一种更现代的观点。”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中的词汇》为我们提示了把握“现代”一词的途径:“现代”不仅意味着比过去更好,而且它就是通过与过去(传统)的对立或分离来确定自身的,这种“传统——现代”二元论建立在以“进步”的目的论为内容的线性的时间观念上。在90年代,尤其是沿海城市、京沪的迅速崛起,西安的城市地位迅速下降,现代化的危机更显深重。西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从西周到唐代长期是历代王朝统治全国的中心,到清代前一直是历代王朝设立在西部的地区政治、行政统治中枢,民国以后到“文革”前为西北地区和陕西省的政治中心,“文革”期间因中央西北局撤销,此后沦为陕西省的省会城市。所以,在《废都》中,会听到阮知非抱怨,“我每一次去上海,一回到西京,也觉得西京街道窄了,脏了,人都是土里土气的”。在农业文明追逐工业文明的过程中,古城西安也在焦虑,“汉唐雄风今何在?尽在文史古籍中。”因为现代西安虽然不再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毕竟汉唐雄风余威犹存,仍然是中国的特大城市,其经济发展一直居于全国中上位水平。在1992年,西安市的经济发展水平,却远远落后,不仅居于大城市的偏后位,而且低于一大批中小城市。在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焦虑下,古都中的人们也在寻求突围,奔向如火如荼的商品经济。在《废都》中,阮知非会自造美元请柬,将华盛顿的头像换成自己的,真正钻到钱眼里;庄之蝶、周敏会不约而同地出走废都,奔向南方“寻梦”。在一定程度上,西京/南方,西安/中国共同演绎着落后与先进的时代症候,因此,古都西安的推倒与重建就显得更为激越,那些被推土机推倒的民房旧居、碾碎的砖石木雕已逐渐将这个城市褪去历史的年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