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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撮思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中华读书报》2012年6月 李洁非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李洁非,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甲乙一瞬

“甲”为甲申年,“乙”为乙酉年。两个年份紧挨着,在干支中分列第二十一、二十二位。干支历时,六十年一轮回,每六十年总有那么一次“甲乙一瞬”,本无甚特别。然而有一回,连续发生塌天大事,宇内骚然,时人遂每以“甲乙”连而并称,作为那特殊历史时刻的标识。
    其时去今,将近四百年。不知不觉,甲乙二字,命运各异——前者仍大大有名,国人但曾念过中学,无有不晓;后者却已知者寥寥。
    那甲申年,换作公历便是1644年。是年三月(凡属旧历,我们均书汉字,以后不赘),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煤山自尽;未足两月,李仓皇西去,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则由吴三桂导引,入了北京。
    如今,以上情节一经提起,每个人都想到四个字:明朝灭亡。历来的史家、教科书或辞书,一致作此表述。大家不妨找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翻到第1853页,其附录“我国历代纪元表”凿然写着:


    ——————
    (1368-1644)

该词典的权威性不必置疑,它里面每个知识,均来自既有之定论。所谓明代在1644年或甲申年终结,也是一种定论。
    然而,定论不代表正确。曾是定论而遭推翻和丢弃的例子,多到不胜数,地心说和日心说便在其中。眼下,1644明亡之说是否如此我们不急于断言,而先看事实。
    甲申三月十九日清晨,崇祯自缢,同日,北京全城彻底告破。明朝经过四十三天无君状况,五月初三,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宣布监国,五月十五日即皇帝位,年号弘光。以史可法(稍后改马士英)为首的新政府,随之受命、履任。
    以上百字,若有一字不合于史,幸为指出。如无可疑,它的内容则很明白:明朝这套系统并未因崇祯殉国而死机、崩溃,不久便在南京重启、恢复运行。
    顺带说明:崇祯之死,固如木坏山颓,但类似局面在明朝却并非第一次经历。正统十四年,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于土木堡被蒙古人活捉,掳往大漠,其弟朱祁钰由于谦等人拥戴代其为君,也即景泰皇帝。较之“土木之变”,甲申事态虽更严重,问题实质却并无不同。古时视君犹父,喜欢说天下安危尽系君身之类过头话,其实,既没那么夸张,也没那么脆弱。帝制表面热衷伦理的煽情和歇斯底里,骨子里则不乏理智的考虑和设计,备有应对危机的各种程序,一旦有事,适时启动。朱祁镇被捉后如此,朱由检自尽后也不例外。
    故尔,崇祯的死根本不曾让明朝的钟摆停摆。它运转自如,立刻产生一位新的皇帝。朱由崧的践阼,其手续及过程,与先前十几位朱明皇帝略无轩轾。从道理上说,如果认崇祯是明朝的合法皇帝,便无任何理由否定弘光皇帝的同样地位。然而,我们诸多史著却执意在崇祯后面画上句号,将朱由崧的存在抹去。
    大家可以留意所有涉及弘光朝的今人著述,不拘专著与论文,对它一律不复称“明”,而添一字写为“南明”,意犹未尽者,往往则额外缀以“小朝廷”的字样。
    不称“明”而称“南明”,意在划一条线,将弘光朝从明代正统历史排斥出去。不过,既然弘光京师事实上从北京移到南京,援晋室迁建康而称“东晋”、宋室迁临安而称“南宋”的例子,称“南明”也未尝不可。关键在那个“小”字,它表示了轻蔑,暗含弱小、不足道之类意思。问题是,弘光政权真的是“小朝廷”么?
    对此,我们若用地图来回答,想必是可靠的。
    甲申五月初三,与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同一天,多尔衮占领北京。这固然是不小的成果,而其分量却被后人依自身经验过度夸大了。在现代人看来,攻克柏林当然意味着纳粹德国土崩瓦解;“文革”间,红卫兵也曾写诗,抒发有朝一日占领华盛顿、以宣告资本主义被彻底埋葬的想象。然而在冷兵器时代,国都陷落远不构成这种震撼和意义。晋室丢掉洛阳,仍可在建康继续存活,存活时间甚至比西晋多一倍而有余。失去汴梁后,南宋也延其一百五十二年国祚,较北宋仅少了十五年而已。所以,若以为满清得了北京,便等于得了中国,那是现代人的理解。
    真实情形如何?真实情形是,从满清占领北京起,直到这一年年末,它所据有的中国之地,不过河北、山东两省而已。之后,亦即乙酉年一月中旬,满清经潼关之役击溃李自成,也仅仅是再将晋、陕收入囊中。
    当时,如果朵甘思、乌思藏两个宣慰司不计在内,只看中国本部,明朝疆域计有十五省份,自北而南为北直隶(今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四川、湖广(今湖北、湖南)、江西、南直隶(今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广东、广西、贵州和云南。此十五省,除冀、鲁、晋、陕及河南北部落满清之手,大半个中国仍处弘光朝怀抱。它在整个黄河以南的统治,从河南南部、苏皖北部起,直到赣、浙、闽、粤、桂、滇、黔,都还保持完整有效性;而四川与湖广之大部,因陷动乱,已成瓯脱,统治有效性大打折扣,但建制犹存、官吏俱各在任,至少名义上仍属明地。
    将此情形标于地图,不知是否仍有人觉得弘光政权是什么“小朝廷”。
    “小朝廷”云云,盖出于满清的矮化。从它来说,既以入主中国为目的,则必然将“入关”作为分水岭,对之前明朝权力及历史给予承认,之后的则通通抹煞、打为“伪朝”、“伪政权”。它最终是通过修《明史》,做到了这一点。这部由清朝官方编定的史书,将明朝祚命强行截止于崇祯之死,将朱由检定为明代末代皇帝——由此,“明亡于甲申”遂为“定论”。也就是说,明朝终点位于甲申年的说法,完全来自满清。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清廷寿终正寝已经一个世纪,至今史家史著却仍效其腔调。
    剔除满清视角、还原事实,明朝画上句号的确切时间,应为乙酉年五月十四日(公历1645年6月7日),地点南京。是日,明京营总戎、忻城伯赵之龙及礼部尚书钱谦益、魏国公徐允爵、大学士王铎等迎降于清军统帅多铎。
    诸记曰:“忻城缒出,见于营,议进城事。”(《江南闻见录》)“礼部尚书钱谦益、总督京营戎政忻城伯赵之龙奉书女直,以南京降。”(《金陵野钞》)“之龙、谦益奉舆图册籍,冒雨淋漓,褰裳跪道旁。”(《小腆纪年附考》)
    此为明亡时刻的确切性,在于投降的方式和过程相当正规。之前满清占领北京,大批明朝官员归附,均属个人行为,而南京之事则无疑发生在官方层面——降前经过磋商、有正式投降书、献出政权象征的地图和档案,满清一方也举行了正式受降和入城仪式。
    以后事实也证明,虽然浙、闽、粤、滇等地仍有明朝残余力量,却都陷于流亡状态,真正沦为“小朝廷”。所以,作为稳固、有效的国家权力,明王朝的确自乙酉年五月起不复存在。
    至此我们可以了断:所谓的明朝亡于1644甲申年,是一个伪说。

中国史学

“甲乙一瞬”问题,是有关中国史学的一个挺好的例子。
    论到史学的发达和对史学的重视,世上再无别国能跟中国比。从二三千年前开始,史籍编修从未中断。煌煌《二十五史》,上自三皇五帝下迄宣统,完整无缺。这成就有多惊人,只须看看其他文明之古老悠久与我们相埒的国家,即可了然。比如印度,他们对自己中古时代的了解,居然不得不仰仗中国人玄奘所写的《大唐西域记》。
    所以梁启超曾经盛称:“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最为发达(二百年前,可云如此)。”(《中国历史研究法》)
    然而,就在同一本书,却又说:虽然史学如此发达,中国恰恰还品尝着“历史饥饿”。“从不肯为历史而治历史,而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此恶习起自孔子,而二千年无不播其毒。”“吾侪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
    看来,中国史学源远流长、洋洋大观、巍峨壮丽,是不错的;只有一条,弱于客观的性质,用通常话讲:真实度成问题。谈到这个短处,鲁迅态度激烈得多,一言蔽之为“瞒和骗”。他在《狂人日记》里对中国史籍的抨击,尽人皆知:“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
    平心以论,中国史学的贡献和伟岸,还是第一位的。从古到今,品质高卓、学识淹博、披心沥血的良史,在中国层出不穷。不过,对于本原事物的不尊重以至玩忽,确实是一种习惯。这多源自三点:一、以道听途说和想象代替实证;二、为着道德伦理上的理由涂抹事实;三、故意造假。中国的三代以上的历史,基本只能作第一种情形看。孔子《春秋》既开了第二种先河,也是典范。而刚才所讲“甲乙一瞬”,明摆着是第三种,另如明成祖朱棣篡位后重修《太祖实录》,也是“故意造假”的名作。
    除了故意造假,古史在客观性上的瑕疵,一般是可谅解的。古今文化精神不同,这既不能强求,也要充分接受。因为那显然并不是像今天这样一个科学如此成熟的年代,许多方法和意识无从苛责。例如司马迁,置诸纪元前整个世界,无疑当属最好的史学家,但他用于《史记》的方法,从科学眼光看,也不能免于文艺化的疑诮。然而,不苛责古人的同时,我们究竟不可忽视传统的种种影响。换言之,客观意识的淡漠,很容易变作我们史学上的一种习惯,乃至根深蒂固。正为此,刚接触到科学精神历史观后不久的梁启超,才痛感史学发达的中国其实面临着“历史饥饿”:“当知今日中国学界已陷于‘历史饥饿’之状况,吾侪不容不亟图救济。历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则全部分之真相亦终不得见。”距他这番痛陈,又历将近一百年,而情况如何呢?

义理

中国史学一直不能摆脱一样东西,我们姑名之“义理”。这便是梁启超所说“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
    这个思路,是我们史学的鼻祖孔子开辟的。他老先生作《春秋》,终极目标不在历史事实本身,而在“使乱臣贼子惧”。因而,写的虽是史书,讲的却是伦理政治。为此,他还发明了独特的叙事方法,在表述某事时,通过字眼的斟酌,赋予事情严格的伦理内涵,此即所谓“春秋笔法”。后来好些史家膜拜这种“书法”,用于自己的写作,津津有味。因为不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是嵌义于字,《春秋》这史书,一般人要么看不明白,要么容易误读;为使它通俗化,一些学者不得不专门为它作“传”,将所述何事、所言何意,另予陈明和诠译,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左丘明《左传》,其他还有《谷梁传》、《公羊传》。
    最终这竟造成了《春秋》身份的可疑——论到中国史学的渊源,大家都认《春秋》乃我国第一部编年史;可是,汉代的今文派儒师却坚称,“《春秋》乃经而非史”。它到底是“经”还是“史”呢?真的没法分清楚。因为,它的确把两种不同东西搅在一起——既是某一门派的强烈思想主张,又是本应努力剔除主观、对事实原本道来的史撰。难怪梁启超抱怨:“孔叟既有尔许微言大义,何妨别著一书,而必淆乱历史上事实以惑后人”,你老先生有什么话,分开说好不好,何苦这样浑水摸鱼?
    但是,不能只揪着孔夫子不放,屎盆子扣在他一人头上。孔家店的打倒,眼看就要百年,“明道”、“经世”一套古调不弹久矣,史学之书法、路数亦不复是什么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然而,“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有变乎?恐怕没有。纵有所变,大约只是一套义理换成另外一套。所以,我们虽可怪罪《春秋》是始作俑者,却没法把对义理的痴情、迷恋都归于孔子。根子还是在于思维方式,还是在于觉得“事实”之上可以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而不情愿唯真唯实、尊重客观,老是割舍不下那么一点价值好恶,以为它比天大,比事实还要宝贵。1978年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历来推重其政治意义,其实,其他事情例如中国史学的症结,何尝不在此。

古史分期

直面历史的实际,而非先验、先入为主的义理,是很迫切的需要。其迫切性,借中国古史分期问题就可以了解。
    中国传统史学,一来是王朝史,二来因为目的在于供统治者镜鉴而主要是一部治乱史。它没有社会演进的概念,不知道通过历史追寻、探索文明的发展和规律。本来,这正是揖别旧史学后,现代史学应予开拓和有所建树的领域。然而迄今为止,对中国四千年左右(从夏代算起)的历史,我们究竟拥有怎样的认识呢?
    不知如今中学历史讲些什么,依照当年我自己在课堂上所被告知的,从春秋到1840年这两千多年,中国都属于“封建社会”。 实则自嬴政这位“始皇帝”起,中国就废止了封建制,汉代初年略有反复,不久也彻底取消实封,以后历代封王建国都仅为虚封,亦即受封之王有爵号有封地,但并非政治经济上的独立国。1973年8月5日,毛泽东有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云:“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说得很明白,秦以后中国已无封建制,“百代”所行,都是嬴政始创的中央集权(大一统君权制)。那为什么教科书无视这一点,仍将中国冠以“封建社会”“封建时代”?原因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建立了一个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五大阶段的的社会发展史模型。本来,这番总结依据的主要是欧洲史,那里直到近代资本主义之前,确实处于完整的封建形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不曾系统研究过中国的历史,不了解从帝制中国形态,这本来没什么,可由于那模型被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义理,不许旁生枝节,封建形态明明已经荡然的帝制中国,便只好担了“封建社会”的虚名。
    其实,以中国历史实际,不单“封建社会”是穿凿,连“奴隶社会”的存在,也不能从史料上落实。顾名思义,“奴隶社会”即应以奴隶制为社会基本关系,但至今不论文字上还是器物上,我们都不能完全地证明,中国曾经有一个奴隶制阶段。否则,其始于何时、崩于何时,历史上会有确切的标志和概念,可是并无任何历史学家对我们能够以此相告。郭沫若曾将一些论文编在一起,取名《奴隶制时代》,但里面论述多不令人信服。我们见到的常常是一些字形字义的诠释,某字像是奴隶情形的表现,某字有受人奴役的含义等。他唯一肯定的结论是:“殷代是奴隶制”,但即使在殷代,连他自己都说:“‘当作牲畜来买卖’的例子虽然还找不到,但‘当作牲畜来屠杀’的例子是多到不可胜数了。”我们知道,奴隶是奴隶主的财富,是奴隶主的生产工具,奴隶主拥有奴隶绝不是为了用来杀掉的,如果连买卖奴隶的迹象都找不到,却以“当作牲畜来屠杀”为奴隶制存在的证据,那么中国及世界上的奴隶制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了——希特勒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不也是“当作牲畜来屠杀”的吗?
    上述分期法用于中国,十分误事,它妨碍我们对自己历史取得切实认识。大大小小十几个朝代,都扔在“封建社会”一只筐子里,史家目光所在,俱为义理所规定的“封建共性”,而各代的差异、所发生或面临的独特现实,以及朝代间问题、主题之嬗替、移易和变异,均无从给予专深的注意与研究。至今,中国历史究竟走过哪些阶段以及如何走过,比如:何时算是我们的上古、何时算是我们的中古、何时算是我们的近古,概念全无,而只有一个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封建时代”。如此,中国历史循何而来,怎样走过每一步,无人说得出。
    尤其那些制度和文化有变化,社会经济、社会生活出现新因素、新形态的重要朝代,我们的工作非得以抱愧来形容。比如宋代,很长时间里,它对于我们似乎只意味着宋江、秦桧、软弱、屈辱、存天理灭人欲之类字眼。实际上,它是一个真正孕育了变革和转型的大朝代,是预示着近古曙光在东方出现的朝代。它的意义,堪比欧洲文艺复兴;它的文化和学术,为汉代以来最丰厚、最重要,而对中国思想价值的影响,亦不逊于宗教改革对西方思想价值的影响。我自己是由研读明史,而曲折领略了宋代的意义。那些研读,屡屡把明代的根指向宋代,无论社会、文化和精神思想;明人承自于宋而为之感念的情怀,随处可见。如余怀那本写于清初,名曰“狭邪”实为文明悼亡之作的《板桥杂记》,“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这东京梦华之录,便是孟元老南渡之后,为繁华汴梁献上的追忆。然而,这样的情怀,我们今人不必说感同身受,只怕连稍稍明白也难;那是因为,明人所了解所懂得的宋代的意义,在我们这儿是几乎断线、失传了。而在义理的执着中,中国历史被隐匿和消遁的意义,当然远远不止于此。

明末的高度

顺此,我们谈谈明末。
    晚近数十年,对这段历史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农民起义上;如就已发表的相关成果加以统计,以上内容的成果数量恐将占到一多半。虽然大规模农民起义确是激烈社会矛盾的反映,但当时中国历史的主脑是否在此,却要另加考量。以所知的事实,明末农民起义无论李自成、张献忠或别的人,并未提出和触及新的问题,其所诉求尽属已知历史的重复。问题在于,这是否反映了当时中国历史的轨迹,或中国历史是否与李自成们一样,还处在旧的轨迹之中?
    显然不是。虽从李自成、张献忠处看不到,新历史轨迹在中国却的的确确已经出现。根据有三:一、晚明经济因素和生产方式有重大而突出的变化;二、以乡绅力量的成长为背景,出现了社会再组织情形和新的社区政治萌芽,隐约有使君主集权耗散的趋势,甚至在局地事态中与之颉颃;三、思想上,明确提出了君权批判,要求权力、利益重新分配,并尝试构想和描述新的社会图景和正确的伦理。纵览二千年帝制史,不难鉴辨这三条确为革命性历史元素,足示中国历史面临大的转折和突破。
    明末如此,得之两点,一是社会历史本身的水到渠成,二是精神文化达到了相应高度。这里,我们尤其强调高度问题。在社会和历史质变刺激下,明末有了明确立足自我、肯定个体的个人主义私有观,以此为引导,进而有“平权”的意识,又从“平权”意识中发展出对君权、独夫的批判。将这思想脉络连结起来,最终它指向何方,对业已置身现代文明的我们来说,答案不言自明。明末思想杰出代表黄宗羲,甚至能够提出全面的新社会政治伦理:“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正当的国家,是让所有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敢自私”“敢自利”的国家;应该根据这样的逻辑和原则,重新立法,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面此表述,我们不能不说其与欧洲近代的思想,既在同一方向,也在同一高度。
    显然,这才指示了新的历史主题和方向,中国的历史高度理当包容在这类社会实践及其代言者的理念中,而非那不逾“子女玉帛”的兴趣。然而数十年间,史学因突出“阶级斗争”之故,以农民战争为明末主旋,遂对其实际已达的历史高度不能见。考虑到很多人以为中国不能自发产生民主思想和精神,甚至说至今中国人仍不适于民主,就益觉对明末历史的埋没令人痛惜。

当时事,当时语

当年,同盟会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口号,此直接取自朱元璋北伐元大都时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明太祖实录》,卷二六),二者仅一字之差。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在日本却以《赞洪文襄》一诗赠洪承畴后人:“五族争大节,华夏生光辉。生灵不涂炭,功高谁不知。满回中原日,汉戚存多时。文襄韬略策,安裔换清衣。”(王宏志《洪承畴传》)较之当年,竟是南辕北辙了。关于“生灵不涂炭”,以我们知道的论,洪承畴降清实在很难说起到这种作用。清兵入关后,北方基本未闻屠戮,只因各地望风而降、未加抵抗,后来到了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发生大屠杀——规模既不在日寇南京大屠杀之下,次数更尤有过之。故尔,非得称赞洪承畴“功高”,只能落在“力促中华一统”、“满回中原日”这层意思上。用俗白的话讲,洪承畴投降,好就好在让中国版图扩大了。这,一是结果论,二是实利论——因有如此的结果和实利,便对事情另抱一种观点。关键是,从同盟会口号到《赞洪文襄》,政治家眼中的历史,是这样浮如青萍。
    当然,其中有一种尴尬或为难,并非不可理解。这就是历史的“时过境迁”。几百年前的敌国,如今成了一家子;从前的戎狄、夷虏,已入中华一统。其实,类似情形世界各地到处都有,不独中国遇到。且不说四五百年内的事,扯得更远些,周文王之于商朝也算是夷狄,夷夏论的始作俑者孔子赞美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还不是因为他自己祖先乃是商人?所以,这种历史变迁既不足奇,更无待遮掩讳饰,只须秉持实事求是态度,古今分别论之,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否则,为着“当时”否认“现在”是自讨苦吃,为着“现在”而否认“当时”又何尝不自取其辱?在这类事实原本清楚、原则并不复杂的问题上投机取巧,似乎灵活多智,实际带来的混乱和错乱,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很难承受的。比如我们不免要问,既然洪承畴成了正面人物,吴三桂的形象是不是也该变一下呢?我看不出为何厚此薄彼,难道因为吴三桂后又反清,洪承畴却对大清忠心耿耿么?
    这混乱或错乱,已影响到很多事情。据说岳武穆的民族英雄地位被羞于承认了。那么,文天祥呢?杨家将呢?苏武呢?历史非妾妇婢姬,不能呼来呵去。一种文化有无良誉,首先是从如何对待、是否尊重历史开始的。
    写作中一再感到,明末这段历史之为各种时论撕扯,委实到了皮开肉绽的地步。比如史可法,有人嫉之如仇,原因居然是他为弘光朝制订政策时置“灭寇”第一而以“御虏”第二。然而,身为明朝大臣,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当时,李自成对明朝有“君父之仇”,满清名义上却替明朝报了这君父之仇(此即为何起初明室以“申包胥哭秦庭”故事视吴三桂借兵)。依礼法来论,“灭寇”第一乃明朝必有之义,不单史可法,王可法、张可法、胡可法,不拘谁当那个东阁大学士,都得这么制订政策。今人尽可因自己观点而爱戴李自成,但若嗔怪明朝的首相史可法不具同样感情,就不免鸡同鸭讲了。
    凡此,都起于不解和不守“当时事,当时语”的原则,而那不过是史学不失客观性的起码要求。因又想起,网上目前流行“历史热”,而热在“穿越”,将历史只当作股掌间玩物;对此,人多目作电玩化、“后现代”的后果,我却以为另有渊源。
    以上零散思絮,来自《黑洞:弘光纪事》写作过程,随时飘来一些,在脑中或浮或沉,这里姑举数隅。我并不专门做史学工作,对明史抱了一点兴趣,是为其“古代史中的当代史”的特质所吸引,一旦卷入,才体会到史学上各种疥癣之苦,觉得梁启超当年的盼想,到现在仍是努力目标。

 

责任编辑:张雨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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