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桂荣,女,河北高碑店人,哲学博士,河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艺术学、美学理论。 内容提要:自然美问题不论从现实还是理论上都有着诸多的困惑,那么“自然”何谓?“自然”何以美?“自然”又如何能美?本文沿着中国古典美学自然观的理路进行探讨,力图提供一种视角以反思自然美理论,反思自然本身及生命的存在。 关键词:自然/自然美/生命
自然美之“自然”何谓?目前学界一般是指“自然界”,那么“自然”何以美?观点不一而足:美在自然本身;美在审美者的心灵;美在自然与心灵的合一;美在心灵通过自然而创造的审美意象等等。而实际上,这些观点仍是延续着主客观的思维理路,目前自然美的种种困惑和这种理路有密切的关联。那么,“自然美”之“自然”是否已经被给定而无可他想?“自然何以美”的追问是否已经穷尽而无可他求?中国古典美学的探索能否开启另一扇窗棂? 一、“自然”何谓? 中国古典美学的“自然”观悠远深邃。道家思想是将“自然”落实到宇宙万物的本性之上。其“法自然”,不是有一个自然可法,不是有一个万物的主宰可依,而是在方法方,在圆法圆,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物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这里根本一点就是对天地万物自然之性的根植。 自然之性决定了万物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的存在。自然而然强调了万物所生所在均是由自,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营而功自成,他者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不然。这是道家道教以致玄学思想都在一直强调的自然观。庄子反对人为的落马首穿牛鼻,赞美自然存在的“散木”,指出东施效颦之所以丑是因为其失却了其一份天然,认为只有“无以人灭天”,保有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才能任性逍遥得天地之大美。所谓人籁不如地籁,地籁不如天籁,“天”在庄子的思想中正是强调了“自然而然”为万物之根性之本然的存在。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中就此谈到:“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彼自然也,取禀受也,若非自然,谁能生我?若无有我,谁禀自然乎?然我则自然,自然则我,其理非远。”[1]291这里成玄英突出了自然即我、我即自然、自然为我本性之所有的思想。郭象更是提出“块然而自生”的“独化”观,钱穆对此有评:“就字义言,独即自也,化即然也。自然之体,惟是独化。惟其独生独化,乃始谓之自然。自者,超彼我而为自。然者,兼生化而成然。”[2]371从钱先生对郭象的“独化”的解读中可以看出,自然之自不是排斥他者,而是超越彼我,只有超越彼我之自,才能然其所然,自己证成自己本真的存在。 关于道家的自然观已经了然,那么儒家的观点又该如何把握?这里似乎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正像很多学者所言,儒家是讲“人为”的,而且一个“德”字可概说其主要的思想,自然思想从何而出?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维度来说明:其一,儒家是讲德,但德之所从出不是外在的规约,而是生命根基之地的仁爱,这仁爱是人之真性情的呈露,其源自人之本然,是人之自然本性使然;其二,儒家是讲“人为”,但不是在人与物对立的基础上的作为。儒家的核心是仁,仁从生命基底之处源出,进而是“二人”、“人人”到“人物”,即由亲亲之爱到四海皆兄弟,从人自身到天地万物,我们从先秦的儒家到宋明理学心学思想中可以看到,这种仁爱万物的思想是逐渐深化扩展的。所以,像孔子就有松柏之情寄、山水之合德,孟子有上下与天地同流,程子的浑然与天地同体,张载的乾坤父母、民胞物与,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周敦颐可从窗前草悟自家生意,朱熹可从半亩方塘中品天光云影,程颢在傍花随柳中得云淡风轻。如果不是“与物为春”,“与物为宜”,何能有“鸢飞鱼跃”之生命领受?何以有天地万物寄我情的诚挚隋怀?基于此,我们可以说,儒家的思想是非由外铄,皆由中出,此是基于一种自然之性。当理学家以“天理”来解说时,本有、自然的内涵也是其应有之意。所以,强调自然之性,这点儒家和道家并不抵牾,只是路径不同,落实的重点不同。 作为中国佛教的禅宗强调“自性”,因为“自性”,山河大地草木虫鱼都圆满俱足,万物平等且意义充盈,由于心的妙悟所以即心即佛,翠竹黄花尽是法身般若,这里心与物不具有任何的障蔽,马祖道一曾道:“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3]128禅宗虽然不强调自然,但其“自性”已经赋予了万物自足自在、自然而然之本性。 中国古代三家思想,虽然各有差别,但自然观的相通性还是很明显的。综合而言之,“自然”一是强调了自然而然之本性,是自生自化、自相治理、自我充盈;二是这种自然之性在于天地万物,包括人及任何自然物。这应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自然观的基本内涵,和西方理论及现代人将认识限定在自然界的观点有很大不同,但这里最困惑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古典美学中的这种自然观如何生成自然美意识?对当代自然美理论又有如何的启示? 二、“自然”何以美? 在当代对自然美的探究中,有学者将中国古代的自然解读为现代的自然界或自然物,大谈中国古人的生态智慧,或依此推演自然之美,这就把古代的“自然”置换成了当代物态的自然,依此建构自然美理论仍然无法挣脱人与自然对立的主客观的模式,仍然是在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关系中生成对自然的观照。但如果是立基于上述梳理的中国古典美学中的自然之内涵,那么当代美学理论中的自然之美又如何生成?自然世界何以是美的? 首先是人与万物的生命本性且生命的同根性。中国美学中的自然之性是生命之性,自然而然正是生命的存在状态,而且,人与天地万物的生命是共在共通的,天人为一、天人感应等观念正是建立在这种生命的共通性基础上的。中国的气论认为,气之聚为生,气之散为无,天地万物就是一气运化,生命随之流转,这是自然之道,宇宙间一切存在均是如此。唐五代时期的《太上化道度世仙经》有言:“天地与人元同一根,天地万物皆禀其一气而成形,以五行为主,用之本也。”[4]405天人同根,人乃万物之一,虽具人形何足独喜,岂特人形为喜而余物无乐?这是将人与天地自然放到宇宙的时空中,归还到生命之为生命的本然上。正因为此,人才能领悟到万物之美,人在陶醉于自然物象之美时实际上是在呈现自己生命的本然之美,是自我生命之展现与诉求。 其二,“自然而然”的自然之性。天地万物的自然而然、自生自化、自足自得等自然之性的彰显也是成就自然世界之美的根本之一。自然之性是人与自然万物的本性,是生命的共同性,所以人物之间是可以在互相映现、互相观照中呈现彼此之美的,而且,这种美是共同具有的真美、大美、至美。但是,由于人长久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使这种美逐渐丧失,因此,自然世界重新被发现,人们趋之若鹜,投身其中,欣喜地干渴地吮吸着自然的甘露。这是怎样的生命!之所以如此,恰恰在于“自然”本性使然,现代人在欢呼着自然世界之美,殊不知,他们发现的是自己,与其说这是审美者在审自然之美,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呈露着生命之本然。人与自然万物在这种境域中重新回归为一,即回到生命的原初、生命的本真之地,此时,生命的存在是敞开的、自然的、清明的,此时,美充盈在世界中。依此种理路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当代人对自然美的发现,都有一种蓦然回首、惊回头的意味。原来,自然万物之美源自于其“自然”,人能感受其美源于人本身也“自然”。当人们感叹山川大地如此之美时,当人们对着一朵小花而微笑时,当人们随着白云而缱绻时,原来,那也是在倾听自我的絮语。 其三,自由与创造之美。中国美学的这种自然观张扬着一种自然精神,这其中蕴涵着令人向往的自由与创造之美。中国古代对“游”的向往和追求就是自由精神的彰显。如果说庄子的“出入六合,不知所求,不知所往”是无待逍遥之游;儒家的“曾点气象”、“孔颜之乐”、“浑然与物同体”何尝不是与天地同游;禅宗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乾坤为舸月为篷,一屏云山一罨风,身放荡,性灵空,何妨南北与西东”,不也是与物浮游吗?再有屈原的香草奇卉、神仙世界更是令人痴迷的遨游。游即是生命的大自在、大快活,在悠游的世界中,人与自然达到了其本然状态,是真正的自然之美。 自由与创造总是相连的,自然世界自生白化、自我更迭,所以也自我日新,每天都创造着新的世界,因为那是生命的力量。宗白华先生曾说:“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5]310这个活力就是自由和创造力,她是生命的,也成就生命,更成就美。 其四,历史感与宇宙感。天地万物之所以美,还在于使人有历史感和宇宙感的生发。在山的嶙峋和斑驳中,在苔痕的蔓延和温润中,在古树的盘曲和交错中,都有一种历史感和宇宙感。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谈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6]275这里如依然沿用情景交融之解说恐怕不足以致其意、解其怀,在这里呈现的是宇宙生命的脚步。当人们谛听这脚步声时会发现,有的脚步渐渐清晰,有的漫漫远去,有的宁静的听不到其声响,有的欢快的雀跃喧闹,这脚步即是生命的节奏。宗白华先生将“生命的节奏”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我们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7]114这时空一体是生命的节奏化的,并且,是“循环往复,天地际也”的演奏着,生命在这时空中不仅没有断隔,而且只能增加生命的厚重,只会领受生命的温情。历史感和宇宙感正是这种在时空的一体中,甚至是超越时空之想的存在中获得的生命的感动。历史感、宇宙感也是一种美感。 三、“自然”如何能美? 要使自然世界真正绽放其美,就应让自然界真正成为“自然”,也就是成为其本身。这就需要人面对自然世界应有一种生命的态度。所谓“生命的态度”就将世界从对象化中解脱出来,还其生命的本然意义。这里的“态度”可以说就是无态度,其实就是去除态度——人握有世界意义决定权的方式,生命的态度是要归还于“性”,归还于“天”,由世界的对象回到世界中,回到共成一天的生命天地中,在这样的世界,一切都与我的生命相关[8]142-143。还归世界于本然,也是人自我的回归,人明朗万物也明朗自己,这就构成一个活络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也是美的世界。要使自然能美,人类自身应做到如下层面: 其一,摒弃知识的视角 西方的知性的传统一直在作用于自然,随着科学的发展,对自然的认识越加科学化、逻辑化,正如保罗·戴维斯在《上帝与物理学》中所言:“假如对大自然的描述最终把人们带到了逻辑那里,带到了数学中心处的梦幻般的城堡那里,这是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像人们所相信的那样,一切数学最终是逻辑的数学,一切物理学最终是数学。”[9]242自然被科学化,自然之美也被变成科学美,很多科学家把对自然科学的研究过程看成是发现自然美的过程。美学也是这样,阿恩海姆将自然的美归结为人与自然“异质同构”的力的共鸣,当代也有学者热衷于通过科学实验验证分析自然之美,“美日益委身于分析”。这样的结果只能是把自然美变成为知识的、概念的、计算的、理性操控的,而不是保有其自然本性的、具有生命力的、与我生命相关的世界。如此自然,何谈美? 其二,自然而然,即物即真 自然事物的美在于其本性自然,这种自然使人们享受到天趣的快乐,这是自然之于人类最真实的一面。因此,让自然之物自然而然,还原其原初的真,这也是人的应然,人的最真。 王夫之说:“天不靳以其风日而为人和,物不靳以其情态而为人赏,无能取者不知有尔。”[10]529这种自然之态就是自然世界的本然,其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中国美学的自然观让世界圆满具足,各张其性,每一物就是一个光源,一个意义世界。所以,庄子主张“与天为徒”,“以物为量”,而不是“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不见天地之纯。庄子所抨击的此种现象、此种生存在当代仍是普遍存在的。之所以不见天地之纯是因为人本身失却了这种纯然,探讨自然之美如果离却人本身之纯美之自然本性,恐怕这种美还会离我们很远,即便是你身处在怡人的大自然中,即便你在其中欢呼高叫着。 其三,与世界做游戏,和美共存 游戏是人的天性,席勒把游戏上升到人之为人的高度,而中国古代哲人的视野则更加广阔,他们所讲的游是与天游,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游,因为他们已经过滤到了任何的杂质,只剩下了纯粹的心灵回到世界中,与天地万物缱绻悠游,没有物我的分别。正像庄子所言:“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粱,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可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11]82-83庄子所构想的理想世界是天人齐等共爱,万物欢畅以和的世界。 与世界做游戏,就应摒除天人之间的对立分隔,人对自然万物不再居高临下,不再唯我独尊,为我所用,因为“自然也,造化也。以人胜天,不可也,以天胜人,亦不可也。”[12]730-731“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其得于天也,既生此人,则天亦在人矣。”[13]738现在我们讲“天人合一”往往强调“应合”,而实际上是“本来合”,假如我们仍然是站在自然世界的对面看自然,终究无法领受自然真正的意义,真正的美,只有跳脱现有的物质的观念的各种牵绊,回到世界中和万物做游戏,生命为之敞开也为之感动,自然的美就成为真正的美。这种游戏的世界目前虽是一种理想,但一人与共,众人与共,心向往之。 参考文献: [1]道藏:16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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