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 去年次仁罗布来北京上鲁院第12届高研班,白描副院长主持会议抓阉,让我们这些被请去和学员们交流的人靠缘分确定跟哪些学员在一起,一个个红绿纸团写着学员的名字,我打开的第一个就是次仁罗布。那以后的几个月,他经常穿着他的藏袍走进后海,西藏的气息随着他的到来弥漫在我们《民族文学》的小院里。我们多次讨论到藏文化,并因为《民族文学》创办藏文版,我请他介绍西藏当地的翻译家,他极为认真地给我提供了名单,并帮助多次联络,当我说到谢谢时,他都再三谦恭地说:“老师,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他是懂得藏文的作家翻译家,《民族文学》藏文版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向他请教,可他见了小院的编辑们, 我一直想知道,次仁罗布的谦卑从何而来?甚至后来碰到西藏的朋友,我还想问问熟悉他的人,他是否一直就是那样?可后来,我终于意识到,要真正认识次仁罗布,其实只需要走进他的小说,也只有走进他的小说。 次仁罗布是一个内心对生命和自然充满敬畏的人,几年前他的小说《杀手》就已让人闻到了这样的气息。一个为死去的父亲复仇的康巴汉子流浪了十几年,一心要杀死仇人,就在他一步步接近目标之后,却哭着走了。而那个被他追赶的仇人在若干年的朝佛洗心革面之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性的自我救赎和宽容,在苍茫的青藏高原上,显得是那样的高贵和悲凉。在他另外一篇叫《阿米日嘎》的小说里,讲述了一头从外引进的种牛突然死去,引起雪原小村庄的族人纷争猜忌的故事。在剖析种牛死因的过程中,次仁罗布剖析着族人隐密的心灵。一个事件的四种陈述铺张了各自不同的角度,表现出这个淳朴的民族在时代的动荡中所受到的冲击,和因此产生的变化,同时也表达着次仁罗布对人性宽容的期待,对善良的呼唤。 在已经发稿的2011年《民族文学》第1期,我们选择了次仁罗布新近创作的中篇小说《神授》为头条,在这篇游走着神的足迹的小说里,一个荒原上的牧羊娃亚尔杰因为神的眷顾而成了伟大史诗《格萨尔王》的讲述者。“神兵天将骑着雪白的骏马,从云层里奔驰下来,旌旗招展,浩浩荡荡,要把色尖草原搅个天翻地覆。”格萨尔王的故事是藏族人民世代相传的精神瑰宝,说的是很久以前,雪域高原上的人们受尽了妖魔的迫害和奴役。观世音菩萨为了拯救苦难的众生,与白梵天王商议,派一名神子下凡,解救众生。经过各种比赛,责任落到了最小的神子托巴噶身上。托巴噶投胎到雪域高原,成为创造了英雄史诗的格萨尔王。奇特的是这部伟大的史诗至今也没有完整的版本,几乎全靠民间的口传心授。格萨尔王的一切在牧羊娃亚尔杰毫无知情的状态下从天而降,他的脑子里有股雾霭升腾,等它们消散殆尽时,脑中清晰呈现的是天界、人界。他如同身临其境,能清晰地看到神们华丽的衣裳和佩戴的饰物,能听到征战中勇士们热血沸滚的声音,能嗅到琼浆清冽的芳香、鲜血的辛辣,能感受到格萨尔王皱眉时的苦痛……于是“一切不能由我自主,我只能不停地说唱”。 但现实生活将说唱人拉入了城镇,高楼汽车阻隔着神的降临,神离人越来越远。“城市跟草原是这般的不同,这里人都拥堵在一起,呼出的气浪让人难闻……穿行在这种繁华喧闹中,我的心灵却是孤寂的。”次仁罗布似乎就是那位充满困惑的说唱人,他惶然于神的灵性与喧嚣的尘世之间,难以诉说而不得不轻声诉说雪山高原的隐秘,担忧那些因为人的无知而被轻视的尊严和自由,他试图努力唤醒一些事物,因此不断苦苦追寻着神的目光,想得到更多的启示。 他的小说使我们再一次意识到,很多时候,我们已经察觉到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已经有了很大的缺失。其中之一就是宗教精神的缺失,人类似乎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张开人的所有欲望,宇宙间似乎不存在对人的管束和节制。更可悲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的目光所难以企及或者穿透之处,应有无数引人类敬畏谦恭折腰之处,只是我们无法与之对视。而次仁罗布相信这一点,因此他的声音常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他的微笑也不由得随时饱含谦恭,他的灵魂里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沉重和轻盈。在我看来,他的小说已经不仅是文字的书写,更是灵魂的翱翔。他寻觅着神的目光,渴望在那繁星闪烁、皓月当空的时刻,神的雪白骏马再次飞临他的色尖草原,来到说唱人的身边。 小说《神授》的最后表达了说唱人的无奈和悲情,神远离人而去,无论说唱人如何召唤,每天早晨爬到屋顶,点上松柏香草,还爬到拉萨四周的每座山顶,挂经幡烧松柏,祈求神灵别抛下他。但一次次努力都失败了,说唱人身心憔悴。这似乎也是次仁罗布的忧郁和憔悴,他在《神授》中穿梭往来,叙述角度如同说唱人转换自如,时而是故事中的人物,时而是书写者自身,他们表达着同一种执著的追索,虽然到最后还没有得到神的青睐,说唱人亚尔杰低下头,轻轻地说,“神灵需要安静,他们永远不会再来了”。而一个孩子却昂起头,一脸的虔诚,说:“我们明天再来吧,他们会来的!” 这是次仁罗布的虔诚,我们非常愿意与他相守着同一种期待。 (转自:《文艺报》 (责任编辑:张雨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