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文心雕龙》的文学起源说是“文起于情”。这种说法与保留在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的古人对于性、气、情等范畴的传统理解密切相关。这种认识在《性自命出》中初露端倪,自此之后,虽历经辗转,却并没有发生实质上的改变,只不过在更多的时候,它被笼罩在乐论当中。出乐而入诗的代表是《毛诗序》,进一步巩固和强化了这一认识的是陆机之《文赋》,至《文心雕龙》而集其大成。 关 键 词:《文心雕龙》/《性自命出》/文源说/情 作者简介:徐浩,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从事文艺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12)06-0115-07 作为《文心雕龙》的第一篇,《原道》所解决的是“道”与“文”的关系问题。其中之“道”,是构成万物,即“文”的本原——它寓居于“文”中,经由“文”而显现。故二者之间是体、用的关系,即“文”以“道”为体,“道”以“文”为用,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文”,其间并不存在源流或派生的关系。这也就是说,在刘勰看来,作为“人文”之一的文学,其起源并不是“道”。那么,它的起源又是什么呢?在了解了《原道》的主旨之后,答案亦随即变得简单、明朗了许多,那便是每每为《明诗》等篇章所言及的“情”。我们拟之为“文起于情”的文学起源说。 一、《文心雕龙》的“情源”说 如上所言,在刘勰这里,“道”是“文之道”,“文”是“道之文”。前者虽无形无名,而后者则可见可晓。故具体来说,其“文”有三: 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情采》)① 此之谓“神理之数”者无他,唯“自然而然即如此”也。因为,无论是“形文”、“声文”,还是“情文”,都是“自然而然”的“道”之“文”。它们的共同之处是莫不以“道”为本原,它们的差异之一是各有其一己之所由生成。其中之纹彩,即“形文”,有源于五色之相杂;其中之音乐,即“声文”,有源于五音之相合;其中之辞章,即“情文”,有源于五性之外发。前面两项此处自可以不论,而关于这最后的一点,则不能不特予以注意。其原因就在于,它所表明的正是《文心雕龙》有关文学之起源的基本看法。 但其中也还存在着一个不易疏通之处,那便是“五性”、“情文”与“辞章”的逻辑关系。就“情文”与“辞章”均为“五性之外发”而言,包括文学在内的“情文”、“辞章”之起源,似当为“五性”之“性”。而从“辞章”又是“情文”,亦即“情之文”的推论来看,包括文学在内的“辞章”之起源,又似当在“情”。对此,又该如何来把握呢? 其诸多的相关内证,给出了明确的答案。用《明诗》的话说,即是: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说的是:人都是生来就有情的,受到外界的激发便会有所触动,有所感想;有了感想,便会付诸吟咏,把它表达出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换句话说,诗也就是如此这般自然而然地应运而生了。它的起点,在“情动于中”;它的过渡,是“在心为志”;它的生成,在“发言为诗”。一言以蔽之,自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诗之起源说。而类似的说法在《文心雕龙》当中亦每每可及。如: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诠赋》)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体性》)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情采》) 结合这诸多的浅近如白话的表述,自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在刘勰看来,文学正是起源于这人人而有的“七情”之“情”。换句话说,也就是其“文起于情”的文源说。 既如此,又该如何来摆正这“五性”、“七情”与“情之文”的关系呢?或许,对于彼时的古人来说,这同样也是不言自明的,但对于后人尤其是今人而言,要把握这个中的微妙之处,却也免不了要费一番思量。 二、“五性”、“七情”与“情之文” 《情采》中有“五性”说,《明诗》当中又有“人禀七情”之“七情”说。有关“五性”、“七情”的具体内涵,《文心雕龙》中并无专门的交代。而之所以未作出交代,显然是因为较之传统而言,其内涵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就《情采》之“五性”来说,释义者多取诸《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之“民有五性,喜、怒、欲、惧、忧也”。再就《明诗》之“七情”说,释义者亦多取《礼记·礼运》之“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而两相一对比便不难发现,除了“七情”中那多出来的“爱”、“恶”两项,剩下的“五情”可以说就是“五性”的翻版。既然是这样,是否就意味着在“文起于情”和“文源于性”之间,可以画上一个等号呢?这恐怕还得从古人对于情、性的基本认识略为谈起。 在此之前,有必要先来看一下相关成说。在《读文心雕龙手记》一书中,罗宗强专门著有《说“情”》一文。其中颇有启发意义的是其在疏解“人禀七情”一句时,不只引用了《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之孔疏“六气”、“六情”说,更引用了近些年才出土的郭店楚简中的《性自命出》篇。他说:“喜、怒、哀、悲是性。性是本然之气”;“情的本然存在的状态就是性,因外物之触动而引发时,就是情”;“此种道德(按:指‘仁义礼智’)之内涵与七情都存在于性中,也都禀之于气”。故总其为一句,即“情出于性,性即气,因物而动,动则为情”。应该说,罗先生的这一疏解,无论是在引证的广度上,还是在掘发的深度上,都是较此前上了一个台阶的。及至“气”之于此的引入,更是为情、性及其关系的理解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为此,尽管其言说仍似有未尽,如引程颢之语以见“性即气,气即性”,引王阳明之语以言“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等②,却也不失其先机之得、蓝缕之功。我们所要着手的,也正是这同一路径上的阙疑之补问,以证见《文心雕龙》之以“情”为文源的依据之所在。 作为“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墓出土的,乃是战国中期不晚于公元前300年的竹简佚书”(李学勤语)之一,《性自命出》标志着“孟子之前,儒家已经形成了一套比较成熟的、细致深入的心性理论”③。其中,“情”的使用之频繁及其“情性”、“情感”的“情”之所重,已经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而关于其分篇及论旨的讨论亦是方兴未艾、如火如荼。④就此,本文显不能细为之论,但鉴于其与本论的理解又密切相关,故聊备其结论而从略其详说。就其分篇来讲,我们较为倾向于“分其为上、下两篇”,且“上下篇是属于同一篇”的基本看法。[1](P122-123)具体到其论旨,则似在于如何修身养性以成其君子。为此,文章分两个方面进行说明:其上者,是在性、情、心、物等概念的辨析之余,论其“成于乐”;其下者,则是在仁、义、忠、信等范畴的界说之外,言其“立于礼”。⑤而礼、乐之所由出、入的关键就在于情。故其“情性”、“情感”的“情”之所重和特为论说,亦正缘乎此也。 下面就先来看看其开篇的两章: 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 凡性为主,物取之也。金石之有声,弗扣不鸣;人之虽有性、心,弗取不出。⑥ 以上还仅是其全篇六十七枚简中的前五枚多一点,便已涉及如此多的概念、范畴及其理论关联,而学者们对它的重视有加,由此亦可见一斑。当然,这里首先要提请注意的,还是“天”→“命”→“性”→“情”→“道”(按:指“人道”,如“礼”、“义”等)这样一种衍生链条中的“情”、“性”之关联。 就其中之“性”言,它是与生俱来的、隐而未见的先天之质素;它“弗取不出”,即只有在外物的激发、触动之下,方得以显现,而为人所感知、把握。也正因为如此,在不同的时期和对不同的人来说,对于“性”的理解和把握也不尽相同。据《论衡·本性》所载,先秦之言性者有四家:孔子之弟子及再传弟子世硕、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等,“皆言性有善有恶”;孟子言“性善”;与孟子同时的告子则以水为譬,谓其“无分于善恶”;荀子则力主“人性恶”。自是以降,陆贾、董仲舒、刘向、扬雄等人复引其一端,以为敷演。自王充观之,即是“昔儒旧生,著作篇章,莫不论说,莫能实定”。[2](P132-143) 当然,说他们“莫能实定”,是缘于其持论的不同。若是就出发点而言,倒也不失其一致,即均未离于以“善不善”论“性”。也就是说,“性”虽然是与生俱来、隐而未见的先天之质素,但是古人却直接明了地将其与“善”、“恶”联系在了一起。这又是如何实现的呢? “性”之外化亦即“情”的存在,为人们的感知和立说提供了条件。如《荀子·性恶篇》有言: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然则从人之性,顺页人之情,必出于争夺……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而归于治。[3](P434-435) 对于荀子来说,性之所以为“恶”,是因为有“好利”、“疾恶”之种种。而在了解了“善恶与否”才是彼时之言“性”的正解以后,便不难知道,此之谓“好利”、“疾恶”之云云,实际上也正是“性”之外化的“情”之种种,一如上引《性自命出》中的“好恶,性也”。对此,通过《荀子·正名》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生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⑦ 又,《礼记·乐记》云: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怒心感者……其敬心感者……其爱心感者……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4](P1527) 合起来看,“隐而未见”、“不事而自然”的先天之所就,就叫作“性”;而“性”之外化,也即表现于外的可以被直接感知到的“喜、怒、哀、悲”并“好、恶”之种种,则称为“情”。故笼统地说,或不妨谓之“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前引王阳明语);而细细地察,则有见“性”自“性”、“情”自“情”,“未发”者为“性”而“已发”者称“情”。如《礼记·乐记》之有言“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者,表其“情”也。 至于二者相表里的具体关系,照前引《性自命出》的理解来看,即是“情生于性”,或曰“情出于性”(第十三章)。而一如简文中的“命”之与“天”,“道”之与“情”,“情”、“性”之间同样也是不能被完全混同的。那么,这种认识会随着简文的沉寂或新思潮的兴起而渐趋湮没吗?作为传统的基本认识之一,它的生命力要远比想象中的强大许多。至少到了西晋时期,人们还可以在陆机的《演连珠》中领略到它的存在: 臣闻:烟出于火,非火之和;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故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是以殷墟有感物之悲,周京无伫立之迹。[5](P2027-2028) 而《文心雕龙·杂文》亦有言:“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意谓自扬雄之后,也只有陆机的此类之作可被称许为佳篇了。其在赞许之余,是否也注意到了这其中“情生于性”的前言往识呢? “气”之于此的引入,对于“情”、“性”的理解而言,可谓是又推进了一步。但鉴于《性自命出》中也仅有“喜怒哀悲之气,性也”这一句,况且它更易引起人混淆,姑借其他材料以言之。如《孟子·公孙丑上》即有云: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赵歧注: 志,心所念虑也;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志帅气而行之,度其可否也。[4](P2685) 这里所说的“气”,是“充满形体为喜怒”的“体之充”,即“人之气”。相对于“隐而未见”,即“无形”的“人之性”来说,它就是“有形”的,是可见可感的。所以,就这一层的表里之关系而言,是“性”内“气”外;笼统地说,也可以谓之“性即气,气即性”(前引程颢语)。再就其与“有形”之“情”的关系而言,则是“气”居于中而“情”见于外,这又是一层表里之关系;所以,还可以谓之“情也气也”,“情生于气”(前注引罗宗强语)。复推为“情”、“性”之总观,亦不妨谓之“情也,性也”。 由此,若是细加区分的话,三者之关系便是“性”内、“气”中而“情”居于外;若是笼统以言之的话,又都在于人之主体的一面,故每举其一、二亦自无不可。正所谓语其同者若此,而言其异者如彼;言之者虽不妨简省,而考之者则不可以不察也。 例之以他者,亦多有似于此,唯或取其三,或径言其一、二。如释《情采》之“五性”者所多取之《大戴礼记·文王官人》: 民有五性,喜、怒、欲、惧、忧也。喜气内畜,虽欲隐之,阳喜必见;怒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怒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隐也。[6](P191-192) 其显见者:“五性”存乎内,“畜”而为“五气”;“五气”诚于中,“发形”见其“情”。其略然可识者,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之“六气”说: 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4](P2108) 又《礼记·礼运》之“七情”说: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4](P1422) 前者有取于“情”、“气”,而后者则直言乎“情”、“性”。⑧故合而观之,虽不无“五性”、“六气”、“七情”之细别,然“性”、“气”而“情”的承转关联却显非“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同样还有迹可求的是“文起于情”的古老认识。《性自命出》第八章说: 凡道,心术为主。道四术,唯人道为可道也;其三术者,道之而已。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圣人比其类而论会之,观其先后而逆顺之……然后复以教。教,所以生德于中也。礼作于情,或兴之也。 结合其“礼作于情”的一隅之举,亦不难得知,这里所说的“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者,正是其开篇那一衍生链条中的“道始于情”。而“诗始于情”的小荷尖角,亦正自破土而出,含苞待放。 再结合其简文中每每提到的“性”之“待物而后作”,“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的古老体认,便可以得出这样的一条基本线索,即在“物”的激发、触动之下,与生俱来、隐而未见的先天之“性”动而为“气”,“气”蓄而“情”发,“情”发而“文”见。概括为《文心雕龙》的文源说,便是《明诗》之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这样的一种认识,自先秦以降,虽历经辗转,却并没有发生实质上的改变。只不过在更多的时候,它被笼罩在了乐论当中。 三、从《性自命出》到《文心雕龙》 应该说,“感物兴情”、“情动而辞发”的基本认识,至齐梁之际已广为人所接受。如钟嵘即在其《诗品序》的开篇有言: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7](P15) 这里所说的“动物”之“气”,当然较之上文所提到的“人之气”的内涵更为宽泛。再结合《文心雕龙》的相关说法来看,它指的当是阴阳、四时之气。在它的感召之下,物色动,心亦摇,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色》之所谓: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除此而外,社会生活中的“感荡心灵”之种种,如“嘉会”、“离群”、“楚臣去境”、“汉妾辞宫”等[7](P20),亦无不是引致情动而辞发的诱因之所在。复观他者之说,如萧统、萧子显、萧纲等人,亦多有似于此。故合而言之,自可见彼时之于“文起于情”的体认之充分也。 而此一种思想,如上所言,在《性自命出》中即已初露端倪。但是《性自命出》的重点却并不在于论诗,而是修养情性。所以,即便是不考虑“以声为用的《诗》的传统——也就是乐的传统——比以义为用的《诗》的传统古久得多,影响大得多”[8](P105),也可以想见,它说得更多的是礼乐,尤其是乐之与情。而由此一来,其“诗、书、礼、乐”、“道始于情”中的“诗”之一端,遂逐渐被笼罩在了乐论当中。 但虽则如此,《性自命出》对于这乐之与情的内涵及其关系的把握,还是与其后的相关诸论有一定出入的。如简文的第九章云: 凡声,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拨人之心也厚。⑨闻笑声,则鲜如也斯喜;闻歌谣,则陶如也斯奋;听琴瑟之声,则悸如也斯叹。观《赉》、《武》,则齐如也斯作;观《韶》、《夏》,则勉如也斯敛;咏思而动心,喟如也。其居次也久,其反善复始也慎,其出入也顺,始其德也。郑卫之乐,则非其声而从之也。 也就是说,无论是日常生活中的笑声、歌谣,还是琴瑟之音,只要是出自真情的,就能够不同程度地拨动人心弦、感染人情绪。至于像《韶》、《夏》、《赉》、《武》这样的古雅之乐,更是不难以其雍和肃穆的文治武功,持久地感心动志,涵养人的情性。及至于郑卫之乐,它之所以只能是徒娱人耳目⑩,就在于它是出自那华而不实的非“信”之情。 值得注意的是,在《性自命出》这里,无论是古雅之乐,还是郑卫之音,都可以被归之为乐;至于其起源,包括一般的琴瑟、歌谣在内,也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情,人之情、信否之情。 此一种认识的得出,与简文中所保留的那古老而又深入人心的诗、乐、舞之一体的发生、发展观,是正相一致的。其第十二章有言: 凡忧思而后悲,凡乐思而后忻,凡思之用心为甚。叹,思之方也。其声变,则心从之;其心变,则其声亦然。……喜斯陶,陶斯奋,奋斯咏,咏斯犹,犹斯舞。 这其中的“喜斯陶”云云,又见于《礼记·檀弓下》,而《淮南子·本经训》亦有言: 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9](P265) 概而言之,即是诗、乐、舞之三位一体的源起于情。有了这样一个前提,简文复托举出“乐”乃至于“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的基本结论,自然也就是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的了。 再落实到“圣人”与“诗、书、礼、乐”的关系上,即如前引其第八章之所云,在这二者之间,存在的是“圣人”的整理之、规范之并用以教化,而非“制”与“被制”的“始”、“生”之关系。 及至后世之论乐,则更多的是从“治道”亦即“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礼记·乐记》)的角度出发,将乐与情对立了起来。如《荀子·乐论》有言: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 而在集其大成的《礼记·乐记》当中(11),类似的观点更是得到了反复推演,并被详加说明。如谓: 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 这其中之“乐”,被限定为“雅颂之声”、“治世之音”;这其中之“情”,被锁定为“好恶无节”、“无哀乐喜怒之常”。前者,与“先王”、“圣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他们“作乐以应天”的专有之事;后者,自然也就无法再与前者谈及其“始”、“生”之关系。而由此一来,在这“乐”、“情”之间,剩下的也只能是“先王之为乐也,以法治也”,“礼乐刑政,其极一也”的“治”与“被治”之关系。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一套理论本身在逻辑上是存在问题的。就《荀子》之“人情之所不免”说、《乐记》之“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说而言,这广义之乐就当是始于广义的人之情的。就“好恶无节”、“无哀乐喜怒之常”的情之定性而言,这“先王”或“圣人”又当是无其情的。顺推至雅乐,亦当是非始于情。那么,这雅乐有可能是始于“圣人”或“先王”之情的吗?这带来的将是另一个层面上的理论难题。而众所周知,即便是到了魏晋之际,有关“圣人”是“有情”还是“无情”的论争,仍还在进行中。所以,为了化解这广义上的“乐始于情”和“雅颂之声”“非始于情”的矛盾,以《礼记·乐记》为代表的儒家之乐论退而求其次,在声、音与乐的区以别之和等而上之上,作出了深入细致的反复说明。如谓: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又: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 就其具体表述来说,不可谓是不精致、不细密;就其所具有的说服力而言,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加强。反倒是其中所保留的“感物而动”、“情动于中而形于声”的说法,见证了这传统认识不绝如缕的生命力。 而考其之所以会如此,一来是因为,尽管雅乐可以被先验地排除在始生于人情的范围之外,其他的音声则不能;否则,作为其立论基础的情、声之关联,人情之当治,亦将无从谈起。除此而外,那古老的诗、乐、舞之一体的发生、发展观,也确乎是深入人心;在此基础上得出的更为顺理成章的说法,自然也就不离于“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故《礼记·乐记》又有云: 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具体到后者来说,即是: 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 只不过如上所言,这“本于心”亦即“始于情”的一面每每被“礼乐之说,管乎人情”所弱化、所掩盖,所以在更多的时候,连带着其中的“诗始于情”并没有成为重点。 “诗始于情”成为重点,是随着《毛诗序》的出现而出现的。虽然《毛诗序》也总关乎政教,但是重点却在于诗,所以它不再强调声、音与乐的细别,又因为它是由乐而言诗,所以便也从诗、乐、舞之一体的角度总而谈起: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而由此一来,不唯声、乐之起源复归为统一,诗的起源亦随之而凸显: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10](P63) 这里所强调的“发乎情,民之性也”,一言以蔽之,不正是有见于《性自命出》的“诗始于情”吗?只不过这回,诗已不再是乐的附庸,而是蔚为大国。 进一步地巩固和强化了这一认识的是就诗而论诗的陆机之《文赋》。在我们看来,其“诗缘情而绮靡”的表述本身首先就是“一个有关文体的说法”[11](P61),即有关“诗赋”何以“欲丽”(曹丕语)的说法。那么,诗赋,尤其是诗,何以就要“丽”、要“绮靡”呢?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它是以情为中心,即围绕着情而生发、得立的。也就是说,此之谓“诗缘情”者,当涵盖了两层意思。其中之一,是有关乎文源的“发乎情”;其中之二,是有关乎诗之体、用的“吟咏情性”。后者此处暂不作讨论,前面的一点则有必要略为申说。 在《中国美学史》中,李泽厚、刘纲纪二先生曾提及: “缘”是因、由之意。陆机在他的赋中也曾用过“缘情”这个词,如《思归赋》中说:……由此也略可见陆机对“缘情”之注意。说诗“缘情”,即是说诗是由情而生的。[12](P258) 这是从外证的角度着眼。若是就《文赋》本身来说,实即已涵盖了这层意思在其中。这便是其开篇所说的: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10](P170) 一般认为,这一节所涉及的是创作过程中引起文思的两大途径:“感于物”,即“文以情生,情因物感”;“本于学”。[10](P170,186)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其中,特别是“伫中区以玄览”的一脉,亦未尝不可被理解为是有关文学之起源的基本认识,如前引《诗品序》和《文心雕龙·物色》之所云:“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故用一句话来概括,便是“发乎情”的“诗缘情”。 而紧接着的问题是,何以“缘情而来的”就要“绮靡”呢?《文赋》的最后也给出了答案: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关于此节之理解,郭绍虞、王文生二先生一方面以为“这一节论文用,与《文心雕龙·原道》篇相近”,一方面又以为,讲文章的“功能”“并不是此文的核心所在”。[10](P175,188)我们则认为,这一节所讲的或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文章之功用。从其无所不包、无乎不涉的特点来看,它更像是无形、无名而又无所不在的“道”之本体下的“文”之用。从这个角度说,它便不只是与《原道》相接近,更可以被视为是其先声了。故以《原道》之意旨见此,遂可知形下之“情之文”者,亦无不自然而有采、而“绮靡”也。 至于此后的相关诸论,如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等,虽然在诗之体、用的界说上亦不无出入,在诗之起源的认识上则并没有什么不同。落实到《文心雕龙》这里,自是“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结语 与西方历史上长期占主导地位的以“摹仿”说明文学之起源的观点有所不同的是,在中国古代,人们更认同于“感物兴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文学、文艺之起源观。而这样的一种体认,背后自有其哲学传统和理论依据。在出土文献《性自命出》中,人们已可以看到较为系统的有关“天”、“命”、“性”、“情”、“道”等一系列范畴及其关系的较早说明。同时有见于其中的,还有在此基础上的有关“诗始于情”的基本认识。而自此之后,这一认识虽历经辗转,却并没有发生实质上的改变,只不过在更多的时候,它被笼罩在乐论当中。出乐而入诗的代表是《毛诗序》,进一步地巩固和强化了这一认识的是陆机之《文赋》,集中而又系统地对其进行了阐发的便是《文心雕龙》。 注释: ①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字句均据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标点有所调整。为避烦冗,下引只随注篇名。 ②详见《读文心雕龙手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2~189页。罗先生又在另两篇文章(即《释“养气”》和《释“阮籍使气以命诗”》)中专门就“气”进行了解读,并指出“情也气也”,“有时情与气的关系,似亦可作情生于气解”。见同书第98页。 ③分见李天虹《郭店竹简〈性自命出〉研究》之“总序”和“前言”,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此篇又见于同时稍后即含有“孔子诗论”的上博楚简中,一般称之为《性情》。二者之章句、结构并不尽相同,具体可参见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之合校及相关讨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此处仍以郭店简《性自命出》的顺序、结构为准。 ④有关其“情”的使用,与先秦典籍的比较以及学者们之于其篇、旨的不同理解,可参见李天虹《郭店竹简〈性自命出〉研究》之第三章并第一章之《分篇》。 ⑤《论语·泰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何晏《集解》引包咸注:“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礼者,所以立身”;“乐,所以成性”。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87页。 ⑥本文所引其简文,除另注外,均据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之《郭店楚简校读记(之二)——〈性自命出〉》,分章同,简号从略,标点有调整。 ⑦“生之和所生”原作“性之和所生”,此据王先谦校改,见《荀子集解》第412页。标点有调整,下引据同书不另注。 ⑧按,孔疏《礼记·礼运》之句曰:“昭二十五年左传云:‘天有六气,在人为六情。’”既如此,这人之“六情”是否就直生自天呢?“昭公元年”云:“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由此可知“天情”与“人情”之不同。而从“昭二十五年”之“六气”句末之“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又可知“性”、“气”与“情”,并存乎“三才”,故杜注“六气”之句曰:“此六者,皆禀阴阳风雨晦明之气。”此之谓“禀”者,受也,得之而为人之“性”、“气”、“情”也,如“昭二十六年”之“先王所禀于天地”云。见《十三经注疏》第1422、2025、2108、2108、2115页。 ⑨“厚”,李零先生读为“夠”,此据裘锡圭先生之校改,见《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第110页。 ⑩其第十章说:“凡古乐龙心,益乐龙指,皆教其人也。《赉》、《武》乐取,《韶》、《夏》乐情。”按:“益”者,“溢”也,如郑卫之新声。“龙”者,“宠”也,“荣”也。见毛传《诗·小雅·蓼萧》、郑笺《商颂·长发》。又,“心”与“指”对言,谓本与末,如心性之养与耳目之娱;各有其所得就,即谓之“荣”也。 (11)冯友兰先生说:“(《乐记》中)可能包括一些先秦时代讲乐的思想材料,但基本上是秦到汉初的儒家的作品。”见《中国哲学史新编》(中),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4页。 参考文献: [1]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2]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4]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6]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钟嵘.诗品,周振甫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 [8]朱自清.诗言志辨[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9]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1]詹福瑞.中古文学理论范畴[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2]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魏晋南北朝编[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