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瑛(女,蒙古族) 在1994年第9期《美文》的第30页,我读到了苏莉的《早春纪事》。 那是北方的早春。一觉醒来,随着酗酒的父亲的一声哈欠,然后开口道:“时候到了”,窗户上的冰花就没有了,旧屋的墙上闪烁出第一道天光,江开了,万物开始了生长。春光就这样在纷乱的日常中准时抵达。 大地的,生命的,一切春天的声音,通过苏莉的文字,明媚地传到我的骨缝里。残酷的生活,在她的笔下暖乎乎、春融融的——“宁和的又充满了阳光的样子”。 她的文字直抵我心,但是她和读者保持了一个距离。一个写着奇异文字的女子,离我是遥远的。她笔下的莫力达瓦,是一个似近若远的地方。 再次读到苏莉是2009年。 妹妹在电话里很兴奋,她说,刚读到了一本散文集《旧屋》,也是内蒙古人写的。极好。 长途电话里,她提到了《早春纪事》,还全篇朗读了《旧屋》,又读了一半《写作生活》,手机没电了。 听着书,我豁然开朗,原来我见过苏莉。 2008年冬天,在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培训班。我努力回忆,她好像一句话也没有说。5天,她一直是安静的,连笑容都很少。头发是波浪的,深色的披肩。安静,顺着流苏缓缓地垂落。安静而自由自在的样子。 其间,在内蒙古大学《大学语文》教材上读到了她的《老蟑和干菜》,写的是淳朴温暖的童年事,对奶奶的怀念,对成长的惆叹。最朴素、最坦白的述说,丝毫不费力地打动人心,艺术的直觉,与生俱来。 《旧屋》里的文章,在我的想象之中。奇异的、天然的、独有的,一本一出手就使她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书。如她在后记里说,那是她心灵的道路。一种出于本性的自在的写作,有着她的独立和自由。 《旧屋》《牛的故事》,写的是生活的原貌,深藏着达斡尔人的灵魂。那些情景异乎寻常地清晰,旧屋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头牛的疼痛,清澈的混着干草的空气,牛的故事和人的生活生世相依: “又有谁能像我母亲一样把养牛这件事融入自己一生的光阴之中呢。” 一种将天地万物相依相融的表达,一个有着预感的、一直在找自己的来路的达斡尔女子,她说:“朴素到底也会使人无端地吃惊,并因此而能够做到与众不同。” 和我的生活相远,又给我那样一种又惊又喜的感觉,甚至被勾起努力隐藏的痛处,看到了隐匿的恍然。我仿佛逆时光而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年少,一个对生命的所有秘密惊恐慌张和极力隐藏的女孩子。我甚至看到了一些我随手精心记在纸片上的,一转身又把它们弄丢了的文字。很多的过往,在读《旧屋》的时候隐约闪现。也许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曾在乱哄哄的生活中,寂寞成长,不明所以。 《天使降临的夏天》里没有遥远和奇异。我看到了和我相同的生活,心里充满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惜。 一个小女孩的母亲,一个生活有些拮据的妻子。在庞杂的日常生活里重复着琐碎、普通、平凡。 在生活的艰难面前,她是明朗的女子。她对生活的态度,在《尽善的勇气》一文里可找到答案,这是苏莉写母亲的文章:面对着酗酒的丈夫,面对酒后的殴打,母亲选择了把一家人紧拥在一起。不择处境,不抗命运,这尽善的力量,是软弱的、面目可憎的生活里的温暖。 当苏莉也成了一位母亲,她有了这样的心愿。《鲑鱼》,和孩子谈了生命,人是属于自然的,总得面对生老病死。女儿因一个小故事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恐惧伤感地伏在她的怀里安静哭泣。她搂紧女儿,心里想,在她依赖的时候就好好地陪着她,坚强地应对生活的磨难。《小雨点,妈妈对你说》,是苏莉的文字中少见的用力和语重心长,在引这段文的时候,我反复思量,还是一个字都舍不得删掉: “孩子,我无法预见你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想无论如何你也逃不掉一个女性的命运。我对将来的你的惟一忠告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遇到多大的困难,要学会坚持!然后在你青春冲动,或为爱、或为什么什么叛逆起来,想糟蹋自己、轻视自己的时候,请你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你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想想为了赋予你生命,你的母亲所做的一切努力!为了这一切,你无论如何要懂得珍惜生命,要赋予你的生命以特别的意义。” 苏莉描写女儿金吉雅的文字,写得纯粹天然。我是和女儿一起读的,自有一种相通的温暖。原来我们有一样的悲伤喜乐。 在才华、机会、命运、伯乐……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得令人炫目的时候,“清醒”才是最终促成她的艺术更上一层楼的美德。 重复、凌乱、艰难之中,她的内心一直是丰润的。像一棵路边的树,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能够保持自己的本心,耐心并坚持,顺从了生命的本相,深深地向大地扎下根去,对人间生活始终充满了盎然的兴致。天生的艺术气质与朴实生活感动相通,从细微的地方慢慢靠近艺术的本真。 《旧屋》里平淡地隐藏,更多的是往事。 《天使降临的夏天》第一辑是两本书之间的一个过渡,命名为“原来”,仍是往事,关于民族和故乡的书写,少了奇异,多了思索,无论宏大如开篇的《猎事遗歌》,还是细微如《稠李子树里的人们》,充满了“很多东西都是注定了留不下来的”感叹。 《洗澡》是日常之事,她用此写了女人的成长和生命的孕育。 《胃肠里的江南记忆》,曾被《散文海外版》选载。看似寻常,却写得深远。使平常的人间事散发出声色——小馄饨,面条摊子,阴冷冬日里的烤红薯,热气腾腾的竹蒸笼,不甚讲究笔墨的店晃子,混着生命的悲怆、凛冽和空洞,散发着俗世的温暖,“冬日里的杭州是本色的,清净的,像是把所有客人送走之后关起门来的日子。这才是它自己”。一切都是自然的。每一个字都质朴、准确。 生命的每一分钟,生活的每一个部分,种种世间景象,如苏莉笔下的美丽江河,流淌成浑然完美的艺术品。每一篇文字,用她生命的全部的注意力去完成,那些文字因此有了生命。而于读者,生命的苍凉无人抵达,那些文字轻触过去,人间凡俗的尘烟蓦地燃起了小小的火焰,使读者在那些生命的深渊和温暖处停留,一再回顾。 我发现我竟这样地热爱着生活,依赖人世间的温暖,明白了生活如常的道理。灯下窗前,有这样的书相伴,前路千里迢迢,也心甘情愿。 (转自:《文艺报》 (责任编辑:张雨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