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本文开始的悖论,我所关心的并不是青年写作是否有同质化的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相反,我关心的是这样一种话语及其正确性、正当性产生的机制,以及对青年写作、青年文化所造成的伤害。在这样一种话语生产机制中,蕴含着如下的逻辑:“青年”既是希望,也是问题,他们既要领受前辈或老年人的赞美,也要心悦诚服地面对他们的“指责”、教训和引导,而不需要、也不应该对此进行辩驳和质疑。这样的话语逻辑往往隐藏了最后的秘密、最本质的因果关系,即老年人、年长者才是青年人那些被前者揭示、批评的“病症”的制造者——尽管他们常常带着“正确”的“经验”的面具。在本雅明的《论经验》中,他认为青年人要与戴面具的成年人斗争,成年人戴的这个面具的名字叫“经验”(Erfahrung):“没有表情,无法看透,永远相同”。“他们可曾鼓励我们去追求新的事物,伟大的事物,属于未来的事物?并没有,因为这是不能被经验的。一切的意义,真的,善的,美的,都是在自身中确立的;我们能在那里有何经验?——而秘密正在这里:因为他从来没有抬头去看伟大的和有意义的事物。为此,经验成了庸人(Philister)的福音书”。“因为除了那庸俗的,那永远属于昨日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能和他的内心向联系”;“因为如果他要进行批评,他就必须进行相应的创造。这是他不能做到的。” 对于青年写作同质化这样一种“经验”而言,我们也必须警惕其背后那“庸俗”的、“永远属于昨日的东西”。其实,所谓对抗同质化的异质性、个人性、独特性、创新性等审美想象,也不过是一项80年代的美学遗产,“正确”而空洞地指引着青年写作者的方向和“终极目标”,经常是徒劳地耗费着青年人的青春、热情和渴望。这样一种“经验”、一种规训,牢牢地把青年人拘囿在有关“文学”和“创新”的狭小疆域,追寻着“小小的孤独游戏”。媒介的巨大革新和信息时代的到来,早已深刻改变了旧有的文学观念,学者们反复提出“文学之死”、“小说之死”,或者宣称“阅读时代”已经走向尽头,“再生的神权时代将会充斥着声像文化”(布鲁姆),以及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已经不可能再出现提供“新感受力”的典范之作(桑塔格),诸如此类的论调,常常被我们认为不过是“危言耸听”,或者仅仅作为一种也算正确的观点简单视之,而不能促使我们从根本上去审视旧有的文学观念的问题和局限,从更深刻、衰微的当代性中理解文学的功能和未来。事实上,当自认为更有文学经验的前辈指出青年人写作的所谓问题时,往往是在有意无意地把青年人引向“庸俗”的老路,那些看起来正确的、必需的文学前景的描述,往往是轻佻的、无效的,只会陷入无意义的动情互喊、相互缠绕。病症永远是病症,药方还是那些药方,文学话语借此反复滋生。陈旧的文学观念对应的是陈旧而强大的文学权力,他们只有拒绝反省、坚持成为本雅明所说的无精神之人(Geistlose),才能牢固地维系和保有这样的权力,因此他们并不真的渴望异质性、渴望有反叛意愿的个人化,而是在想方设法抑制这些倾向的出现。 1925年,鲁迅在回复《京报副刊》关于“青年必读书”的调查时,留下这么一句饱受争议的话:“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同样的道理,倘若青年们真正拥有了自由、创造、异质的权利和空间,那他们的写作有一点同质化“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而缔造这样理想的“青年之国”,可是比所谓“写出好的作品”、“抵抗同质化”要艰难和重要的多。 正是基于以上的原由,我把青年写作的同质化问题当作一个真的“问题”——包藏着复杂的文化症候,同时又是一个“伪命题”——仅仅局限在文学范畴中讨论是伪饰性的、没有意义的。而我们当前使用的文学话语中,类似的话语症候和伪饰还有很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