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是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期,中西思想文化、旧学新知碰撞、交融发生的“化合”反应,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既有固守传统观念、家数者,也有采用新观念、新方法者,还有似新却旧、似旧还新、新旧间杂者……只不过长期以来,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我们对这段学术史的梳理、回顾往往彰显、肯定的是那些和西学类似的论著及面相。 1911年清帝逊位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般称为民国时期。这一时期,虽然政局不稳、战乱频仍、民生凋敝,但思想、学术、文化却殊为活跃、异彩纷呈。主编过“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的刘梦溪先生就认为:“中国现代学术在后‘五四’时期所创造的实绩,使我们相信,那是清中叶乾嘉之后中国学术的又一个繁盛期和高峰期。而当时的一批大师巨子……得之于时代的赐予,在学术观念上有机会吸收西方的新方法,这是乾嘉诸老所不具备的,所以可说是空前。而在传统学问的累积方面,也就是家学渊源和国学根底,后来者怕是无法与他们相比肩了。”(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23—124页) 的确,民国学人撰写的学术论著,虽然限于物质条件和学科发展水平,有些知识需要更新,有些观点有待商榷,有些论述还要深化……但仍然接续、充盈着中国固有学术的人文义脉和精魂,更具有为国家民族谋求出路、积极参与当前文化建设的现实关怀,更具有贯通古今、融会中西、打通文史哲、将创作和研究相结合的开阔视野和博通气象,更具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偶题》)的传世期许和实事求是、惜墨如金的朴茂之风。这在人文学术研究显现出“技术化”“边缘化”“碎片化”“泡沫化”等不良倾向的今天,颇有借鉴意义。而且,那时的不少论著奠定了后续研究的基本框架,不管就论析之精辟还是与史实之契合而言,都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中国诗学》主编蒋寅先生即深有感触地说:“最近为撰写关于本世纪中国诗学研究史的论文,我读了一批民国年间的学术著作。我很惊异,在半个世纪前,我们的前辈已将某些领域(比如汉魏六朝诗歌)的研究做到那么深的境地。虽然著作不太多,却很充实。相比之下,八十年代以来的研究,实际的成果积累与文献的数量远不成比例。满目充斥的商业性写作和哗众取宠的、投机取巧的著作,就不必谈了,即使是真诚的研究——姑且称之研究吧,也存在着极其庸滥的情形。从浅的层次说,是无规则操作,无视他人的研究,自说自话,造成大量的低层次重复。从深层次说,是完全缺乏知识积累的基本学术理念……许多论著不是要研究问题,增加知识,而是没有问题,卖弄常识。”(蒋寅:《热闹过后的审视》,载《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 陈寅恪先生曾将佛学刺激、影响下新儒学之产生、传衍看作秦以后思想史上的一“大事因缘”(《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近代以来的大事因缘,无疑是在西学的刺激、影响下发展本土学术。中国传统学术需要外来学说、理论的刺激与拓展,既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必然趋势,也是时代惠赐的绝佳良机。中华民族一向不善于推理思辨,更看重文学的实用价值、追求纵情直观的欣赏。中国语文亦单体独文,组词成句时颇富颠倒错综之美。而且,古代书写、版刻相对比较困难,文人往往集评论者、研究者、作者、读者等多重身份于一体,彼此间具有“共同的阅读背景、表达习惯、思维方式、感受联想”等等。凡此种种,决定了“中国文学批评的特色乃是印象的而不是思辨的,是直觉的而不是理论的,是诗歌的而不是散文的,是重点式的而不是整体式的”(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8、111页)。反映在著述形态中,便是多从经验、印象出发,以诗话、序跋、评点、笔记、札记等相对零碎的形式呈现,带有笼统性和随意性,缺乏实证性和系统性。近代以来,不少有识之士如梁启超、王国维等先生,在西学的熏沐、刺激下憬然而醒,积极汲取西方理论和方法,为中国传统学术研究开辟出一片崭新的天地。胡适、傅斯年等民国学人沿着他们的足迹,在“救亡图存”的时代旋律鼓动下,掀起蓬蓬勃勃的“新文化运动”,更加全面地引入西方理论、观念、方法、话语等等,按照各自的理解和方式应用在“整理国故”实践中,在西学的参照下重建起现代学术。此后中国学术的发展,大体是在他们奠定的基础上拓展、深化。民国学人的开辟、奠基之功,可谓大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