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文儒”与“世儒”之间:汉代士人身份冲突与“作者”观之演变 汉代是所谓“经学的时代”,经学是对儒家经典的传注与阐发,因此经生们一开始就把自己置于“述”而非“作”的位置上了。然而有趣的是,中国古代“作者”观念却是汉代才成熟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略述如下: 从汉兴到武帝之前的半个多世纪是经学尚未成气候的时期。此期士人大都秉承先秦游士习性,颇有纵横家特征,极力试图在新的政治格局中有所表现。作为文人,著书立说当然是他们参与政治的主要方式之一。陆贾之《新语》、贾谊之《新书》、贾山之《至言》都是政论性文章,表现出强烈的政治热情,而且都是“作”而非“述”。即便是被后世论者所轻视的那些被帝王“俳优蓄之”的“辞赋之士”、“文章之士”其实也具有强烈的“作”的冲动。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于华词丽藻、肆意铺排之余,乃是规劝君主行“三王”、“五帝”的仁政,其“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130)的警告可以说是相当严厉的。其中透露出士大夫固有的责任感。这就意味着,对于司马相如来说,辞赋也是一种“作”的形式,并不是可以随意为之的消遣。他说:“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其传也”(转引自葛洪12)。可见辞赋在其心目中的位置之高。 对于史家司马迁来说,这种“作”的意识就更鲜明了: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1181)这是一段著名的文字,或许正是因为它过于著名了,人们习惯于用“发愤著书”四个字来概括其意指,其他许多很有价值的蕴含都被遮蔽与忽略了。从我们的研究视角来看,其可言说者有三:其一,在司马迁这里,周文王、孔子以及《诗经》作者这些儒家眼中圣贤人物与辞赋家屈原、史家左丘明、兵家孙子、权臣兼杂家吕不韦、法家韩非被相提并论——他们都是由于相近的原因而成为“作者”的。这说明司马迁识见宏通而精到,并不囿于儒家成说,与后来的班固是大相径庭了。同时也说明,在西汉前期,诸子百家之学在士大夫心中的地位是比较高的,与儒学没有太大差距。其二、著书立说而成为“作者”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事,并非圣贤人物的首选志向。这正是先秦两汉士人阶层的基本特征。盖在春秋之后,“士人”的准确含义是:“有文化知识的民”。这是一种双重身份,“知识人”的身份使他们志存高远。有重建社会价值秩序的雄心,有言说的能力;“民”的身份使他们缺乏有效的干预社会政治的手段,对社会不平等充满切身感受与愤懑之情。这两种精神倾向相碰撞、相激发,就导致了他们极其强烈言说冲动,而著书立说也就成为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主要方式。然而在士人阶层心灵深处,始终隐藏着对现实政治权力掌控者们的艳羡与向往。司马迁说自己“自托于无能之辞”,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心理。其三、司马迁的志向是像周文王、孔子和左丘明等人那样成为“作者”。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志向不可谓不大,即使孔子亦犹有所不足。司马迁代表了从汉初到武帝这一“前经学时代”一流士人的精神特征。陆贾、贾山、贾谊、董仲舒等人都有这种志向。等进入真正的“经学时代”之后,训诂章句之学与谶纬神秘之说渐渐占据上风,司马迁所代表的这种“作”的精神也就趋于消歇了。西汉之时只有扬雄,不肯恪守家法、师法以注经,模仿经书而为说,较之一般经生就显得卓然特立,但与司马迁恢弘的志向与气度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因为他毕竟是在儒学框架下立说,又缺乏宋儒那样的新资源,难免有屋下架屋之病。然而,无论如何,在经学语境中不甘心做“述者”而敢于做“作者”的精神毕竟是难能可贵的。看整个西汉中后期,除了扬雄之外,只有刘向、刘歆父子及桓谭等数人而已。二刘、扬雄与桓谭等人的重要性在于:在“述”的时代坚持了“作”的精神,使先秦诸子开创的那种“立言”意识得以赓续,虽不绝如缕,毕竟薪火相传。 到了东汉时期,扬雄、桓谭那种“作”的精神与经生们“述”的传统两相对照,差异日显,终于催发了“作者”意识的自觉。其代表者就是以“作”《论衡》而名世的王充。王充有“文儒”与“世儒”之分,以为“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懦。”前者为“作者”,后者为“述者”。关于二者之高下,有两种不同看法,其一云: 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於後。文儒为华淫之说,於世无补,故无常官,弟子门徒不见一人,身死之後,莫有绍传,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王充黄晖1150)这里贬“文儒”而崇“世儒”的理由主要有三:一者谓“世儒”传述圣人经典,本身即具有价值;“文儒”所作的则是“华淫之说,于世无补”;二者谓“世儒”被纳入政治体制之中,有官位、俸禄,文儒则无常设的官位,无稳定俸禄;三者谓世儒门徒众多,自己的学说可以传诸久远,文儒则没有门徒弟子,其学不得其传。这里看上去很有说服力,然而王充并不认同这一见解: 夫世儒说圣情,□□□□,共起并验,俱追圣人。事殊而务同,言异而义钧。何以谓之文儒之说无补於世?世儒业易为,故世人学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宫廷设其位。文儒之业,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书文奇伟,世人亦传。彼虚说,此实篇。折累二者,孰者为贤?案古俊乂著作辞说,自用其业,自明於世。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周公制礼乐,名垂而不灭。孔子作《春秋》,闻传而不绝。周公、孔子,难以论言。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扬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论衡》卷二十八《书解篇》)(王充黄晖1151)王充尊崇“文儒”的理由,一是说文儒虽然不像世儒那样直接传述圣人经典,但是其所作同样坚持圣人义理,同样有补于世。二是说世儒从事的是一种比较容易的工作,一般人只要肯下功夫,都可以做到,因此从事者众多,其优劣高下也比较容易分出,故而朝廷设立博士之官位。相反,文儒的工作则是天才的事业,非常人所能为,所以学者稀少。三是说,文儒的事业意义重大,即使世儒的功业事迹,亦须文儒之作来传扬。因此,靠别人的传扬来显名后世比不上靠自己的著作留名千古。 这两种见解自然是各有各的道理,关键是从怎样的角度来衡量。王充的卓然高标处不在于其尊崇文儒的理由多么有说眼力,而在于他在经学大行于世,经生地位最为尊崇的时代,能够为“文儒”呼吁。其真正的意义乃在于重新为“作”正名。在先秦时期的儒家话语系统中,“作”具有神圣性,是周公、孔子这样的“圣人”才能够承担的,其他人只有“述”的权利。西汉自武帝立五经博士之后,经学大盛,“五经”地位尊崇,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儒生们只有在传承、传注这些经典的过程中安身立命,更是“述而不作”了。王充公然认为“作”而不“述”的“文儒”高于“述而不作”的“世儒”,这就为个人著述提供了理论依据;“作”不再是圣人的专利,被剥去了神圣性,成为一般儒者均可参与的事情,这就恢复了“作”的本来面目。王充本人更以一部恢宏的《论衡》实践了自己的作者观,对东汉后期文化思想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嗣后,王符之《潜夫论》、崔寔之《政论》、仲长统之《昌言》、徐干之《中论》等,都相继出现了,都是为针砭时弊而作的论著,虽大体上不出儒家思想范围,但都有个人经验与主张,较之那些恪守师法、家法的训诂章句之学与幽眇玄奥的谶纬之学是高明多了。 在王充心目中,能够著书立说的“文儒”之所以高于只会阐发经义的“世儒”,还在于学问的广博与识见的精深。其《论衡·效力》云: 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段、周以前,颇载《六经》,儒生所不能说也。秦、汉之事,儒生不见,力劣不能览也。周监二代,汉监周、秦,周、秦以来,儒生不知;汉欲观览,儒生无力。使儒生博观览,则为文儒。文儒者,力多於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万人矣。(王充黄晖580-81)文儒是“作者”,需要广博的知识,不能囿于儒家经典。王充对于历史和现实的知识极为重视,认为这正是文儒高于世儒的地方。这些历史和现实的知识使文儒有更多的发言权,较之一般儒生有更大的言说之“力”。除了历史与现实的知识,诸子百家的学说也是文儒的思想资源: 文儒怀先王之道,含百家之言,其难推引,非徒任车之重也。荐致之者,罢赢无力,遂却退窜於岩穴矣。(王充黄晖584)这意味着,文儒的知识结构已经超越了经学之藩篱,他们也就成为整个文化传统的继承者。在经学语境中,王充的这一见解无疑是宏通而且大胆的。他说文儒“含百家之言”,是有现实的根据的。王充所不满的,是那些有权向朝廷举荐人才的官吏们识见浅陋,不知文儒与世儒何者为上,使那些堪称作者的大儒们隐没草野,这说明,对于朝廷来说,还是那些谨守家法、师法,皓首穷经的世儒更可靠些,对那些有独立思想,敢于标新立异的文儒则敬而远之。 除了“作者”与“述者”的区别之外,“著作”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也是王充着力辨析的一个问题。质疑者云: 凡作者精思已极,居位不能领职。盖人思有所倚着,则精有所尽索。著作之人,书言通奇,其材已极,其知已罢。案古作书者,多位布散盘解,辅倾宁危,非著作之人所能为也。夫有所逼,有所泥,则有所自,篇章数百。吕不韦作《春秋》举家徙蜀;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韩非著治术,身下秦狱。身且不全,安能辅国?夫有长於彼,安能不短於此?深於作文,安能不浅於政治?(王充黄晖1154-55)这段话可谓有理有据,言之凿凿。“深于作文”则“浅于政治”或许也是经验之谈。历代许多作者,著作流传百世,政治上却终身郁郁不得志。先秦诸子大抵如此。所以司马迁才有“发愤著书”之说。在政治家与思想家或文学家之间似乎存在某种相互抵触的因素,以至于二者不惟兼顾者稀,而且两种人物之间能和睦相处者亦颇为鲜见。但是这里的质疑还暗含着另外一重意思:作者的著述不能辅国安民,无益于政治,因此是毫无价值的。王充承认“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的事实,但是对于著作无益而有害的观点则予以驳斥。他说: 古作书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婴,功书并作;商鞅、虞卿,篇治俱为。高祖既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败,陆贾造《新语》,高祖粗纳采。吕氏横逆,刘氏将倾,非陆贾之策,帝室不宁。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著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吕不韦、淮南王以他为过,不以书有非,使客作书,不身自为;如不作书,犹蒙此章章之祸。(王充 黄晖1157)他对于“作者”的价值是极力辩护的,亦有史实为根据,可谓义正辞严。但细读王充之论,其“作者”有用论是以现实政治为前提的,是说“作者”的著述有补于时政,并非可有可无的空论。这一见解较之孟子的“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春秋》,天子事也”以及公羊家“以《春秋》当新王”的境界是远有不及了。盖孟子及公羊家是讲孔子作为“作者”承担着为天下立法的重任,使天下虽无共主,而是非善恶的价值秩序不至于湮灭。这就把文化价值置于现实政治之上了,因此孔子作为“作者”,其地位也在任何现实君主之上。王充则没有如此高度,他只是强调“作者”对现实政治有所补益而已。考其原因,在汉代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中,王充作为身处下层的读书人,虽然能够突破经学传统,敢于标举“作者”,却始终把建功立业,从而跻身上层统治阶层作为人生最高理想,其境界与孟子那种俾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如此,王充的作者观使汉代陆贾、贾山、贾谊、司马迁、司马相如、枚乘、刘向、刘歆、扬雄、桓谭等疏离于经学传统之外的政论家、史家、辞赋家、学问家的“作者”之名得以确认,并使之在价值层级上高于属于“体制内”的经生,其思想史价值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责任编辑:admin) |